第四节 我就是在这天晚上得到我父亲被省纪委“双规”的消息的。同时被“双规”的 还有马壮和王丹荔的父亲以及本市其他几位高层干部。 “什么什么?消息可靠吗?”听了马壮的话,我一时没有醒过闷儿来,“你不 是在开玩笑吧?” “我哪有心思跟你开玩笑?”马壮低着头嘬烟,脑袋瓜乱摇一气,“你爸爸多 久没有回家了?” “五天吧,”我算了算日子,头脑有些麻木,“这不是常有的事吗?” “错不了。”马壮说,“全市都他妈传开了。” “经济问题?不可能啊。”我说,我都蒙了,“你瞧我们家这样,像他妈的腐 败分子的家吗?还有你们家。” “那得他妈的问咱们的老子。”马壮有点语无伦次,“要真是这样咱们可太冤 了,什么他妈也没见着,就成腐败子弟了。” “王丹荔呢?”我突然想起了王丹荔,心里一激灵,“她们家情况怎么样?” “我没敢去她们家,估计也乱套了。”马壮长叹了一口气,“操他妈的。” 这一夜,我长久地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我不知道我父亲是怎么回事。 在我的心目中,我父亲始终是一个正直、廉洁的官员。他也是这样教育我的,他经 常告诫我,不要因为他的缘故,在同学们中间搞特殊,要时刻提醒自己不要有优越 感。我们老家来人求他办事,他也总是严肃地告诉人家,违反原则的事情不能办; 过年过节,来我们家送礼的人络绎不绝,他也总是很得体地婉拒,不收受贵重礼品。 在这一点上,我一直很钦佩他。他给我奶奶和我的零花钱也总是超不过几十元。我 奶奶在世的时候,住在我家,只要一有空闲,一家人坐在一起,奶奶就会用她的饱 经沧桑的歌谣腔对我父亲说:“上了古的话:千间房子住一间,万顷地端一个碗。 人要知足哩,人心不足,蛇吞象哩。”这时候,我父亲总是一副很听话的样子,用 家乡方言对他的老妈妈说:“娘,我记着哩,记着哩。”每每看到这一幕,我都禁 不住有些感动。我父亲是工农兵大学生,学得是历史专业,恢复高考后他又考取了 第一届正式的研究生,毕业后,先是在研究所工作,后来改行从政,一步一步从基 层走到了现在这个位置。——难道说这个人——这个看上去严以律己的人,这个行 止坐卧的消息经常出现在本地报纸头版的人,这个经常在本地电视新闻中做着果决 手势的政治明星,一夜之间变成了腐败分子、社会蛀虫? 说实话,对这件事,我也无所谓相信不相信。事情总会弄清楚的。 我给我妈妈打了个电话,把这件突如其来的事变告诉了她。 听完后,我妈妈半天没有说话。最后竟然在电话另一端冷冷笑道:“他终于出 事了。” “妈,您这是什么意思?”我感受到了我母亲的冷酷,心情异常灰冷,“您怎 么能这样说我爸爸?” “我是最了解他的。”我妈妈说,“他是个伪君子。” “事情还没有搞清楚呢。”我说,“也许只不过是调查一下。” “我不管他的事。”我妈说,“眼下你怎么办?” “我?”我说,我还没来得及考虑自己的事,“我不知道。” “你马上到北京来吧,反正也快该考试了。” “我再等等看。”我说,“——咱们有办法帮他吗?” “你说呢?”我妈反问我,“他是干什么的,归谁管,你又不是不知道。” “是啊。”我说,“算我没说。”这一刻,我感受到了巨大的悲哀:任谁也帮 不了我父亲。能帮他的,只有“过去”,一个清白的“过去”,或者重新活过。 几天后,传闻越来越多了。我的父亲徐邦达是在蓝岛市的一次高级干部会议上 被带走的。46岁的政坛明星在最后一刻并未失去可笑的威仪与潇洒。当地百姓传言 :他对前来“请”他的人员说:“轮到我了?”便故作镇静地从容起身。之后,是 王丹荔的父亲,马壮的父亲,以及其他与此事有牵连的各级干部。动作之大,令人 咋舌;事变之严重,令我们这些家人如坐针毡。如今,蓝岛市人民口边津津乐道的 是本市出了个大贪污集团,是他们的前市长、财政局局长、建委主任不明来历的财 产以及情妇的数目。漫说他们,这些事情连我都想弄个明白。 尽管腐败这个词已经不断以极高的频率在生活中出现,但我对自家发生的事情 依然感到强烈的震惊和恐惧。我不知道我父亲究竟收受了多少贿赂,也不知道他的 私生活究竟糜烂到了什么程度。有时候我会想象这些戏剧化的场面。一些体面的手 在交接票据,以各种体面的方式,在某些冠冕言辞的华盖下面,在某些欢宴上,在 某些我所不知道也不可能知道的场合。 突然遭此变故,马壮和王丹荔都已经不去学校上课了,自己在家里复习。他们 俩到我家来过多次,王丹荔只是默默地坐着,不说话,两只手交扭在膝盖旁,眼泪 静静地流淌,那个样子真令人难过。我和马壮挖空心思劝慰她,也无济于事,因为 我们自己的心里也已乱到了的极点。我们的共同想法是:复巢之下,宁有完卵?尽 管没有连坐律例,但我们眼前曾经被一厢情愿描绘过的锦绣前程已然不复存在了。 生活质量和质地的改变也是不可避免的了。“别担心。”我和马壮不停地劝慰王丹 荔,“一切都会过去的。”王丹荔哭得更伤心了。马壮也忍不住哭了起来。过了一 会儿,马壮突然抬起一双泪眼看着我,抽抽噎噎地说“我们三人结成友好同盟好不 好?不论到什么时候,都……都不能丢下任何一方不管。——哥,你同意吗?” “当然同意。”我说,我的眼里也涌出了泪珠。如果我没有记错,这是马壮这辈子 第一次认真地管我叫“哥”。王丹荔也紧咬着嘴唇点了点头。我们三人泪流满面地 把手叠握在一起。 我家的保姆——我的远房姑母——回来后听说了这件事情,抱着我号啕大哭, 反复诉说:“孩子,咱怎么就这么命苦啊!”我只有在她老人家那里得到了灾难来 临后的最直接最触及灵魂的反应。在我不断地安慰下,她老人家才慢慢平静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