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再见到王丹荔是几天后的一个下午。与上次相比,她的神情开朗了一些,少掉 了一些拘谨。看得出来,是这些天努力调整的结果。见面之前,我也觉得可谈的事 情很多,但见面之后,却仍然有一种无形的障碍立刻横亘在我们中间。我既不能谈 过去,也很难张口谈现在。 " 书读了?" 她问我。 " 什么书?" 我有点摸不着头脑。 " 站在民间文学的边上看京戏呀。" 王丹荔笑道。 " 只是随便翻看了一下。" 我也笑道," 你呢?也读了买的那些书?" " 也不过是随手翻翻。" 她说," 没有时间细读。——还画画吗?" " 画得少了。" 我们在大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秋天的风吹在身上,已经有了些许凉意。我的注 意力仍然集中在搜肠刮肚寻找话题上,感觉痛苦不堪。我很想跟她谈谈过去,谈谈 我的父亲,我们的父亲,谈谈那则电视新闻,谈谈马壮,可是我竟不能。最令我受 不了的是她的BB机。她的BB机隔不了一段时间就会刺耳地响起来。她下意识地躲开 我一点距离去看。我知道,这些呼她的人多半都是些无聊男人。有时候,她歉意地 对我笑一笑说:" 对不起。" 我也一笑,表示随她的便。 那天晚上,我们在我住所附近的小饭馆里吃了饭。王丹荔吃得很少。几乎是一 粒米一粒米地吃。我独自喝了两瓶啤酒。一边思谋着应该如何打破这种失语状态的 僵局。饭后,我邀她到我的住所坐坐,这一次,她没有拒绝。 跟她定好约会时间后,我特意收拾了一下我的房间,弄得整洁了一点。 进屋后,她对周围的环境并不在意,也没有什么好奇感。我问她能不能关掉BB 机,她说" 对不起。不能。" 后来,她还是把那它关掉了。 我开启了一瓶事先准备好的葡萄酒,两人慢慢地呷着。 " 有音乐吗?" 王丹荔问我。 " 有。" 我说,打开录音机,在里面放了一盘美国黑人女歌手惠特妮·休斯顿 的歌带。音乐响起,王丹荔的身体随着节奏轻微地摇晃,仿佛一下子深深地沉溺其 中。借着她眼帘微闭的机会,我仔细地观察她。我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平静地观察过 她了,她的形象,套用一句希腊人贺拉斯对诗歌的最高评价——叫作" 合式".我甚 至从她的面容和形体上看不出她父母的影子。她谁也不像,只像她自己。我知道, 无论如何,我依然爱她。尽管现在的情形与过去已有天壤之别。一年前,她,马壮, 我,我们,还都是生活中的无忧姑娘,无忧小子,而现在,马壮与我们已是阴阳两 隔,而我们,我和王丹荔,不管外在形式如何,实质上则是生活消化道里的渣滓, 生活臀部的斑点。 她注意到我在观察她,睁开眼睛,微微一笑,说:" 干吗这样看我?不认识了? ""我倒希望你也这样看看我。" 我笑道。 " 你有什么好看的,大螃蟹。" 她说。她无意间叫了声过去我在学校里的绰号, 这个绰号还是马壮给我起的。 我们俩都楞了一下,笑了。 " 好久没有人这么叫我了,真亲切。" 我说," 这个外号是不是特别形象?" " 是啊。你走路总是一晃一晃的,现在也没有改多少。" 王丹荔看着我说。" 那你以后就尽管这么叫吧。" 我说," 种树郭橐驼那话:名我固当。我还准备在我 将来的传世之作上落款:螃蟹。" " 不。那可不行。" 王丹荔笑道," 决不允 许你用你的破画,坏了螃蟹一世英名。" 她随口说着话,下意识地举起了右手,看 样子好象是要去撩自己的头发,结果手却停在脸前,半天没有动。时间在她的身上 好象突然停顿了下来。 " 嗨,你干吗呢?" 我问她。 " 没干什么呀?" 她一脸茫然地说。 我学着她的样儿把手举在脸前。她意识到了什么,身体一松,把手放下了。" 我也忘了我想干什么了。" 她说。 我突然想起了有一次坐火车遇见的奇事。那天,我临座的两个陌生人上车后开 始攀谈,说话间,其中一位掏出了香烟,另一位误以为对方要给自己敬烟,伸出两 根手指去接,结果对方没有看见,只管把一棵烟插在了自己嘴里。接烟的这位仁兄 两根手指楞在那儿半天没有动窝儿,目睹了这一幕的人都在为他难为情,突然,我 们看到,这位仁兄颠着两根手指煞有介事地开口道:" 两年了……两年了……".这 是我这辈子见到的最出色的自我解嘲。 我把这个故事讲给王丹荔听,王丹荔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 这个人可真能瞎琢磨。" 王丹荔擦着笑出的眼泪说。 我起身给磁带翻面儿,王丹荔顺手抄起一本杂志翻看。 " 剧组没活儿的时候,你都干些什么?" 她问我,目光在杂志上浏览。 " 看书。" 我说," 一本书翻三到五页,然后再换一本,然后再翻三到五页, 然后再换一本,然后再……" " 小心噎着。" 她笑着说我," 不过,能闲下来 看看书也很不错。" " 我说的是真的。" 我说," 本来是想多读点书,可就是 静不下心来。" 王丹荔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随即,她好象在转眼之间把我忘掉了,静静地发了好一阵呆。我担心她手里的 杂志会随时掉落下来。 " 我也很难静下心来。" 良久,她说,茫然地瞟了我一下,眼神里竟然有一丝 惊诧,那情景,仿佛突然发现我在场似的。她这副样子实在令我心酸。 " 丹丹。" 我说。 " 怎么?" 她问。 " 我是说,你别回去了," 我鼓起勇气说," 就在北京找一份工作。" " ……" " 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可以跟我妈说说,你先到她们公司去干。以后 有了合适的工作再说。" " 对不起,我不想。" 她说," 我这个人,只会给别 人带来麻烦。" 我换了个姿势,正脸对着她。力图敞开心扉跟她好好地谈一谈。 " 丹丹," 我说," 不工作也成,你可以接着读书,读书,好不好?" 王丹荔 垂下眼睛,把手里的杂志卷成了筒状,嘴唇动了动,没有说话。 " 别担心经济问题。" 我诚心诚意地说," 一定会慢慢好转的。我打工挣钱, 咱们俩一起用。" " 你呢?不考大学了?" 过了半晌,王丹荔缓过神似的问我, 声调里明显带有努力的痕迹。" 不考了。" 我说,心里突然涌起一股酸楚的热情, 眼睛有些湿,我伸出手扶住她的肩," 丹丹。" 我说,定定地看着她," 你要是下 决心考,我就再考一回。" 听了我的话,她躲开我的目光,侧着身对我,嘴唇绷成 了一条线。 " 行吗?" 我恳求她。 " 不。" 她说。 " 不读书也成。" 我有些急切地说," 那咱就还工作。" 我说," 我妈她们的 公司是广告公司,你可以去学做文案。以你的才学,完全可以胜任。" " 才学? " 王丹荔苦笑了一下," 你是在挖苦我吧?" " 怎么会。" 我说," 我是由衷 地觉得你能行。在蓝岛的时候,我和马壮就经常夸你,羡慕你学习好,琴拉得好, 各方面都好——当然说这些都不能当着你的面了,免得你翘尾巴——我们觉得你不 管做哪一行都会是最出色的……" " ……" " 你,你怎么了?" 我突然看 到她的眼里蒙上了一层泪光,才顿时觉出自己的失口。 我想伸出手安慰她,一经和她的身体接触,她却触了电似的,摇着头避开了。 " 别,别。" 她说。甩甩头,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重新坐好,从桌上端起酒杯, 一口气把半杯葡萄酒喝了下去。 " 丹丹。" 我叫她," 让我们跟过去一样吧——一切都恢复原样……" 她没有 说话,把脸别转过去,斜靠在沙发上,一只手支着额头,直直地保持着侧坐的姿势。 " 怎么了?不舒服?" 我凑过去看她。 她把脸扭向了另一侧。 " 没事的,你不要管我,也不要碰我。" 她说。她的脸色变得非常苍白,仿佛 在短时间内流失了很多血。 " 给我倒一杯水……" 我慌忙起身给她倒水,看着她把几粒白色的药片送进口 中。 我呆呆地看着她,不知道那些小药片对她是否确实管用。过了好大一阵,她才 缓过神来,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好象把某种危急状态解除掉了。她用我递给她的毛 巾擦了擦额角上的虚汗。 " 对不起。" 她说。 她扬了扬头,又给自己斟了半杯酒,一饮而尽。我知道,她这扬脸的动作将会 永远存留在我的记忆当中了。 " 徐匡,我明天就要回去了。" 王丹荔平静地说。" 以后我们别再见面了。" " 为什么?" 我说," 你再多住几天好不好?我有很多话想对你说。" " 还说什么?" 她冷淡地笑笑说," 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 我也不知道," 我说," 就是想让你留下。" " 我家里还有事。" 她说," 我不能在外面呆得太久。" " 你回哪儿?" " 回我姥姥家。" 她肯定地说。 " 我," 我说,把想说的话又吞下去了。 …… " 那,那我们常通电话好不好?" " 有这必要吗?" 她说," 你觉得我们俩在一起会快乐吗?" 我无言以对。 我起身把音响的音量旋到最小。我注意到王丹荔的目光随着我散漫地游动。她 的眼神里有一种我所不熟悉的冰冷的东西,也许叫作冷漠更为合适。 我试图拥抱她一下,她躲闪开我的手,声音冷冰冰地说:" 别碰我,我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