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一直到次年的8 月份,《案中案》才全部杀青。片子是边播边拍,收视率相当 不错。剧组解散的时候,几个累了大半个夏天的剧组核心成员缠着老孟去娱乐场所 消遣消遣。饭后,我们一行六人来到了一个名叫" 梦一场" 的歌舞厅。 停车场上停满了高级轿车,门口的霓虹灯梦幻般闪烁,楼道里漂亮的咨客站成 两排,笑容可掬地迎候。演出大厅里音响震耳欲聋,舞台上一个高大帅气的小伙子 夸张地演唱着情感劲歌,两个服饰裸露的妖艳舞女围绕着他随着乐点不停地颤抖扭 动,花眼一看,这一古怪组合活像一堆狂热交尾的人形八爪鱼。 老孟是这里的常客,他一进来,就立刻有一个丰满爽利的妈咪扑上来跟他拥抱 :" 孟哥,你来了呀!想死我们了!" 老孟也笑着跟对方拥吻。 我们到包间甫一落坐,便有七八个亮丽的姑娘列队进来,弯腰施礼,齐声唤: " 大哥好。" 老孟摆摆手,让众人先挑,自己则向服务生交待酒水。同来的家伙们 笑嘻嘻地开始挑选。我从排头的姑娘一路看过去,目光蓦地在其中的一张脸上停顿 了一下。这张脸也躲闪了一下,随即又高傲地扬了起来。我认出了她。我敢保证, 在任何一个别的什么场合见到她,我都不会像此时这样震惊。我感觉我的世界观骤 然间发生了震动和倾斜。我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假装像一个普通的嫖客审视着一个 普通的猎物,心里却" 咚咚" 跳得厉害。她终于被我盯得不自在起来,突然低下头, 转身快步跑出了包房。 "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我看中的那个怎么跑了?" 我们中间有一个人喊道, 喊话的是公司发行部主任——" 猪头" 老王。猪头老王摊着两只胖手,嘴里" 操" 个不停。过了一会儿,别人的女伴都已经选定,只有猪头老王和我旁边的位子还空 着。妈咪走过来问猪头老王和我:" 怎么了,二位大哥,没有找到合适的?" 猪头 老王说:" 找到了,我就要刚才出去的穿绿裙子的那位。" 妈咪扭头问别的姑娘: " 刚才谁出去了?" 有姑娘回答说:" 阿玲。" 妈咪皱眉道:" 她怎么了?怎么出 去了?" 众姑娘摇头。妈咪用肩膀拱了拱猪头老王,说:" 对不起,稍等一下,我 去叫她。" 妈咪出去了很长时间,回来时又带来了两个姑娘,笑吟吟地向猪头老王 推荐: " 大哥,看看她们俩中不中你的意?" " 她们俩挺好。——不过,我他妈就要刚才出去的那位。" 妈咪面有难色:" 刚才那姑娘身体突然有点不舒服。——这两位非常棒,小时候都学过京戏,正经科 班——" " 那就算了。" 猪头老王打断妈咪的话," 我自个儿呆着也挺好。" " 那怎么行啊,怎么能让您一个人呆着?" 妈咪站起身," 我再去跟她说说— —" 老孟抽出空儿问猪头老王:" 怎么回事?" 猪头老王说:" 我他妈好不容易看 上一妞儿,还跑了,也不知道丫是怎么回事。" 老孟板起脸说妈咪:" 别惹我兄弟不高兴啊。——甭看我这兄弟岁数大,他可 是一童男。" 妈咪一边向老孟陪笑,一边说:" 不用您老费心,一切都包在我身上。""赶紧 把那姑娘给我找回来啊——!还他妈劲劲儿的。" 猪头老王对着妈咪的背影叮嘱," 我今儿还他妈要定她了。" 老孟发现我也没有女伴儿,问我:" 眼高了?楞就一个也没看上?" " 不是。" 我支支吾吾地说," 今天不想找。" 老孟逗我:" 怎么着,想素着?攒钱娶媳妇儿?" " 嗯。" 我说," 酒有点多。" 老孟拍拍我的肩膀说:" 不管你了啊。" 转头 让陪他的女孩儿给他按摩太阳穴。 众人耍闹起来。有的人唱歌,有的人猜色钟。唱歌的家伙是一个从河南进京打 工的演员,歌唱得很棒,他高歌了一曲《长江之歌》,引起一阵阵喝彩。众姑娘纷 纷向他抛媚眼儿。我起身上了趟卫生间,吭哧了半天什么也没尿出来。 回到座位上,我看到妈咪正站在包房门口和张美玲交谈。妈咪皱着眉说话,张 美玲则低头不语。猪头老王端坐在沙发上一直密切注意着她们的动向。妈咪扭身和 猪头老王对视了一下,瞬间换上了一副笑脸,拥推着张美玲来到猪头老王身边。 " 怎么,想通了?" 猪头老王深吸了一口烟,面有得色。 " 阿玲今天的确有点不舒服,不过——跟您在一起,什么病都会好的哦。—— 阿玲。" 妈咪把张美玲推得肩膀一晃," ——陪好这位大哥哦。" 说完,又狠力把 张美玲向前推了小半步,冲大伙挤出了个媚笑,转身一摇三晃地出去了。 张美玲在原地低着头,眼睛定定地看了脚尖一会儿,突然,脸部一动,对猪头 老王笑了笑。 猪头老王嬉皮笑脸地坏笑起来,一把将张美玲抱在怀里:" 这就对了嘛,这才 是好姑娘嘛。" 猪头老王把张美玲摁坐在他和我之间的空位上,张美玲则起身换到 了另一侧,留给了我一缕转瞬即逝的香风。 这个晚上注定不会再有什么赏心乐事。 张美玲和猪头老王坐在一起后,我的酒醒了一大半。 " 你叫什么名字?" " 阿玲。" " 哪儿人啊?" 张美玲对猪头老王说了一个省份的名字,我知道她在撒谎。 一时间,我恍惚置身梦中,周围的状况形同鬼蜮。 猪头老王抚摸着张美玲的手,歪着胖脑袋问张美玲:" 阿玲,今年你们老家的 收成怎么样啊?" 我知道他是在嘲笑张美玲的手粗。 张美玲低着头不说话,使劲儿抽回了自己的手,猪头老王又笑嘻嘻地把张美玲 的手抓了回来,来回摩挲:" 实话跟你说,我他妈这个人,还就单单喜欢粗手大脚 的姑娘。" 老孟看我实在没事儿干,就把歌本和遥控器扔给我,派我给大伙儿点歌儿。我 按照歌本的顺序一路狂点下去,把屏幕点的满满的。遇到会唱的歌儿,众人便纷纷 抢夺话筒,和自己怀里的姑娘一同展示才艺。当屏幕上出现《敖包相会》的时候, 大伙儿都笑起来。在座的都知道这是猪头老王最爱唱的一首歌。 猪头老王从另一个家伙手里接过话筒,站起身来,摇头清嗓。一个姑娘把另一 只话筒递给张美玲。张美玲没有接,小声说:" 你唱吧。" 猪头老王闻听,一把将张美玲拎起来,把话筒强塞给她,说:" 一个字:好好 唱!" 张美玲说:" 可我不会呀。" 猪头老王说:" 不会?《敖包相会》你敢说不会?告诉大伙咱们俩在哪儿定的 终身?——不会就罚站。" 大家又哄笑起来。猪头老王把胳膊搭在张美玲的肩膀上,乜斜着眼睛跟大伙说 :" 同志们,我今儿找的这老婆有个性吧?烈马还得高手骑。" 张美玲也捏着话筒 启齿一笑。 我已经无法把眼前这个张美玲和一年前的张美玲联系在一起了。在异乡的风月 场所邂逅人生中的第一个女孩儿,我有什么特别的感受吗?没有,一点也没有。我 只是像一个普通的不解风情的客人一样呆呆地在灯红酒绿的夜生活中打旋。我知道 我的一切感受都被压抑了。我的胃部突然感到极度的不适。 张美玲和猪头老王在众人的起哄声中合唱了这首《敖包相会》。 十五的月亮升上了天空哟 为什么旁边没有云彩 只要哥哥你耐心地等待哟 你心上的人儿就会到过来哟…… 张美玲和着半醉的老王演唱,第一段唱完的时候,她端起酒杯喝了一口酒。这 是我第一次听张美玲唱歌,我也是第一次发现她有一副很好听的女中音。在演唱过 程中张美玲慢慢放松下来了,情绪也和歌曲渐渐合拍。看着她随同节奏款款晃动的 样子,我的心里极不是滋味。歌中抒发的纯洁感情在我看来恰似另一世界的雾中花 水中月,而在猪头老王怀抱里谦卑逢迎的张美玲则像一个别有归属的珠宝般令我黯 然神伤。 我起身去了趟盥洗室,没有立刻回包间,在大厅里坐下来看演出。一个光头男 主持在向两个女歌手发问:" 请问女人什么地方的毛发太阳晒不着?" 问题的答案 引起人们的一阵阵浪笑。 女歌手请求男主持配合做一个游戏,要求他记住:大拇指代表公猪,食指母猪, 中指小猪,无名指猪屎,小指猪圈。然后堵上他的耳朵,伸出拇指问他:" 你爸爸 是什么?" 男主持大叫:" 公猪!" " 你妈妈是什么?" " 母猪!" " 你是什么?" " 小猪!" " 你们家吃什么?" " 猪屎!" " 你们家住在哪儿?" " 猪圈!" 诸如此类。 我倒吸着气儿地冷笑了一阵。心想:生活是什么呢?只有他妈的天知道。《定 命论者雅克和他的主人》中,雅克常说:我们在这个世界上所遭遇到的一切幸和不 幸的事情都是天上写好了的。 我看到猪头老王和张美玲相拥着到卫生间去了。隔了一会儿,两个人又携手走 了出来。猪头老王的样子已经很不堪了,一路点头打嗝儿,画圈儿走路。张美玲则 温存地微低着头搀扶着猪头老王。他们在经过我的时候,我听到猪头老王硬着舌头 说:" 你说的是那……那小伙子呀,——他也就……就是我们那儿一打……打杂的。 " 我知道他们谈论的是我。 我没有再回包房,招呼服务生拿来了一扎啤酒,几口气喝了下去。当我喝到第 四扎的时候,大厅里放起了迪斯科音乐。我看了一阵,后来也摇摇晃晃地下了场。 乐声震耳欲聋,灯光疯狂变换,舞池里的男男女女皆如痴如醉。领头的家伙在乐曲 的间歇部分大声吼叫: 一二三四五 我们做爱真辛苦! 全场的人也跟着他一起齐声嚎叫,地板跺得" 咚咚" 山响,整个房顶都快要被 掀翻了。我加入了几个女孩儿的舞蹈团体。她们不停地改换造型,各种彩发纷披飘 拂,光影和音乐不时把她们肢体的某一部分分解凸现出来,这一部分便获得了格外 强烈的节奏。我旋转着逐个端详她们,觉得她们都像是我的血亲姐妹,同时又觉得 她们什么都不是,只不过是一群光怪陆离的皮影人物。 我在舞池中不合拍地乱晃了一阵,感觉酒一股一股地往上撞。后来,我慢慢地 溜到了场边。 这时,我看到,在我坐过的沙发前面,站着一个比较眼熟的" 皮影". " 你……怎么不跳?" 我走过她的身边,勉强咧嘴笑笑,避开她的目光。 她侧了侧身,给我让出路来。我歪坐在沙发上,大口大口地喘粗气。 " 你怎么了?" 她幽幽地问了一声。 听到她的问话,我鼻子一酸,差点掉下泪来。 " 我能坐下吗?" 她问。 我没有说话,往旁边挪了挪。 她坐下来,从烟盒里打出两棵香烟,点着,递给我一支。 " 怎么,你看到我不高兴?" 张美玲吐了一口浓浓的烟雾,说。 " 没有。" 我清理了一下有些堵塞的鼻子。 " 那你怎么不跟我说话呀?" " 你不也没有跟我说话吗?" " 小气鬼。" 张美玲笑笑说," 看你那样儿,好象还挺委屈的。——高兴点, 啊。" 说完,她便自顾自地抽烟,眼睛瞄着舞动的人群。 经她这么一说,我还真觉得自己有满腹的委屈。 " 你什么时候到北京来的?" 我好不容易憋出了一句话。 " 今年年初。" " 哦。" 我说。张美玲歪过头看我。她的眉眼嘴唇都经过了修饰,与过去相比, 显得有型了很多,人也变得更加成熟、漂亮,但过去她身上那种很本质的、令我怦 然心动的东西也消失不见了。 " 老看我干什么。" 我说她。 " 你好看呗。" 她随口说道,然后点点头," 你比过去长大了。" 她看我的眼 神里已经没有了初始时的尴尬和不安,多的是探究和好奇,仿佛经过了一个多小时 的思想斗争后,她已经傲然超越了复杂局面,对我们此情此景下的邂逅能够很自然 地对待了。 " 你知道吗,徐匡," 她吐了个烟圈儿,说," 我现在感觉就像做梦一样。我 觉得我好象梦见过今天的样子,好奇怪啊。" " 我也觉得挺奇怪的。" 我说," 像钻进了别人的梦里。你过得挺好的?" " 挺好。" 她说,晃着二郎腿,样子有点玩世不恭," ——你说什么叫过得好? " " 我他妈哪儿知道。" 我说。 听了我的话,她突然笑起来。 " 你笑什么?" " 我他妈哪儿知道。" 她学着我的样儿说," ——我记得你过去好象不怎么说 粗话的。" 我" 嗤" 了一声:" 那是你不了解我。" 她看了我一眼,突然绷住了笑。 " 说实话,我不太喜欢你现在这个样子。" 她说。 " 我跟你相反。" 我说," 我倒挺喜欢你现在这副样子。" " 是吗?" 她说,那样子好象真以为我在夸她。楞了一会儿,她突然把吸了半 截的烟在烟灰缸里摁灭," 你在哪儿住?在你妈妈家吗?" " 不。我一个人住。" " 真的?那太好了。" 她言不由衷地说。从她的脸上我一点也没看出有什么好 来。 " 怎么啦。" 我说。 " 没怎么,想到你家去看看。" 她说," ——不欢迎吗?" 我突然想起,我们 在蓝岛第一次单独相处时,她也曾提出想到我们家去看看。 " 没什么欢迎不欢迎的。" 我说,我感觉到她的心思有些飘忽不定," ——你 住哪儿?" 她半天没有回答。目光在舞场里漫无目的地扫视。 " 噢你说我呀——" 她忽然打了一个哈欠,好象刚刚听到我的问话," 我跟一 个朋友住在一起,租的房。" 迪斯科音乐结束了,众人纷纷归座。突然间,我非常 厌恶这个所在,一连打了好几个哈欠。 " 那你完后呼我,记住我的呼机号。" 我听到张美玲说。她动手把她的呼机号 写在一张小纸片上,递给我," ——我得去陪你们那位老王了。——你没事儿吧? " 她的目光在我的脸上搜索着。 " 没事儿。" 我说。" 我他妈能有什么事儿?" " 别忘了呼我啊。——少喝点酒。" 她冲我客气地笑了笑,眨了眨眼睛,转身 向包房那边走去了。 目送着张美玲远去的背影,我忍不住冷笑了一阵,觉得眼前的这一切全都是扯 鸡巴蛋。我把剩下的酒一口气喝干,没有跟老孟他们打招呼,一个人提前离开了" 梦一场" 歌舞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