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10月份,老孟又开始招兵买马,这次他投拍的是一部筹划已久的长篇情景喜剧。 中心人物是三个工作清闲的文化人,他们定期在某个固定的场合见面,讲故事,一 墙之隔的另一场景则演绎这个故事,其他人物随机出场。三个人的谈话风格类似凤 凰卫视的拼凑节目《锵锵三人行》。老孟对这部剧很看重,声称要把它搞成当代影 视界的《儒林外史》。我看过几集剧本,故事和对白都很深刻有趣,不枉老孟对它 的期许如此之高。拍摄场地租用了北京一家闲置的戏剧团体的小礼堂,演职人员也 大多住进了这个团体的内部招待所。 这段时间,我很忙。一如既往地在早晨6 点钟挨门叫演员们起床,布置舞台和 道具,有时候,还要负责给台上的演员提词儿。自从有了名演员加盟,剧组的知名 度也高了起来,经常有媒体娱乐版的男女记者前来" 探营".开始的时候,作为总制 片的老孟对接待记者还很有兴趣,面对镜头侃侃而谈,后来就有些不耐烦了,叮嘱 我一定要" 御敌于国门之外".老孟说:" 这帮狗崽队,真够烦人的。——做人难, 做男人难,做名男人尤其难啊。" 大家都笑他的心态是" 小人得志". 我每天都要跟张美玲通一个电话,询问她和王丹荔的状况。而我真正的苦恼是 不知道该如何跟王丹荔重新建立联系。 " 你可真够笨的。" 张美玲批评我," 谈开了不就好办了?有什么磨不开的呀? " " 是我不好。" 我烦躁地说,我知道我的确是太笨了。 " 这下不好办了。" 张美玲说," 都让你们自己把事情复杂化了。" " 她跟你说起过和我见面的事没有?" " 没有。" 张美玲说," 不过我觉得她可能知道。——王丹荔多聪明啊。" " 无论如何,请你再帮一次忙,下次见面,我一定敞开了跟她谈,把脸皮彻底 撕破。" " 那你呼她了吗?" " 呼过。" 我说," 呼过好多遍,她一次也没有回。有时候还关机。" " 我可真受不了你们俩。" 张美玲叹息道," 不就是一个老乡见老乡嘛。" " 人要是都像你这样简单就好了," 我说," ——我实在是没辙了。" " 其实,这些天我也特别想和她好好谈谈。" 张美玲说," 可是,我不知道该 怎样开口,这些天她一句也没有提起过你。倒是有一天说梦话,我听到她叫马壮的 名字。" " ……唉,算了," 我说," 咱们还是见个面谈比较好。" " 那是那谁吗?——《浪子进行曲》里的那个女主角?" " 对,是她。" " 我能让她签个名吗?" " 您饶了她吧。她最近便秘,心情不好。" 张美玲和我穿过走廊,向拍摄现场去。途中不断遇到剧组里的演员。人家走过 去了,张美玲的眼睛还追随着行注目礼,她的表现很夸张。不过我看得出,她对他 (她)们没有强烈的兴趣。如果我可以用什么话来总结对张美玲的看法的话,我觉 得她现在可谓是" 阅人多矣". " 其实,还不都是一块肉嘛。" 张美玲说," 我可没看出他们有什么特别之处。 ——知道那谁吗,我陪过他,在公共场合假装和他老婆挺恩爱,其实特别花心。人 也特没劲。" " 你没让他给你签个名儿什么的?" " 他?嘁,我给他签还差不多。" 我给张美玲安排了一个座位,嘱咐她把BB机 关掉或改成震动方式。远远看见老孟,张美玲扬手向他打了个招呼。 " 那个女孩儿是谁?" 老孟问我," 你带来的?" " 是。我带来的。" " 注意给' 花花' 提词,——嘿,花花,精力集中点啊,——我看那女孩儿有 点面熟。" " 你肯定面熟,在' 梦一场' 见过。" " 我说呢。她素着脸还挺清纯。——好,就来。" 现场导演招呼老孟,老孟边 走边叮嘱我:" 盯着点' 花花' ,别他妈一上台就打绊儿。" 现场导演喊了一声" 开始!" ,片场静了下来,灯光集中在舞台上。三个主角 相继出场,一边说着那套观众早已熟知的嗑儿,一边围在一张圆桌边坐下。这集本 子是一个名叫阿门的中年作家写的,片名叫做《一条街的晚上》。讲述的是一个妻 子出差了的知识分子丈夫徘徊在街上,遭遇问路打工者和风尘女子的故事。语言风 格尖锐,老到,整体感觉有点像话剧。演出进行的很顺利。主角的私密举动和三个 圆桌评点家的对话不时引起现场观众的开怀大笑。张美玲就坐在作家阿门的旁边, 不过她并不知道。我发现张美玲是一百多位观众中笑得最开心的一个。我还记得, 当年在课堂上,她是一个很少出声的人,她对周围环境基本上采取一种拒绝的姿态, 情绪常常是愤愤的。就连我们在一起最好的时候,她的情绪里也不乏敌意。现在, 她的身体和头脑都是自由的,像换了一个人。看着她那副样子,我忍不住想:王丹 荔要是有一点她这种乐观性格就好了。我注意到,坐在她身边的作家阿门,不时地 歪过头打量张美玲。这个写下过数百万字的作家,身穿一件宽松的毛衣,脸上总是 现出一副疲倦的神情,但他在打量张美玲的时候,眼睛里的光是柔和的,是深感兴 味的。张美玲在他的眼里,应该是一个纯洁无瑕的姑娘,是一块陌生的神秘的处女 地。我用作家阿门的眼光探究着张美玲,觉得这个朴素整洁、青春健康的姑娘必定 出身于一个平和实在的家庭,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她是" 自家人" ,应该就住在隔 壁,她喜欢吃零食,常常和女伴笑闹着窃窃私语;她的闺房简朴而舒适,她通常的 姿态是:在幽静的灯光下,半躺在床上,手里拿着一本纯粹用来消遣的时尚类的读 物,或许是一本电影画报,或许是一本时装杂志,在伸手可及的地方,还摆放着一 杯随时可以饮用的清水;展现在她面前的生活道路笔直而宽广;她的恋爱对象应该 是同一条街道上的一个和她一同长大的腼腆的小伙子;他们正准备结婚。——然而, 然而,这安静妥帖的一幕,根本就是胡扯蛋。我所臆想的这一切,根本就不属于张 美玲,从来也没有属于过张美玲,甚至跟她毫不沾边,她从来也没有过过这样的生 活。她所拥有的只是一个酗酒的父亲和一个痼疾缠身的母亲。从小,她就是一个挑 着生活重担的穷人家的女儿。有一次,张美玲曾在电话里开玩笑地跟我说" 我真想 让所有的人都知道我是怎样走上堕落之途的".以探求人类的心灵奥秘为己任的作家 阿门如果知道了张美玲的底细,知道了张美玲目前所赖以生存的职业,他会怎样修 正自己对她的最初印象,又会怎样调整他和张美玲的可能的关系呢?张美玲对作家 阿门的关注一点也不在意,她只是随着剧情的发展变换着脸上的表情。而她,对她 的周围世界,又是怎样的看法呢?我一无所知。我的头脑中突然出现了一个古怪的 念头,觉得每一个人,每一个个体,在它的皮肤包裹下的筋肉、骨血、神经系统, 彼此都是完全陌生的,所谓交流,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情。 收工以后,我带张美玲来到街上一个主营海鲜的餐馆吃饭。张美玲仍然沉浸在 片场的热闹气氛当中。直到菜上齐了,她才缓过神儿来似地说:" 啊,这么多好吃 的呀!我可好久没有吃过海鲜了。" 开始动手吸吸溜溜贪吃贝蚌之类的东西。我点 着了一根香烟,看她的吃相。 " 你怎么不吃啊?" 良久,她抬起眼睛看我。我发现她的眼窝是青黑色的,显 得非常倦怠。 " 吃。" 我说," 光是看着你吃,都觉得香。" 我把烟在烟缸里摁灭。 " 烟抽得挺凶的?" " 不凶。" 我说," 跟他们在一起工作没法儿不抽烟,人人都抽。" " 那证明你没有定力。——别人都抽你就抽啊?" " 你批评得对。" 我说," 怪我自己。是我自己想抽。" 两个人开始默默吃饭。 我突然觉得少点什么,问张美玲:" 喝酒吗?" 张美玲摇摇头:" 不喝了,我吃完饭就该回去了。" 她忽然笑起来,那笑容很 家常,不像平时我所看到的那样有夸张的成分。 " 怎么?" " 我想起在你家第一次哈(喝)酒的事儿来了。" 张美玲说,她突然改说了蓝 岛方言," 那也是我这辈子第一次哈酒。" 她愣了会儿神,脸上浮现出我过去所熟 悉的那种有些尖刻的表情。 " 嗯," 她微叹了一口气,重又恢复了淡然的样子,声音有点喑哑,说的依然 是蓝岛方言," ——跟昨天似的。" 她的态度和蓝岛方言使我的心里一下子变得非 常沉静,我的神思也恍惚起来,心想,她当初要是不跟我提出分手,我们现在也许 早已过上了一种平实安详的日子。旋即,我又觉出这是一个十足的谎念。 " 听到我说话了?嗯?" 张美玲冲我点了一下头,说。 " 听到了。" 我说。 " 我觉得你变化也挺大的。" 张美玲垂着眼睛说," 过去,你这个人就不怎么 爱说话,现在话更少了。" 我知道实情不是这样。是我的态度有问题。 " 你干的这份儿活多好啊,跟这么多名人在一起,还天天看戏。" 张美玲说, 打了个哈欠," ——没有理由不高兴啊。" " 没你想象的那么好。" 我说," 时间长了也觉得无聊。" " 你说干什么不无聊吧," 张美玲的嘴再一次疲倦地张开," ——对不起,实 在是有点困。——咱们说正事吧。" " 没他妈什么正事儿。" 想起王丹荔,我突然一阵心烦意乱。 " 别这样,小同志。" 张美玲没心没肺地拍了拍我的手," 生活还是美好的。 啊。" " 要不这么着吧。" 我重新点着一棵烟," 干脆你直接带我到你们住处去," 我说," 剥掉一切伪装。" " 你疯啦?!" 张美玲向后撤着身子,瞪大眼睛望着我," 王丹荔可是自杀过 的人,你这样揭穿她,不是要她的命吗!亏你想得出来。" " 那你说该怎么办?" " 我怎么知道!" 张美玲说," 要不算了吧。你也别费这份心思了。一个人一 个命,谁也代替不了谁。她不肯跟你联系,就说明她确实不愿意见你。" " 那她究竟过得好不好?" " 有什么好不好的呀。——就这么过呗。" 张美玲说,放下筷子,端起水杯, 喝了一口水。 " 我是说——" 我说,费力地咽了一口唾沫," 那她能——干这一行吗?" " 那有什么不能干的。" 张美玲说," 男人那点出息你还不知道?不就他妈的 图个漂亮吗,王丹荔几乎总是第一个被挑中。" " 那是两码事。" 我说。 " 你太小瞧王丹荔了。" 张美玲道," 逢场作戏谁不会?王丹荔是多聪明的一 个人啊。" 我不由自主地摇了摇头。 " 唉——" 张美玲长叹了一口气," 不过说实话,王丹荔有时候还真有点魔怔。 白天情绪还可以,一到了睡觉的时候,她经常睡着睡着' 腾' 地坐起来醒了,我常 常被她吓一大跳。可我也没办法安慰她,又担心她会犯病。我真希望有谁能把她带 走,可又怕跟她说了以后会伤害她。——毕竟她是我带出来的呀。你说,她能去哪 儿呢?" " 她跟她妈妈有联系没有?" " 有联系。老太太还以为她在北京真有个正式工作呢。每次跟老太太通完电话, 她都掉会儿眼泪。" " 其实," 我说,心口上像堵了一大块铅," 我们之间只要能有个正常交往就 可以了。这样,我们大家在北京相互也有个照应。" " 谁说不是呢。" 张美玲说,一边用手里的筷子在餐桌上漫无目的地写划着什 么。我看着她的手。她的手形和王丹荔差别很大。她的手骨节分明,显得很有力; 王丹荔的手则是细嫩的,手掌很小,手指修长。印象中王丹荔的手一直是温润的, 而最近一次和她相握,她的手却冰冷冰冷。 " 那她……""什么?""那她……做那种事儿吗?" 我鼓起勇气说出了一直想问 的话。 " 你说呢?" 张美玲瞪着我," 嘁" 了一声道," 不干这个我们吃什么呀,凭 什么在北京混呀。北京的消费这么高。" 尽管我早猜到了,但亲耳听到张美玲肯定 的回答,我的心里还是突如其来地一阵难过。我低下头一时说不出话。 我感觉到张美玲在用目光审视我。 " 徐匡,你是不是特别在乎这个?" 张美玲问我。 " 你说呢?" 我反问她。身体内部感到非常沮丧。一时间非常想砸碎些什么或 大声狂叫一阵。良久,有一滴水掉落在我面前的桌布上,另一滴则浸入到我的嘴里。 " ……嗨,徐匡,你哭了?" 张美玲的声音像来自非常遥远的地方。 " ……没有。" 我说,清理了一下堵塞的鼻子。 两个侍立的女招待好奇地盯着我看。" 我他妈有那么好看吗?" 我说她们。她 们赶紧把头低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