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 即便是在今天,甚至就在眼下讲述这个故事的时候,一回想起一杯接一杯喝啤 酒那件事,我的胃部就禁不住一阵阵痉挛。可我当时真这么干了。那天收工很早, 第二天是重阳节,老孟决定放假一天,让剧组成员们提前过一回这辈子的" 老人节 ".而真正的原因是老孟的兄弟陪母亲到北京看病来了。大家在一家昼夜开放的餐厅 里聚餐。这样的聚餐会基本上都是别人闹酒,没有我发言的机会,也没有人会注意 到我。我坐在一个角落里,默默喝酒,耳边的笑闹声都距离我非常遥远。聚会的中 心是两个女演员,她们两个,一个口才极佳,说得比想得还快;另一个,反应稍嫌 迟钝,但非常漂亮。开始的时候,我对众人之间的调笑以及黄笑话还有反应,到后 来,就只见红嘴白牙或黑嘴黑牙们变换张合了,众人嘴里发出的声音也好象受到了 天花板的强力吸引,在我的头顶上方乱哄哄地打旋儿。有那么一刻,我的耳根清净 了一下,突然发现大家的目光都集中在我的脸上,继而全场爆发了一阵大笑。我花 了很大力气才弄明白是那个口齿伶俐的女演员在点我的将,要我打一圈儿,因为在 座的人当中我最年轻。我没有推辞,一杯一杯喝过去。轮到一个中年男演员的时候, 他只同意喝半杯,为此我们俩争吵了起来。我忘记了最后是怎么收场的。只记得他 说他不跟我这种" 小蛋子儿" 喝酒,我则回敬说我也不想跟他这样的" 老混蛋" 干 杯,然后,我把一杯酒泼在了他的脸上。他也扬手把他的酒泼在了我的脸上。酒液 从我的头发和脸上滴滴答答地滑落下来,感觉非常快意,像是突然间触摸到了具体 而有形的时间的流逝。我不知道那天我是怎么了,我平时是不劝人酒的,也非常讨 厌别人给我劝酒。可我记得,当时,我不依不饶,非要跟人家干杯不可。所有这些 事似乎都说明,我已经醉了。在互相泼完酒后的短暂对峙中,一个BB机的呼叫声突 然像警笛儿似的响了起来。大家寻找了一圈,发现那声音来自是我的屁兜。我摸出 BB机,看了看号码,是一个陌生的电话。区号也不知道是哪儿的。没有回。隔了不 多一会儿,BB机又响了起来。 老孟起身把我拉到一旁,把手机递给我,关切地问:" 怎么啦,兄弟,你这些 天是不是有什么不痛快?" " 没有。" 我说," 不用打了,肯定是哪个傻逼呼错了。" 老孟看了看我的BB 机,说:" 区号是唐山的。回一个去吧,你给唐山那边留过呼号没有?——没准儿 是个冤大头赞助商。" 我到餐厅外面哆里哆嗦地拨通了那个号码。信号非常差,我换了很多姿势接听, 最后好不容易才弄明白和我通话的人是张美玲。 " 怎……么" ,我有点惊诧地说," 怎么流窜到唐山去了……" " 徐匡,别打岔,你听我说,你赶紧带2000块钱到唐山来……" " 怎么啦?!" 我听出张美玲的语气非常急切," 出什么事儿了……" " 你别问那么多了,赶快带钱来……来了你就知道了……" 我听到电话里有一 个男人催促张美玲的声音。 " 好,好," 我喊道," 你别着急,我马上就去……" 电话断了。 在火车站候车室熬到凌晨三点多钟,我才搭乘上了一班开往唐山方面的火车。 车上人不多,但也没有空座位。我捡了一张被人丢弃的脏报纸,在两节车厢的空挡 歪坐下来。我的头疼得厉害,胃部也不太舒服,几次忍不住想呕吐,又都憋回去了。 车到天津,听到广播里说还有卧铺,我狠了狠心,赶到列车长车厢,排队补了张卧 铺票,然后,我东倒西歪来到卧铺车厢,摸到上铺,一路朦朦胧胧躺下去。过量的 酒精使我的头脑越来越昏沉,我无法完全领会此行的目的,更不用说来仔细考虑事 情的来龙去脉了。事实上我也的确一无所知。我恍恍惚惚地记得老孟在帮我筹钱的 时候分析说:" 肯定是你认识的那个鸡在唐山被逮住了。" 我直着脖子强嘴说" 她 们不是鸡,是我亲妹妹,也是你——亲妹妹——" 老孟无奈地安抚我说" 好,好, 是咱亲妹妹,天下所有的茶花女都是咱亲妹妹——你可把钱收好了,别他妈的弄个 鸡飞蛋打——对不起啊兄弟。" 列车在茫茫夜色中行进,车窗外,远处的灯火明明灭灭。我现在已不大清楚接 下来的那几个小时是怎么度过的。只有一件重要事实是清楚的:边座上有两个失眠 的东北人凑在一起聊天,他们两人交替着讲述恐怖故事,声音散漫,时断时续。我 还记得其中的两个故事。其一是,乘客甲有一次在火车上昏昏欲睡,不经意间发现 对面坐着的乘客有些怪异,定睛看时,那个人脖子上长着两个头;其二是,乘客乙 有一天住在旅馆里,半夜起来想抽烟,哪儿也找不到火,正在一筹莫展之际,突然 " 啪嗒" 一声,他的脸前竖起了一个打火机火苗。后来,我终于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入梦的尽是些双头怪人和可怖情节。有一段时间,我梦到了王丹荔,梦中的我还是 一个小孩子,我到他们家找她去玩儿,她扭着身子不理我,她的弟弟——马壮(梦 中我把马壮安排成了王丹荔的弟弟)突然从阴影里窜出来,手里拿着一把又宽又笨 的大刀,夸口说自己会变戏法儿,话毕,马壮迅疾用刀片把自己的头割了下来,首 身分离处竟又缓缓生出了两个丑陋至极的头颅……。我被这一幕惊醒了。余下的时 间里,我想象着马壮在另一个世界里的生活,不知他在那里过得怎么样,是喜是忧。 那一刻,我倾向于相信宇宙间存在着另一个世界,——岂止是一个世界,应该存在 着多个世界,无穷多个世界。 车到唐山,大概是第二天早晨8 点多钟的时候。在车站的公共电话亭里,我拨 通了留在呼机里的电话,接电话的是一个粗鲁的男子,操的是一口全国人民都熟知 的赵丽蓉巩汉林式的方言,这位先生不厌其烦地把详细地址告诉了我,甚至告诉应 该我坐几路公交车,在哪儿下车,然后再在哪儿倒几路车。很显然他对这套嗑儿非 常熟悉,并从叙述中得到了乐趣。我找到汽车站,等了好大一阵子,也没有车来, 索性叫了辆出租车。司机一听说我要去的地方,便笑嘻嘻地问我:" 是来捞人的吧? 这两天尽是到那儿捞人的。""不。" 我说," 我来检查工作。" 之后我把目光投向 窗外,浏览这个经历过巨大天灾的不幸城市,再也没有鼓励这个饶舌的司机跟我交 流的愿望。 我下车的地方,是唐山市市郊的一个收容所。在收发室登完记,我被带到了一 个办公室。接待我的是一个叼着烟卷的中年警察。他问我接谁,我告诉他我要接的 是张美玲。 " 张美玲,张美玲," 中年警察一边用唐山话重复着张美玲的名字,一边在记 录本上查找。最后他的被烟熏黄了的手指停在张美玲的名字上。" 那么来讲," 他 上下打量了我一阵,用他的职业所特有的审讯的口吻问我:" ——那么来讲,你和 她是什么关系呢?" " 我是她的朋友。" " 朋友?那么来讲,什么意义上的朋友?" " 也没什么特别的意义。" 我说。 " 你知道她犯了什么事儿吗?" " 我不知道。" 我说," 她打电话让我到唐山来,说有急事儿。" " 小李子,你去把那个张美玲叫来。" 中年警察对坐在旁边的一个脑袋很小的 年轻警察说,年轻警察放下手里的水杯,很不情愿地出去了。 " ——你知道她犯了什么事儿吗?" 中年警察抬起眼睛看着我。" ——卖淫嫖 娼。" 见我没有反应,中年警察自问自答地说," 年纪轻轻,不学好,干这一行。 那么来讲——你带钱来了吗?" " 带了。" 我说。 中年警察的口吻缓和下来,有一搭无一搭地和我聊起了家常。他的口头语" 来 讲" 弄得我的听觉神经非常难受。他问我带没带证件,我告诉他因为时间仓促,没 有带,如果确实需要,我回到北京以后可以给他发一个复印件过来。他摇摇手掌说 不必了。当他得知我是国务院某部委的一名年轻干部时,他的话开始多起来,问我 分管什么部门的工作。我告诉他我的工作是负责各省、市、自治区之间战略物资的 调度。中年警察将信将疑,但态度明显客气了许多,问我" 来讲" 是不是可以经常 见到党和国家领导人。我随口说了几个人的名字,并告诉他,我们这些人的本分是 协助领导工作,必要的时候要把自己当成植物或影子——比如,看到领导在散步思 考问题,一定要就地立正,屏气敛息,把自己变成一株最最普通的植物或干脆变成 一个路边的人形垃圾桶,以免打断领导的思路。中年警察像听故事一样听着我的胡 说,一边也变得屏气敛息,末了,感叹说:" 那么来讲,都不容易啊。" 我表示赞 同。 当张美玲跟随小李子进屋时,我已经和中年警察对面坐着了,还抽上了中年警 察递给我的一支当地产的味道极冲的香烟。 张美玲看到我,眼睛一亮,想说什么,又噤住了口。两手抱在胸前,等候中年 警察的发落。她穿的衣服非常少,身体在瑟瑟发抖。 中年警察从一摞身份证中翻出一张,在手里掂着,问张美玲:" 那么来讲,你 是叫张美玲吗?" 张美玲说:" 是。" " 知道犯什么错了吗?" " 知道。" " 什么错?" 张美玲低头不语。 站在旁边的小李子警察大声呵斥张美玲:" 问他妈你话哪!" 中年警察挥挥手 制止了小李子,转过头对我说:" 交罚款吧。交了罚款你就可以把她领走了。—— 一千。" 我从贴身衣兜里掏出装钱的信封,开始点钱。 张美玲小声说:" 报告,还有一个人呢。" 中年警察问:" 谁?叫什么名字?" 张美玲说:" 王丹荔。" 中年警察对小李子说:" 把那个王什么荔也叫来。" 小李子恼怒地瞪了张美玲一眼:" 你他妈怎么不早说,害得老子还得再跑一趟。 " 中年警察说小李子:" 注意点五讲四美不行吗。" 我清清楚楚地记得,那天我到达收容所的时间是上午,可在我的记忆里,我见 到王丹荔时却好象是在夜晚。我知道是我的记忆出了问题。王丹荔进屋后,眼睛定 定地看着什么,又好象什么都没有看到,然后就垂下了长长的睫毛。她的身上穿的 和张美玲一样少,但她好象并不觉得冷,或者说她的感觉世界似乎已经超越了冷热 的感知范围。她的身体仿佛是透明的,神情专注在她所置身的周围环境之外。而她 的脸上却有着从来没有过的脏污。 " 你叫什么名字?" 中年警察例行公事地问道。 " 王丹荔。" " 知道犯了什么错吗?" " 知道。" 王丹荔平静地回答说,声音像冰一样冷漠,无动于衷。 我担心她的态度会遭到坏脾气的小李子警察的呵斥,所幸这一切并没有发生。 我偷眼看了看小李子警察,发现他脸上的表情十分怪异:他的一双如豆的小眼睛紧 紧地盯在王丹荔的身上,一眨不眨;下巴颌像失去了控制似的耷拉着,一动不动。 那一刻,我的头脑中出现了幻觉,仿佛看到王丹荔遗然独立在一个虚无的点上,她 的身形被一束追光罩住,周围的背景都是黑色的,她的脸如镜花水月一般不可捉摸, 而她的身体却变得越来越宽广,越来越宽广,宽广得没有止境。 自从我的家境突遭变故之后,我的精神世界一直处在一种坠落的感觉当中。每 当遇到麻烦或不幸——甚至平时,我的耳边也总在重复回荡着一句话:会到底儿的, 会到底儿的……。而今天,在唐山的看守所里看到王丹荔,并亲手把她从警察的手 里" 捞" 出来,我的感觉之手仿佛终于触及到了" 底部" 的边缘。随着收容所铁门 " 咣" 的一声在我们身后闭上,背对着王丹荔和张金玲,我的眼泪涌了出来。我并 不悲伤,我甚至感到幸福。因为我体内的某种粗硬的东西突然之间消融掉了,我的 头脑也一下子变得清明起来:我面对了此前我所不能面对的一切。不错,王丹荔是 妓女。对这个事实的认同,是长时间以来困扰我的最大问题。我看着王丹荔行走在 我身边的肉体,突然觉得她在我的眼里重新获得了生命,——她的整个形象仿佛忽 然之间从子宫般的灾祸中分娩出来,比世界上的任何人都更干净,更圣洁。我从真 正的意义上认识到:我和妓女——这个世界上最古老的职业产生了如此紧密的联系 ——我的两个姐妹是活跃在当今风月场中的" 妓女".我的妓女姐妹。想到这一点, 我由衷地感到轻松,轻松中似乎还夹杂着某种歹毒的快意。不管这新起的变化给我 带来的将是伤口还是宝藏,我都愿意遵循这种沉实而犀利的感觉。" 妓女" ——我 的姐妹、我的初恋的姑娘如今统统出落成了妓女。我乐意承认这一点,甚至乐意当 众承认这一点。我差点笑出了声。我不能自已地想:我爱我的妓女姐妹。我爱遍体 鳞伤的她们。在更早一些时候,如果我在某个公共场合公开了这个秘密,那么,我 敢肯定,我,王丹荔,张美玲,我们,会立刻不可避免地遭到道德富人们的诛心之 论,甚至暴啐。他们会毫不犹豫地行使为富不仁的利器。而如今,道德富人们已几 近绝迹,同样的举动已经无法引起任何轰动效应了,人们对这一切早已司空见惯。 张美玲不停口地对我和王丹荔谈讲着在里边的感受,间或对我解释一下我所不 了解的某个话头的细节,仿佛我也是这次历险经历的一部分。对于她的认同,我心 里充满了感激之情。我注意到,在谈讲过程中王丹荔的话也慢慢多起来,有时对张 美玲的叙述点头表示赞同,有时则加上适当的评判和修正,——她们共同把小李子 警察命名为" 三角脑袋" ,想起小李子警察总是一副怒气冲冲的模样,我禁不住哑 然失笑——说到精彩处,张美玲搂住王丹荔的肩膀笑得浑身娇颤,上气不接下气, 王丹荔却不动声色,脸上带有不易觉察的冷冷的笑意。如果说在看守所里王丹荔最 初见到我时有过一丝不安和尴尬,现在她好象已经坦然接受了这一点。她的神情和 谈讲渐次向我展开了她的另一个我所不熟悉的侧面。对此,我非常迷恋。我甚至觉 得她在谈讲这一切的时候比任何时候都更高贵、更丰富、凛然不可侵犯。走在唐山 的大街上,打量着这个二十年前曾经被一场大地震毁灭过的城市,我的心里充满了 一种废墟感,同时却也隐约体会到了一种新生命的暖融融的涌动。我仔细品味着身 边这两个姑娘不同的语言风格:张美玲爽直、朴素,王丹荔则细致入微,包含着一 种病态的明晰和隽永。渐渐地,我仿佛置身于一台以废墟为背景的舞台剧之中,听 凭两个身材高大、阅历丰富的风尘女子以超然的姿态讲述她们的优雅生活。直到张 美玲诚心诚意地说:" 谢谢你来能来接我们,徐匡。" 我才从恍惚的神思中抽身出 来。 " 谢什么谢?" 我笑道," 卸胳膊还是卸腿?" " 我还有话跟你说呢。一会儿再卸你的胳膊腿儿。" 张美玲说," 你身上还有 钱吗?" " 有。金条大大地有。" 我说," 要不咱们先找个地儿吃饭?" " 吃饭倒不忙。" 张美玲说,我听出她的声音在打哆嗦," 我冻坏啦。想先买 件衣服穿,——丹丹,你也冻坏了吧?" 我看见王丹荔点了点头。满大街的人都穿上了夹衣,而她们俩还都穿着短袖衣 衫。两人赤裸的胳膊上起了一层寒栗。一经意识到寒意,张美玲开始缩下身子夸张 地交替摩擦着手背,嘴里叨念着一些含混不清的快乐短语。王丹荔则一如既往地安 静,克制。不经意间,我和她的目光对视了一下,她蓦地停住脚步,没有躲闪,眼 神里却有一种坚定而又遒劲流动着的、可怕的意蕴向我猛烈袭来,一霎时,我像遭 受了雷击,真切而可怖地感觉到,从前从未觉察过的隐藏在肉体深处的灵魂底片突 然间" 嗤剌剌" 地连续曝光,我的身体禁不住一阵颤栗,头脑中一片空白,仿佛瞬 时莅临了大灭绝倒记时的最后一刻。缓了好大一会儿,我才认出,——方才那击中 我的,正是我从马壮眼里看到过的眼神,也是我自己的眼神,那里面包含着的,是 ——许久以来我所熟悉的、缘自不停地向某种" 底部" 坠落的、只能呆看事态不可 逆转地恶化的、极度的——绝望。 我们买到了第二天回北京的车票,当天晚上,只好住在了唐山。在旅馆里,我 们一直聊到了深夜,具体说了些什么,我已经忘掉了。只记得,有一段时间,我们 三个突然都没话了。张美玲" 扑哧" 一声笑了起来。我和王丹荔也都跟着她笑了笑。 张美玲对王丹荔使了个眼色,指着我说:" 丹丹,咱们俩是不是应该慰劳他一下? " 那时候,我的头脑已经有点糊涂了。听了张美玲的话,我吓了一跳,不知道她是 认真的还是在开玩笑。我一时有些发傻,同时也有些莫名其妙的冲动。我看了王丹 荔一眼,发现她也有些发呆。我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张美玲探究了一阵我的反应, 突然伸手重重地在我胳膊上打了一下,说:" 别在这儿瞎捉摸了,快滚回你屋睡觉 去。" " 流氓。" 我醒过味儿来,笑骂了张美玲一句,起身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