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我加入孟志东他们的草台班子剧组是10月份的事情。孟志东也是蓝岛人,是我 的美术指导老师的中学同学。我们在蓝岛见过面。本科时代,孟志东就读的是北京 的一所名牌大学,毕业后留在了北京,在中央某部委工作,后来辞去了公职,作了 独立制片人。有一天,我很突然地接到了他的电话,约我见面谈一谈。我们在帝都 饭店门口见了面。我费了很大劲儿才把他认出来。印象中他是一个瘦削修长的人, 那天,我在等他的时候却被一个穿圆口老头鞋,戴墨镜的大圆胖子当胸给了一家伙。 我刚要发作,一看,这圆胖子竟然是他,孟志东。我本不是一个健谈的人,对孟志 东这个年龄的人话更少(当时他已经35岁了),但孟志东是一个热情洋溢的中年人, 好象没有什么年龄概念,见面就管我叫" 哥们儿。" 这大概跟他一直没有结婚的独 身生活有关。 " 哥们儿," 孟志东摘下墨镜," 是你吧,徐公子?没错吧?" " 是我。" 我说," 孟老师。你好。" " 什么鸡巴老师呀。改口,叫老孟。" 孟志东说,——他的做派让我喜欢—— " 天地君亲师,哪一样都不是那么容易担当的。——鲁迅先生那话:乌烟瘴气鸟老 师。" " 好吧," 我笑道。" 真是幸会。" " 听说你在复习准备考美院?" 老孟说," 你那傻瓜老师说你画得不赖,很有 天分。" " 他那是夸我。" 我说。 " 我知道你那老师,不随便夸人的。" 孟志东一把拽住我," 走走走,赶紧找 个地儿吃饭去。我饿坏啦。咱哥俩好好唠唠。他奶奶的,好长时间没有说老家方言 啦。" 我们拣了一个露天的餐桌坐下,要了啤酒和羊肉串儿。 孟志东说明了来意。他眼下正在拍摄一部名叫《案中案》的长篇系列电视剧, 题材都是真实的凶杀故事,每一集都独立成篇。其中有一集故事的原形是马壮,问 我能不能提供一些可资利用的素材。我断然拒绝了他。 " 为什么?很为难?" 孟志东惊讶地看着我,表情竟有些羞赧。 " 倒也没有什么。" 我说,只是突然间有一些伤感。头脑一下子变得飘忽起来。 " 我不愿意回忆那些事。对不起。" 我说。 " 没关系。" 孟志东说,岔开了话题," 我是从你老师那里知道你的电话号码 的。" 孟志东说," 你老师让我转告你要对自己有信心。——近期有没有回过蓝岛? " " 没有。" 我说。我知道孟志东在没话找话,难为他这么粗豪的人对人如此体 贴。 " 蓝岛的市领导我都很熟悉,过去拍片打过交道,在我起步的时候对我有过很 大的支持。" 孟志东说,突然煞住话头," 算他娘的了,不说这些了。——你现在 自己在家里画画、复习?" " 不," 我说," 我不打算考学了。" " 为什么?" " 至少现在不想。" 我说," 我想闲呆一段时间,什么也不做。" " 唉,痛快点说吧!你们家的事我都听说了。希望你能赶快振作起来。这些事 情天天都他妈在发生。" 孟志东点了一棵烟,也给了我一支," 那,那你现在以什 么为生呢?" " 寄生。" 我说," 暂时还饿不着。"" 唔——,唔——" 孟志东拿大眼珠子瞪着我,嘴里夸张地大叫," 小家伙,你 可不能光这么闲着!" 随后,他用目光扫视着周围,眼神里有那么一股子总揽全局 的意味," 你看啊," 他说," 满大街都是他妈的白花花的银子,得拣!咱不能眼 巴巴看着这些阿堵物都让别人拣去呀!" 说完,他自己忍不住" 哈哈" 大笑起来。 " 不知道该干什么," 我说," 有时候也胡乱想一想。" " 也不能光想。" 孟志东说," 凡事都毁在想上。得边干边想。" " 我这么跟你说吧," 孟志东两眼睃着街面,一边撕捋着吃肉,——我还从来 没见过吃东西这么香的人——" 这满大街的人生到世界上干嘛来啦?享受来啦,觅 食儿来啦!" " 所以,我特理解你爸爸他们这种人。" 停了一会儿,他突然没头没脑地说了 一句。" 生活嘛。" 他说," 嗯?你怎么不吃?" 这用不着他催。我一直在吃。只 是没有他吃得神速。 " 你做得怎么样?" 我问他。 " 咦?" 孟志东惊奇地反问了一句," 莫非你竟没有听说过江湖上人称' 孟导 ' 的我?" 说完,他解嘲般" 哈哈" 大笑起来。随后,又恢复了常态,点着头说: " 还成。我现在做得还成。弄得好,一部长篇电视剧赚个百把十万的,弄不好呢就 算潇洒了一把。——我平时出门都带马崽的吼。" 他笑着唬我,——说着说着,他 又露出了惯常的夸张神态," ——怎么样,不得了吧。想不想跟着我干?" " 我什么也不会。" 我说。 " 不需要会什么。你可以跟着剧组做做剧务什么的。打打杂。跟着我学点生财 之道。也算对生活的一种调剂。等你什么时候下决心要考学了,随时可以撤退。好 不好?" " 我怕我干不好,给您添麻烦。" " 以后就不要再说这类客套话了,谁让咱是老乡呢。再说,徐市长过去也帮过 我……" 孟志东打了自己脸一下," ——啊呸,怎么又说起这些了,我掌嘴……至 于活儿呢,傻瓜都能干。" 孟志东道," 你不是特别傻吧。" " 一般傻。" 我也笑道。 " 那就好。" 孟志东抄起酒瓶一饮而尽," 明儿就来上班吧。钱有多有少,我 说了算。你别跟我侥幸。有时候,我脾气还不好,也不要跟我侥幸。记住了?" " 记住了。" 两瓶啤酒下肚,孟志东的脸微微有点红。他搂住我的肩膀,吐了 几口气,欲言又止:" 算了,不跟你说了。以后再说吧。——你说,也怪了,这么 一见面,我还真挺喜欢你这个小老乡。" 就这样,我到了孟志东的" 明日影视剧制作中心" 工作。孟志东把我介绍给大 家的时候说:" 这位是我们蓝岛老家来的落难公子。" 多数人都知道这回事儿,有 时候,在休息闲谈的时候,一些口无遮拦的人就描一描那件事,我倒也不在乎,因 为他们都是善意的。也许是我有这层背景的缘故,同事们对我都相当客气,甚至对 我父亲的遭遇表示理解和同情。大家几乎众口一词地用赵本山的口吻说:" 这年头, 谁笑话谁呀!" 剧组的工作是紧张的,一点一点时间安排得非常紧凑。演员和工作 人员都管孟志东叫" 老地主".孟志东也不恼,笑着跟大家说:" 奶奶的,你们当一 回制片人试试!每一分钱都是从银行贷出来的,每一分钱都得省着花。顶雷的是我 呀同志们。" 不管怎么说,跟孟志东在一起工作,大家都很愉快。 为了方便起见,那段时间,我搬进了剧组租赁的招待所去住。那地方在京郊, 因为大多数案子的背景是农村和城市的结合部,租金也相对比较便宜。有关马壮的 那一集戏,因为背景复杂,后来取消掉了。我的心里颇有点释然的感觉。 我每天的工作是清早六点钟招呼演员们起床,然后把当天的工作安排,分镜头 剧本什么的分发下去。在拍摄现场,我也没有什么具体的事务,基本上是一个旁观 者。有时候,忙不过来了,孟志东或执行导演什么的会招呼我去帮一把。过去,我 把拍电影、电视剧什么的看做一件浪漫之事,真正厕身其中,我发觉这是一件极端 无聊的事情。一切都透着烦琐和虚假。尤其这种不入流的剧组,由于不舍得花重金 聘请高水平的演员,一切都在凑合。就是这样生拉硬扯制作出来的" 作品" ,据说 收视率还相当不错。干脆点说,这是一个疯狂而快乐的赚钱机构。我随同这个机构 在北京周边地区过着吉卜赛式的群居生活。我很快习惯了这种游戏般的人生——简 洁、势利、贪婪、粗直,男人们洒脱而呆傻,女人们漂亮而愚蠢。这些头脑里产出 的一切都是对艺术、对所谓精神产品的反动,是对欲望的最简单、最直接的勾引和 再现,是对人生、对命运的最初级最直白的音像图解。他们关注的是什么?是不用 想象力就能获得的生活原形的直观形象,是观众最乐于接受的种种可能性,是流水 般注入帐号的钞票。从这个意义上说,他们倒算得上是一群难得的真实的人,是一 群不屑于或根本不知道掩饰自己欲望的人。剧中演绎着各种各样的人生——短暂的 杀人犯的一生。误杀、情杀、官杀、黑吃黑、连环杀、杀杀杀。整个片场仿佛肆无 忌惮地演唱着一首磨刀霍霍的屠宰之歌。每一个片子几乎都以同样的字幕在" 哒哒 哒" 的敲击声中渐次结束:某某某最终陷于疯狂,高举罪恶的利刃向某某某猛力刺 去;某某某于某年某月某日被法院依法判处死刑。我从剧中了解了各种类型的杀人 犯以及与他们相关的人物:一贯为人师表的教师、屡经改造的刑满释放犯、生活中 失意的可怜虫、好勇斗狠的不良少年、爱慕虚荣的美貌女子。赶场的演员也走马灯 似的换:当年曾经在银幕上走红的浓眉大眼的正派小生;曾在舞台上独领风骚的迟 暮美人;演了一辈子戏跑了一辈子龙套的老油条;初出茅庐试图在娱乐圈一展身手 的少男少女。 我始终无法把马壮的案件和这类凶杀案联系在一起。有时候,坐在片场,看着 眼前正在上演的一幕幕活报剧,我就会突然出神地想起马壮,揣摩马壮当时的心态 和感受,一遍一遍地把马壮的形象置换成自己,激烈地体会行走在杀人路上的勇猛 无畏和把利刃刺进仇人体内的瞬间感受,可一旦想到牢房里的马壮以及马壮被执行 枪决的那一刻,巨大的悲凉感就无情地淹没了我,使我渐渐抽身回到麻木不仁的现 实世界,无望地追问人死之后究竟魂归何处。 在电视剧拍摄的间歇时间里,这一伙子人习惯于凑在一起说黄段子,绝口不提 电视剧的事儿。这些人的流行语是:" 艺术?谁他妈谈艺术我跟谁急!" 孟志东不 这么看,每当这时候,孟志东就揎拳摞袖信誓旦旦地正告大家:" 我先把话撂在这 儿——将来我们一定要拍一部真正的艺术品,真正牛逼的艺术品。——请大家记住 我老孟这句话。" 大家就笑他:" 好好,记住了,记住你的' 梦' 话了。" 老孟也忍不住大笑:" 操他妈的,姓个孟也有了错了。" 尽管成天混迹在这些人当中,我却发现我根本无法真正和他们融在一起。就连 他们平时操用的语言我也十分反感和抵触。那时候,他们常挂嘴边的词语是" 火" 、 " 腕儿" 、" 火啦" 、" 郁闷" ,见面的招呼语是" 你快乐吗?" 祝福语是" 祝你 精神健康,身体愉快" 之类。我恶毒地排斥这些轻浮的人云亦云的流行词句。仿佛 你不以这种方式说话,你就不可能具备进入某种时尚等级的资格,你就不配是他们 的" 圈儿" 里人,你就不配和他们在某种层面上进行" 亲密交流".我留心观察,发 现孟志东的口语词典里没有这一套混蛋词句。这使我对孟志东产生了几分敬意。 孟志东大学读的是中文系,曾经是名噪一时的校园诗人,我在一本20世纪80年 代的诗选中读到过他的诗作,他那个时候的作品里透露出一种原初的冲动,很纯洁, 很令人感动。有一次我跟他谈及这个,他很不屑地说:" 那也叫诗?那也叫诗人? 那叫少年游戏,叫无病呻吟。" 他的读书范围非常广博,就我的目力所及,还很少 有人能比得上他。我在他的家里看到了许多偏门的书籍。在我的一再请求下,他给 我开过一张必读书目。 " 真的不想进大学念书了?" 他一边思思谋谋地写,一边叼着香烟斜睨着眼睛 看我。 " 是啊。" 我说," 不想考了。" " 怎么说呢," 老孟说," 大学也有它的好处。它是一个不可替代的人文环境, 尤其是好的大学。不过,大学也是个压抑人的地方,弄不好就纯粹是浪费时间。" " 怎么呢?" 我问。 " 老师和学生交流太少。你很难在大学几年里从学问方面得趣。你无法体会乐 趣。这跟念大学时的年龄、心态以及教学体制都有关系。我自己就是这种状况。我 当时要是在学问方面入了门,也许就接着读研究生、读博士,留在大学里任教了。 " 我看了看他给我开的书单,国外的书比较多。 老孟笑道:" 还是鲁迅先生说得好,少读或干脆不读中国书。——你的英文怎 么样?" " 还可以。" 我说。" ——看干什么,跟谁比。" " 说得好。" 老孟说," 我就不强调掌握一门外国语的重要了。你要是能读原 版书会有意想不到的的乐趣。试试看吧,努力扩大词汇量,没有想象的那么难。" 这方面,我乐意听他的。 关于老孟,剧组里有很多传闻,据说他在大学期间谈过一场轰轰烈烈的恋爱, 他的好多诗作都是献给那个女孩儿的,后来,那个女孩儿丢下他,跟一个美国留学 生到大洋彼岸去了,为此,老孟险些跳楼自杀。打那以后,老孟的行为开始放浪起 来。他的身边有不少女人,却没有一个固定的女朋友,他也曾经多次试图跟某个女 人结婚,但每一次事到临头,又都放弃了。用他自己的话说:" 我他妈实在无法和 一个女人朝夕相处。" 在男女这个话题上,老孟并不因为年龄的差距对我避讳。他自己有时候也像个 孩子。有一次老孟到我的住处闲坐,突然笑嘻嘻地问我:" 你的性生活和谐吗?" 我笑道:" 不和谐。我压根就没有性生活。" " 那怎么行," 老孟严肃地说," 以我的经验,你这个年龄是性冲动最旺盛的 时候。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啦。" 这用不着他来提醒。可我也没什么办法。 " 有过女朋友吗?" " 就算有过吧。" 我说,想起王丹荔,想起我的无望展开的爱情,我的心里痛 楚地抽动了一下。 " 睡过?" " 睡过。但不是跟她,是跟另外一个姑娘。" " 够他妈毒的你。省着自己的,睡别人的。" " 都过去了。" " 再交一个嘛。" 老孟说," 不必非得想着白头偕老、百年和好之类的庸俗勾 当。" " 唉,都是可遇不可求的事。" 我说。 " 唉," 老孟也叹了口气,说," 你这哥们儿,小小年纪生活态度还挺严肃。 人生苦短啊。我当年也有以苦闷为乐趣的审美倾向。现在看来,都是扯鸡巴蛋。" " 我他妈也不是什么道德家。" 我说,这还是我第一次和老孟说粗口," 我只 是麻木罢了。" " 哪天闲了我们一起找姑娘们玩玩儿?" 老孟盯着我看," 不难为情?" " 不。" 我说," 一点也不。我压根就不知道什么叫难为情。" 在我身边的男人们中间," 抠女" 一直是最流行的事情。每当酒足饭饱,余下 的节目就多半是去找女人。有时候是大家一窝蜂到歌舞厅去唱歌,找小姐陪伴,最 后每人带一个中意的姑娘回去,有时候干脆就是给某个熟识的小姐打电话,告诉她 再招呼几个姑娘,一起到我们下榻的饭店里来。碰上" 扫黄" 风声比较紧的时候, 老孟就驱车把姑娘们带到郊外的一所军队大院的招待所去,集体体验" 顶风作案" 的乐趣。跟老孟他们做过几次这样的事情之后,老孟指着我笑对狐朋狗友们说:" 开始我还担心把这哥们儿带坏了。现在看来,我要是硫酸的话,他他妈就是王水— —真是长江后浪推前浪,逐呀么逐浪高呀。" 我留心观察我所遇到过的姑娘们,看 有没有我在帝都饭店一带见过的,不意,还真遇到过那么一两位。 在孟志东的圈子里混迹了一段时间之后,我很快熟悉了北京的夜生活,并对中 低档的风月场所有了相当的了解。所以,当我在北京的某个歌舞厅遇到张美玲时, 我已经是一个20岁的年轻的老下流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