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1997年8 月,我迁居到了北京,虽谈不上心如死灰,却也相当冷漠。我当时的 想法是,只要离开蓝岛,在哪儿生活都无关紧要。我住在我母亲给我提供的一个一 居室的旧房里。起先我母亲建议我到一所私立美术中学里就读,第二年再参加一次 高考,我漫应了她,但一直没有行动,等到我有了自己的独居以后,这种念头就彻 底打消掉了,一天一天地挨日子。我倒也习惯了这种独居的生活,尽管一时没有生 活来源,但靠变卖东西获得的积蓄和我母亲的接济,也能过上温饱的日子。这一年, 国家发生了一件重大的事情:7 月1 日,割让给大英帝国百年之久的香港回归了。 北京市的大街小巷到处充斥着庆祝香港回归的痕迹。电视节目里也不厌其烦地反复 播放着有关香港回归的历史镜头和资料。初进北京的日子,我不光失去了空间上的 方向感,就连时间的进程也仿佛停顿了下来。 我居住的地方在帝都饭店左近,平素时间,我骑着自行车闲逛,熟悉北京城, 用我妈妈给办的图书证定期到北图借书还书,过着毫无目的的读书生活。每天夜晚, 10点半钟左右,我总坐在帝都饭店前边的人行道上闲呆一段时间,主要是张看门口 飘来飘去的漂亮姑娘。我知道她们是妓女。她们的仪态闲雅,有平常姑娘身上所不 具备的迎合男人趣味的趋向,真正是把自己美好的一面展示给别人看。我喜欢她们 这个样子。有时候,她们扎堆儿谈话的声音会飘到我的耳朵里来,她们的谈吐粗野 有趣,有一种爽直的豪气,言辞中充满了对眼前事物的戏谑和嘲讽,很对我的心境。 看得多了,我对这个行当的姑娘们充满了好感和敬意。她们的目光是锐利的,观察 力是准确的,有时候,她们中的某一个从我身边走过,会粲然一笑,偶尔也会问声 好。但从来没有人和我谈生意。她们的幽默方式也很有趣。有一次,我坐在帝都饭 店大厅的沙发上抽烟,一个姑娘笑嘻嘻地走过来跟我搭讪:" 请问你是第七代导演 吗?" 我差点笑翻在地。我有好久没有那样笑过了。我告诉她我是" 第七代倒卧". 那姑娘也" 哈哈" 大笑起来。我真心喜欢她们。我真心希望这些姑娘每个晚上都能 找到中意的客人,每个晚上都不虚度。每每看到她们中的某一位跟上一个白人或黑 人走了,我都由衷地为她们高兴。回到家里以后,我就连夜在速写本上把当日给我 留下印象比较深的姑娘们的形象默画下来,并加上文字注解。在这项工作中我得到 了非凡的乐趣,我大概积攒了80多位姑娘的" 动态招摇图".隔一段时间,某些姑娘 突然消失掉了,另外一些新面孔又悄然补充了进来,正所谓" 铁打的宾馆,流水的 鸡。" 我私下里自认为是她们的朋友。没事儿的时候,我常常把这些画作恭恭敬敬 地" 请" 出来,逐个翻阅,细细回忆当时的情景,细细回味女主人公的体态特点和 动人之处。那段时间,我对女人的感觉是非常宽厚的,对人的生活方式也是非常宽 厚的,没有丝毫道德方面的评判和是非标准。有时候,我会突然被自己的想法吓一 跳,可再转念一想,在此之前我所接受的某些根深蒂固的观念也不过是臭狗屎罢了。 对我来说,真正有价值的想法是:我和这些姑娘是同一类人,我们都是逸出了所谓 生活正常轨道的人,是生活在正常生活背面的人。 我不时地想起蓝岛的生活。想到王丹荔,想到马壮,想到张美玲,想到与我早 年生活有关的一切。最后的结果是一声叹息而已。这种叹息在我慢慢地成为了一种 习惯,一种生理反应,仿佛生活就由这一声声叹息构成。而同时这一切也都慢慢幻 化成了一种背景,在我的头脑中漂浮。那时候,我的相貌已经显得相当老成,额头 上增加了一道深刻的皱纹,而且居然添了一些白头发。有一次,管理小区的老大爷 和我聊天,突然问到我的小孩几岁了,我吃了一惊,随后也便就坡下驴地告诉他, 我离了婚,女儿跟她妈妈过,已经读小学二年级了。老大爷叹息道:女孩儿好,女 孩儿长大了知道疼人。我也稀里糊涂地表示同意他老人家的观点。 我父亲他们的案子还没有了结,一直被有关部门羁押着交代问题。被牵涉的人 也越来越多。蓝岛市的高层干部人人自危,据说蓝岛当时流传着一句有关我父亲的 玩笑话:" 徐邦达同志真是好样的,在位的时候,说让谁上谁就上,不在位了,说 让谁下谁就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