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节 我远远地观察她。 张美玲看到我后,悄悄做了个“我先走了”的口型,像一条梭鱼般迅即消失在 人流之中。 我是在外国文学书库前看到王丹荔的。远远地,我看到,她的手指顺着书脊轻 轻滑过,有时候停下来,抽出一本书,随手翻阅。她一如既往地专注于书本。和过 去相比,她似乎又长高了一点,身材更加高挑、挺拔。她上身穿一件奶白色的T 恤 衫,下身是一件碎花长裙,赤足穿着一双造型极简朴大方的凉鞋。她的神情是安静 的,是和她所熟悉的书本相契合的,额头依然高洁,明朗,脸部的线条流畅,脱俗。 她的形象使我想起了一副俄罗斯名画《修女》,画面上的修女一袭黑衣,眼神沉静, 内敛,握书的手指白皙、修长。眼前的王丹荔的确乎就是画中人的中国现代版。我 不由想到:像她这副形象,定然会使所有去寻开心的男人们眼前豁然一亮。意识到 这一点,我的心里一阵阵剧烈地刺痛。在她所熟悉的书册的丛林中,她是自足的, 是她自己本身,是她的本真,没有被任何东西涂抹,可我知道,她的内部结构已经 全然变了。我一路在她的后面适当的距离内跟随,我实在不忍心打断她的这一难得 的状态。我从众多的选书者当中把她的形象剥离出来,希望她能永远在这种宁静的 氛围中生活。同时,我也渴望自己能够变成一本书册,任由她的手指轻柔地抚摩。 突然,她抬起头来,四下张望(我赶紧躲避开她的视线),眼神依然清澈,只是里 面暗含着一种莫名的哀愁。我知道她在寻找她的伙伴——张美玲。茫然地搜寻了一 圈,她的眼睛又低垂了下来,继续在书册中浏览。她挪动了脚步,身形在人群中隐 现。她在民间文学书库停了下来。她的眼睛里流露出了隐含的笑意。看到她的神情 如此专注,我冒险从她的身后走过,闻到了熟悉的薄荷香味。如果此时有人在暗中 观察我,他定然看到了从一个情郎或者兄长身上所能看到的一切。她又举头观望了 一番,嘴唇动了动,说了些什么,然后,挪动脚步向交款处走去,手里拿着三五本 书。我顺手从书架上抄了两本书,尾随而去。 我曾经设想过一万种巧遇的可能场面,恰恰漏掉了现实中发生的一幕:她突然 不经意地回过头来,和我打了个照面,她的目光定定地在我的脸上停留了几秒钟, 忽然张开了嘴,试探性地叫道:“徐匡?”这声音唤得我心头一颤。 “丹丹。”我犹犹豫豫地叫了她的小名,“——怎么会是你……” “啊。是啊。我也觉得……”她的身体有些颤动,好象一时间无法合理安排好 她的四肢。 “来买书?” “是啊,来买书。”她低下头,掩饰着自己的慌乱,“我看看你买的什么?” 直到这时,我甚至还不知道自己拿在手中的是什么货色,只是机械地把两册书 呈给她,心里说不清是一种什么滋味。 看了书名,王丹荔微笑起来。我拿的书,一本叫作《谚语歇后语大全》,一本 叫作《站在民间文学的边上看京戏》。 “兴趣转移了?”她看看我,然后,把目光依然落在书上。 “瞎看。”我说,“你呢,——是到北京来玩儿的吗?” “啊,是啊,是来玩儿的。”她说。 我也看了她选的书:绣像本《西厢记》、《你好,忧愁》、《情人》、《疯癫 与文明》。 她的目光漫过我,搜索周围,我知道她是在找张美玲。 “有伴儿?” “哦,是的。不过,没什么。”她说。 我们交了书款,走到书店外面。外面阳光很好,正是一个秋高气爽的好天气。 王丹荔用手遮当着光线,四下观望。 “你等一下,我去给朋友打个电话。”她说,对我笑了一下,走到离我十几米 远的地方,钻进一个大耳朵勺儿般的公用电话亭子里。我跟着她走过去,在距她五 六米的地方站住。隐隐约约,我听到她是在给张美玲的呼机留话。 “我让我的朋友先回去了。”她打完电话回来,对我交待说,一边歪着头打量 我,“——你好象又长个儿了。我得仰着头看你了。” “个儿没长,皱纹长了。”我说。 “我才长皱纹了呢。”她说。“我们有一年多没有见面了。” “是啊。”我说,“你准备在北京呆几天?” “不知道。也许,——不知道。”她说。 “呆下来吧,别走了。”我说。 她客气地笑了笑,没有说话。 我们沿着王府井大街向北走,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穿行。突然之间两人仿佛都 没有什么话可说了。以前,我们也经常在一起走路,多数时候中间都有马壮,我们 俩单独在一起的次数很少。现在想起来,那时候每一次结伴同行,好象都是马壮在 不停地说话,而我和王丹荔则是马壮讲谈内容的倾听者和批评家。马壮是一个清浅 活跃的人,生活中的每一件细微小事都会引起他浓厚的兴趣,在这方面,他的感受 力格外出色,他模仿起什么人来也总是惟妙惟肖。我记得,有一次我们谈起了一个 当红的女歌手,马壮说她胖得像“蛤蟆”,王丹荔补充说,果真是“蛙类”的话, 也是马克·吐温笔下的那个肚子里装满了铅蛋的“教堂”式的“跳蛙”。我和马壮 都笑着说她蔫坏,她的脸羞得跟红布似的,半天不理我们俩。印象中,每当我和王 丹荔俩单独在一起的时候,我们的谈话内容就会突然变得严肃而深入,那时候,我 们谈的最多的是有关“艺术”的话题。王丹荔对所有的艺术现象都很宽厚,即使是 对最低级最讨厌的东西也抱着一种容忍的态度。她不满意我的冷嘲热讽的态度。她 的说辞是“不好看你可以不看,干吗那样说人家?”我知道她说那个女歌手的“坏 话”,倒不是针对那个女歌手,实在是因为喜欢马克·吐温的奇特比喻。 王丹荔仍像过去一样,习惯于微低着头走路,我时常担心地拉她一把,怕她跟 迎面走过来的人撞个满怀。 “没关系的,”她谢过我后说,“我可以用余光看路的。” “还是你行。我一般都是用膀胱(旁光)看路。”我说,开了个粗鲁的玩笑。 王丹荔怔了一下,笑了笑,没有说话。 跟一年前相比,她的脸色有些变化,略显苍白的的少女之色消失了,代之以成 熟的红晕,脸部轮廓好象也开张了一些。 “过得好吗?”话一出口,我就觉得这个问题实在太傻了。 她没有马上回答,过了一会儿,反问我:“你呢?” “还行吧。”我说,“无非是一天一天捱日子。” 她不易察觉地叹了口气。 我搜肠刮肚地寻找话题,到头来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我突然强烈地感觉到, 在我们分别的这一年里,一切感受都是不能共同分享的。 我看到了一个卖糖葫芦的摊点,连忙得救般地跑过去,买了一串回来,递给她。 “谢谢。”她说,把糖葫芦举在面前,脸上现出了一丝笑意。 “到了冬天,吃糖葫芦会更有意思。”我傻乎乎地说。 “是啊。”她表示赞同,“二十三,糖瓜儿粘。” “你很久没有到北京来了吧?” “嗯。”她说,“前年来过。” “你要是能多住些日子,我可以陪你好好玩玩儿。” “再说吧。”她说。 在我们这些简单的应答之下,深藏着的是过去的腐烂的泥淖,是灾祸带来的枯 枝败叶,是不可言说的痛点。随着时间的流逝,记忆的复苏,深埋心底的叹息声一 阵阵传来,阻隔着我和她的交流。我望着满大街携带着各种不同表情的脸,心想, 这些人,心底都埋藏着不可言说的苦痛吗?不,当然不是。我自己过去也全然不是 这样。一对对情侣相拥着从我们的面前走过,即使是那些正在赌气争吵的情侣,也 引发出我内心深深的羡慕。一个长相平庸的姑娘不知道为什么事情动了气,把满怀 的购物袋松手扔在地上,跺着脚对她的男朋友狂骂:“你他妈找打呀你!”说罢, 掉头就走。她的男朋友讪笑着蹲下身来收拾残局。我和王丹荔停住脚步看了他们一 眼,几乎是同时笑了笑。我看了看王丹荔,她低下头假装专心走路。 她不是个爱发问的女子,过去不是,现在也不是。 我们就这么默默地走着。我费力地寻找着词语。慢慢地,我对她谈讲起了我的 生活,谈起了剧组,谈起了孟志东,谈起了剧组里的无聊花絮。在这个层面的交流 上,她似乎稍有兴趣,眼睛里熠熠闪光,听到某个她熟悉的演员的名字,她也会打 听一下,我告诉她如果她有兴趣,我可以在某个场合替她引见一下。纯粹是为了使 她高兴,我才这样说,而我自己,对这些人并没有什么兴趣。 王丹荔说:“我能跟人家谈什么?不过是浪费人家的时间罢了。” “是他们浪费你的时间。”我说。我感觉到,我身体里有某种热流在底部涌动, 尽管它们一时找不到突破口,但我知道,它们在那儿,它们并没有消失,我希望, 假以时日,我能够把它们彻底找寻回来。 那天,我们一起吃了午饭。饭后,我约她到我的住所去,她犹豫了一会儿拒绝 了。 “我还有个同伴跟我在一起。晚回去恐怕不太好。” 我差点脱口而出:“是张美玲吧?”最后,我还是忍住了。 分手的时候,看着她闪身登上了公共汽车,我的心中有说不尽的凄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