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节 我还记得1997年春末我到北京报考中央美术学院前后发生的事。第一天上午考 素描,我发挥正常,心境也还不错。到了下午考色彩的时候,面对一堆瓶瓶罐罐的 静物,我的眼睛突然花起来,一点色彩感觉也没有,衬布前的这些东西仿佛在不停 地挪动和游移。色彩本来是我的强项,当时我却无从措手了。同一考场的考生们紧 张地挥动画笔,我则站在那里发呆。监考老师问我有什么问题,我说没有。我只是 找不到感觉,既不紧张,也不平静。怎么说呢,觉得头脑里面很肮脏,这是前所未 有的事情。我漫不经心地涂鸦了一阵,勉强完成了考试,心里涌出一个念头:此生 的考试到此结束了,我再也不会参加任何形式的鸟考试了。 正如所预料的:复试名单里没有我的名字。 那些天,我一直住在我母亲家里。我母亲是北京一家广告公司的总经理,事业 很红火,电话一天到晚没完没了地响,好象时刻都有重要的事情需要她来处理,上 下班开着一辆灰色高尔夫汽车,看上去,她的日常工作比我父亲在职的时候还要忙。 她的现任丈夫是一个电脑公司的技术人员,人很厚道,我们相处得很客气。我母亲 对他颐指气使,这一点连我都看不惯。他的儿子,比我小两岁,对我充满了敌意, 放学一回来就大声嚷嚷,或者叮叮咣咣地摔打东西。有一天,他又在指桑骂槐地胡 说,我来到他的房间,把门关上,一把揪住他的脖领子,把他抵在墙上。我在离他 的小脸一寸远的地方说:“你要是再敢犯混,我就弄死你。”从那以后,他收敛了 很多,目光和我一对视就变得躲躲闪闪。我和我母亲单独在一起的时间很少。在一 天饭后,我告诉她我不想再考学了。 “那你想做什么呢?”我母亲问我。 “呆一段时间再说。”我说。 “你要尽快振作起来。”她说,“重头开始。以你的基础,再考一年会有希望 的。没有学历工作都不好找。” “好啊。”我漫应道。我知道她的意思,她的意思是说以我现在的教育水平, 我在当下这个社会上生活是不够格的。可他妈的谁又够格呢?这些所谓的鸟“格” 又是由谁来确定的呢? 我对外面世界的偏颇印象是:虚空中有一只以北京为圆心的巨大无比的蛋糕, 人人都在拼着老命挣抢,规则是虚设的,或者干脆说压根没有规则。有时候,漫步 在北京街头,我会被来来往往的人流和车流弄得晕头转向,同时对拿腔拿调的北京 普通话中所蕴涵的优越感也极为反感。而遥望中的蓝岛,也已经变成了我的伤心之 地。时间在我的感觉世界里突然获得了新的意义:它像一把柔韧自主的软刀,耐心 地切割着我的每一寸神经,如此以来,每一天,每一个钟点,对我来说都变成了难 以忍受的痛楚经验。 临回蓝岛前,我给马壮家打了个电话,是他的哥哥接的。从他的口气里我听出 了不祥。果然,他告诉我说:“三儿”出事了。 “三儿”出事儿了?! 说完这几个字,电话突然断了。我犹豫再三,没敢再打过去。过了一阵,我又 拨通了王丹荔家的电话,电话没有人接。 马壮出事了?! 灾祸是接踵而来的,好象有一个充满恶意不知疲倦的魔鬼在暗中刻意操纵,永 不停歇。 回到蓝岛以后,我了解了事情的经过。我们的父亲被“双规”之后,负责调查 此事的领导人之一—一个五十多岁的老混蛋(我们都认识他,从小就管他叫“伯伯”), 在办案过程中时常秘密到王丹荔家里去,假装关心她们母女俩。谁都不曾想到,这 个失去了廉耻的恶棍迷上了王丹荔。他私下暗示、诱导王丹荔,只要王丹荔“从” 了他,他就可以把她父亲放出来。这是一个恶毒的圈套。为了救赎父亲,王丹荔在 一个罪恶之夜委身于这个老混蛋。之后,事情并没有兑现,当然,也不可能兑现。 羞愤之下,王丹荔写了一封遗书,割腕自尽,所幸被她母亲发现送往医院抢救过来。 得知这件事后的马壮,怀揣一把利刃,在一个预定地点,截住了这个老恶棍,把他 捅了,老恶棍当场毙命。 当地报纸上披露了这件事。但事情的经过讲得很简略。 就在我回到蓝岛前一天,王丹荔一家——她和她的妈妈搬出了这个城市。 听到这件事,我一下子傻了。整个人仿佛瞬时间变成了活动的木乃伊。很长一 段时间,我的头脑中只有两个声音在交替回响:真的?不可能。真的?不可能。我 父亲这帮老东西们被审查的事情一下子退还成了背景,而王丹荔和马壮的惨烈事件 成为煎熬我的唯一要素。事到如今,我才真正意识到马壮也深爱着王丹荔。他对她 的感情丝毫不亚于我。那些天,我一夜一夜地睡不着觉,眼前满是王丹荔和马壮的 身影。我突然觉得,我的路也已经走到了尽头。面对这一连串的恶性灾变,我丝毫 无能为力。在某个突然柔弱的情境下,我看到了马壮和王丹荔。那个时候,我们都 还小,我们在做游戏。王丹荔把两只手竖在耳朵边,两条腿一蹦一蹦地往前走,我 和马壮问她做什么,她说:“我找萝卜去了啊。”我和马壮就立刻躺在地上假装 “萝卜”。想到我们曾经有过的美好时光,我忍不住痛哭失声。 我推测,马壮一定是用左手当胸给了那个狗娘养的老东西三刀。马壮是个左撇 子,连击三下是他的惯常动作。打篮球的时候,他总是在地上颠三下才投篮,我们 互相打斗着玩耍,他也是总是连击三拳。 马壮,这样的事情怎么能让你一人承担? 我千百次地问自己:要是最早得到王丹荔被强暴消息的人是我呢?我会不会杀 掉那个丧尽天良的老混蛋?我知道,一定会的。无论如何,事情决不能善罢甘休。 几天后,我到监禁地去探望马壮,给他带了两条他最爱抽的牌子的香烟。 当我看到拖着死沉的镣铐出现在会见室铁栅栏后面的马壮时,泪水不禁夺眶而 出。马壮见到我,眼睛亮了一瞬,随即又暗淡了下去。他的皮肤仿佛在一夜之间流 失掉了所有的水分。脖子已不像过去那样粗壮有力。剃光了的头颅,泛着暗淡的青 光。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不停地抽泣。在路上,我告诉自己一定要忍住,但 到底没能忍住。马壮强撑着,脑袋不由自主地摇来摇去,呼吸粗重,后来,终于控 制不住地低泣起来,那声音是压抑的,哀伤的。他的浑身的皮肤都被沮丧和哀伤浸 泡过,浸泡透了,整个人仿佛随时都会晕厥。他的全部的生命力仿佛都在同死亡的 魔爪作着徒劳的抗争。我们相对哭了很长时间,几乎占用了所有的探视时间。临别, 在铁门把我们隔开的一刹那,马壮撕心裂肺地喊道:“徐匡,你知道你该怎么办! 你知道你该怎么办!徐匡,你一定要好好照顾她呀!……” 这年秋季,公安机关对马壮执行了枪决。 很长一段时间,我无法相信马壮的死。这个生龙活虎的人,像一列不带车厢的 全速开动的火车头,眨眼之间就从我的视野里消失掉了,这是怎么一回事?我弄不 明白。有时候,我会突然起身想到他家去找他,楞一会儿神之后,才颓然坐下;有 时候,我拿起电话,拨了几个号码,才意识到我是在拨马壮家的电话,拿着电话听 筒发一阵呆,眼泪木然地淌落下来;有时候,我在梦中看到他,依然粗豪健壮,笑 起来嘴角向左边翘起,一副促狭的模样,只是不说话,突然转过身去,给我留下一 片可怕的空白。 而王丹荔则像一朵未及盛开的花蕾一样枯萎掉了。我亲眼目睹了这朵花蕾的枯 萎和凋零。她的消失是一点一点进行的。听到她被那个老恶棍诱奸的消息,我说不 出自己的心里是一种什么滋味。我的第一反应和马壮是完全一样的:“杀掉那个畜 牲!”而慢慢地,我的心境灰冷下来,我百思不得其解,我无论如何也想不通以她 的冰雪聪明怎么会做出如此幼稚的事情,唯一可以想见的是,在那个丑恶的时刻, 她的世界观遭到了怎样可怕的打击,她的身体受到了怎样粗暴的摧残(每每想到这 一点,我的心里就一抽一抽地疼痛)。我甚至无法回忆起她的长相,她就像一个影 子一样在我的印象世界里飘来飘去,无从捉摸,再也激不起我的萌动的爱意,能够 激起的只是一种极不舒服的绝望感。我甚至不愿意再想到她。忠实地说,对我而言, 她代表了死亡和不洁。一经想到这一点,我就痛不欲生。我知道这对她极端不公平。 可我根本无法从这种肮脏丑陋的情绪中挣脱出来。 我失去的远不止这些。我的生活被彻底毁了。在市委大院里,我受到了前所未 有的歧视,所到之处总有人对我指指点点。等到我转过脸正视他(她)们的时候, 他(她)们又立刻把头别转过去。 一天傍晚,在海滨大道,我被几个不认识的小子拦住了,其中一个领头的家伙 问我:“小子,你是叫徐匡吗?”言语间充满了挑衅的意味。我说是。我明白他们 要干什么。这阵势对我来说实在是似曾相识,只不过角色完全转换了而已。然后他 问我:“听说你挺牛逼呀?”我说:“我有什么牛逼的?”他说:“你现在怎么不 牛逼了?”我说:“我现在牛逼又怎么样?”他说:“那你牛逼一个我看看?”我 说:“我牛逼也不是表演给你看的。”他说:“你不牛逼怎么还这么牛逼?”我说 :“牛不牛逼碍你什么事?”我知道这些毫无意义的废话只不过是个前奏。说话间, 他们的圈子围得越来越密,有关“牛逼”的讨论也到此为止。就在我们的身体即将 接触到的一刹那,他们动起手来。尽管我早已做好了充分的准备,结果还是在几秒 钟内便被掀翻在地。后来,我索性放弃了反抗,双手紧紧抱住头滚在地上,憋住气 由着他们痛打。在昏天黑地挨打的过程中,我冷冷地想:这也不过是他妈的一报还 一报罢了。等到这伙人被驱散的时候,我听到他们中间有一个家伙一边跑一边愤愤 地喊着:“这样的王八蛋,打死一个少一个。”我倾向于同意他的看法。 那段时间,张美玲给了我极大的安慰。她的温柔体贴帮了我的忙,使我能够在 这场灾祸中稍稍站稳一些。得知这一切之后,张美玲并没有嫌弃我。放学后,她一 有空就偷偷跑到我家里来,陪我聊天,陪我发呆。有时候也有一搭无一搭地和我说 起学校和班级里发生的事儿。更多的时候,我们俩在一起只是毫无节制地疯狂做爱。 我知道我完蛋了。我对一切都失去了兴趣,即使是做爱时也有一种很强烈的剥离感, 好象大干抽抽送送勾当的是另外一个人。张美玲体察到了这一点,但她从来没有说 过什么。而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够彻底挣脱开眼前这肮脏的一切。 我一直在蓝岛呆到高考结束。分数公布以后,张美玲落榜了。尽管张美玲对高 考不抱什么希望,但得知落榜的那一天,她还是伏在我的怀里痛哭了很长时间。末 了,泪眼婆娑语调坚定地跟我说:“徐匡,我不想在家里呆下去了。我们结婚好不 好?我们俩远走高飞,我给你生一个孩子。”我知道张美玲说这些话是因为一时冲 动。但我还是非常感激她。在这段时间里,张美玲是我唯一的亲人。她在我最困难 的时候碰巧进入了我的生活。是她分担了我难以缓解的苦痛。有时候,看着她陪着 我活受罪的样子,我就在心里发誓一定要对她好一点。我强迫自己不要再想王丹荔。 我们俩在谈话过程中也总是小心翼翼地避开王丹荔。有时候,在最动情的一刻,张 美玲问我到底爱不爱她,我从来也没有说过“爱”这个字。我已经不知道“爱”是 什么感觉,我真的不知道。我他妈早就糊涂了。——我是在“爱”吗?我这样和张 美玲呆在一起,是在“爱”着她吗?每每触及到这个问题,我的心里就一片茫然。 我无法给予张美玲一个满意的回答。我倒是希望我能。我母亲来蓝岛接我的时候, 见到过张美玲,看得出来,她对张美玲既没有什么好感,也没有什么恶感,对我们 的关系也未置可否,抱一种听之任之的态度,甚至连问都没有问过一句。我告诉张 美玲,一切都等我到北京安顿好以后再说。张美玲点点头算作回答。 我至今也不明白张美玲为什么会突然决定离开我。临去北京的前一天,我和张 美玲约好一起吃晚饭。在约好的时间和地点,我等了她一个多小时,最终,脚后跟 都站麻了,也没有见到她的踪影。我给她家打了个电话,令我心寒的是,电话是她 本人接的。我问她为什么没有前来赴约,她吞吞吐吐地说她忘掉了。我心里一震, 问她我可不可以把这理解为分手,我听到她在电话那头抽抽噎噎地哭了。我拿着电 话听筒,楞楞地发了半天呆,竟没有说出一句囫囵话来。等我回过神儿来的时候, 我才发现她已经把电话挂断了。听着电话听筒里“嘟嘟”的忙音,我感觉面前这个 可视的可触摸的世界正在不可遏止地离我远去。 我开始在这个我生于斯长于斯的城市里漫无目的地游走。我的心里并不悲伤, 但我的眼睛里却不断地涌出泪水。我反复自问:我爱这个名叫“张美玲”的姑娘吗? 不。我根本就不爱她。她也不爱我。我压根就没有爱过她。她也压根就没有爱过我。 我和她做爱确乎是我们俩第一次偷尝了性爱的禁果,但我从来也没有爱过她,这话 也可以反过来由她来说。我,或者她认真考虑过共同生活的可能性吗?没有。这根 本就是不可能的事。虽然当时我心里不停地这样想着,但,那一夜,我的的确确饱 尝了失恋的滋味。 我想我还是老实一点的好。事实上,我之所以这么难受,完全是因为提出分手 的是张美玲,而不是我。在我的潜意识里,我对张美玲存有一种莫名其妙的优越感。 想通了这一点,我对自己产生了深深的鄙夷。 不知走了多久,我竟懵懵懂懂来到了张美玲家所在的那条街。临街的卡拉OK厅 里传出阵阵声嘶力竭的歌声,不时有些行止暧昧的男女从过往的出租汽车里上下。 街角处有一排台球桌,一些光着膀子、嘴里斜插着烟卷的家伙骂骂咧咧地击打着台 球。呆呆地站在马路牙子上,面对着这个把我彻底遗弃了的城市,我的心里充满了 怨恨。我不知道我的父辈过去是用什么样的手段和心态来管理这个城市的。他们改 变了这个城市的什么?他们对这个城市有过什么贡献?我不知道。唯一可以确定的 是,他们在这座城市里播种了怨恨。他们过去靠瞒和骗浪得的清誉根本不堪一击。 他们的倒台给这个城市带来了一种病毒般蔓延开来的不安定感。有一种议论甚至以 蚊虫叮咬做比喻,说,还不如让这帮贪官继续干呢,反正他们已经快吃饱了,新换 一拨人,指不定又会怎样,受苦的永远是老百姓。他们在毁了自己的同时,也毁了 他们的城市,和他们的家人。 那一刻,我突然非常想见到张美玲,非常想跟她在一起呆上一会儿。我在公用 电话厅里给她家打了个电话。接电话的是张美玲的父亲。我告诉他我找张美玲。张 美玲的父亲问我是谁,我告诉他我是张美玲的同学。他还要盘问下去,我听到张美 玲把电话抢过来了。 “干吗呀,这么晚了。”我听到张美玲嘟嘟哝哝地说。 “我,”我说,心里一阵悲怆,“我想跟你聊聊。” “还聊什么呀。”她说,“我不都跟你说清楚了么。” “可我不明白……” “干吗非得弄明白呀……你在哪儿啊?” “我在你们家门口。” “那你等会儿啊。” 放下电话,我站在街边的一个杂货铺前抽了两口烟,然后扔掉烟头,转身向张 美玲家住的那栋楼走去。 张美玲家住在一楼,楼道里没有灯,楼梯下面凡是能放东西的地方都堆满了杂 物。这是我第一次到张美玲家里来。在楼门口的墙上,我摸黑摁了个以为是电灯开 关的东西,结果摁在了一枚粗大的钉子帽上。 门开了,借助屋内铺散出来的灯光,我看到张美玲闪身走了出来,她的身后还 跟着一个人。张美玲使劲推她后面的那个人:“爸,你这是干什么呀。” 我听到他爸爸笑嘻嘻地说:“这么晚了,别出去了,让你的同学进屋来坐吧。” “爸,我和他只说两句话,马上就回来。”张美玲极力阻止她爸。 张美玲身后的那个黑影脱开张美玲,几步走到我面前,不由分说,拽住我的袖 子把我拉进了屋里。 在灯光下,张美玲的父亲上上下下打量我。 “像,”他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实在是太像了。简直是他妈一个模子里刻 出来的。”从他的嘴里喷出一股股浓浓的酒气。 “像什么?”我被他说得有点心里有点发毛,“叔叔,您说什么?” “来来来,”张美玲的父亲没理我的话茬,趔趄着把我往桌子边推,把我也推 了个趔趄,“你来了,正好咱爷俩喝一盅。” “爸!”张美玲站在门口,怒视着他爸,“你认识人家是谁呀,你就跟人家喝, 喝!喝!喝死你算了!”说完,张美玲气哼哼地到另一个房间去了,“砰”地一声 撞上了门。 我突然发现自己处在了一个非常尴尬的境地。这时,从另一个房间里传出了一 个女人病弱的声音:“谁来啦?”——我估计那肯定是张美玲的妈。张美玲的父亲 皱着眉头恶声恶气地回了句:“别管了!你不认识!”里屋就再也没有动静了。 张美玲的家是我见过的条件最恶劣的家庭。房子大概是两室一厅的结构。中间 是勉强可以称作“厅”的过道,两边是单独的房间。我和张美玲的父亲就坐在过道 似的客厅兼饭厅里。厅里的东西摆放得乱七八糟,家具物什什么的也非常陈旧。沙 发和电视的罩巾都是那种暗黄色的绣着迎客松和喜鹊登梅图案的老旧款式。墙上挂 着一副街头艺人手书的“白日依山尽”内容的布底条幅。 张美玲的父亲拎起酒瓶晃了晃,——瓶里的酒还剩下三分之———,给我倒了 一杯酒,然后,把杯子推到我的跟前,说:“喝吧,别不好意思的。”他的脸上挂 着一丝古怪的笑意。 我把那杯酒喝了。张美玲的父亲眼瞅着我把那杯酒喝下去,一路跟着我仰脖、 张嘴。 “我知道你是谁。”张美玲的父亲把自己的酒喝下去,用手从桌子上捡了一颗 花生米扔在嘴里,“——你不就是那谁吗?你和你爹长的还挺像。” 我拿不准他究竟把我认作什么人了。 “你小子别拿大眼珠子看我。”张美玲的父亲瞪着我说,舌头有点硬,“我心 里很——清楚。你爹是市长对——不对?你爹他妈的叫人抓起来了对——不对?” 听了这话,我的心肠一下子变得硬起来,起初那点拘束和尴尬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没理他,给自己倒了一杯酒,扬头喝了下去。 张美玲的父亲突然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平伸出一条胳膊,手指头在我鼻子尖 的位置乱晃:“你说——,你爹他他妈是不是活该?你爹他他妈是不是个脏官儿? 你爹他他妈是不是该抓——抓起来?” 至此,我对张美玲的父亲失去了最后一点敬意。我站起身来,躲开老家伙在我 脸前打蛇拳一般的手掌,说:“对不起,我要走了。” “那你他妈来我们家干什么?”张美玲父亲的声音大起来,几乎是在嚷叫, “你他妈不陪我喝酒,到——到我们家来干——干什么?想勾搭我闺女?没门儿! 王八蛋!” 这时,张美玲从里屋冲出来,一把夺过她父亲刚刚送到嘴边的酒杯,把酒泼在 地上:“喝!我让你喝!到地上喝去吧!”随后,张美玲跺着脚,看也不看我,对 我说:“你还不走,还在这里干什么!” “好。我走。”我说,举手跟她父亲打了个招呼,“再见。”然后,转身离开 了张美玲的家。在楼门口,因为走得急,我一下子撞在了一辆斜插着停放的三轮车 上,车厢的直角正好撞着了我的睾丸,痛感瞬时间传遍了我的全身,我差点当场疼 死。我捂着裆一瘸一拐地走到街上,经风一吹,突然发现自己满脸都是泪水,我愤 愤地把它们擦掉了。 “徐匡,你站住。”我听到背后有人小声喊。 “干什么?”我知道张美玲一直在后面跟着我。 “我跟你说句话。” “还有什么好说的?”我拼命忍住眼泪。 张美玲站在我的旁边,语调理性地说:“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是觉得咱俩不 合适。早晚都得分手。” “是吗。”我说。 “我知道你心里也是这么想的。” “对。” “不过,我希望你不要把我看成势利眼。” “势不势利眼又怎么样?” “不怎么样。反正我不希望你把我看成势利眼。” “我怎么看问题,那是我自己的事。”我说,差点就要哭出来了。 “……你要是这种态度,咱俩就更没有什么可说的了。”张美玲说。她低着头, 摆弄着自己的两只手。她的声音里有一种我所熟悉的动人的质地,但现在听起来只 能使我更加难受。我知道她心里也不好过,可我也能感觉到她的决心已定。 “对,是没什么好说的了。……再见。”我说,“再见”两字一出口,我的心 里一阵突如其来的酸涩。我狠了狠心,迈步走掉了。在我迈出第一步的时候,我突 然觉得自己是一个弃儿。一经想到这一点,我的泪水忍不住夺眶而出。 一霎时,我厌恶一切,尤其厌恶和我有关的一切人。 我觉得自己眼下就像一个在悬崖峭壁间倒着脚走钢丝的人,断不能容忍身前身 后有任何一个人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