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节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车到天津,张美玲决定下车,转乘回蓝岛,说是要回家 看一看。我和王丹荔对她的这个临时决定都没有提出异议。在天津站台上,张美玲 悄声嘱咐我说:" 你最好让王丹荔到你那儿住几天。等我回来以后再说。我怕她一 个人会出什么事儿。" 我点点头算作回答。望着张美玲远去的匆忙、孤单的背影, 我心里一阵心酸,突然觉得她也是那样的纤弱、无助。 和王丹荔相伴回到北京,我心里有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我开始认同和喜欢北 京这个城市了,而与此同时," 故乡" 这个词的概念在我的头脑中也变得相当模糊, ——" 故乡" 是什么呢?是你最初操用的方言,还是你习惯上所接受的良莠并存的 风土人情?是融于某种群体的可疑的安全感,还是被无辜伤害的来自底部的痛?我 不知道。而这一切,似乎都可以作为过眼烟云,任由它随风飘散。此时我反倒觉得 " 不知何处是故乡" 更对我的心境。一路上,王丹荔说的话到不到五十个字我看都 大可怀疑,但有她在身边,有了能和她在某种层面上坦诚相见的可能,我内心有说 不出的快慰和沉实。一经把那层隐瞒身份的窗户纸捅破,我觉察到,王丹荔的神经 放松了许多,而我自己也是如此。她穿着我在唐山给她买的质地朴素的浅白色外套 和牛仔裤,头发松软柔顺地从耳边垂下来,把脸部的轮廓衬托得非常洁净和秀美。 在地铁里,邻座的一个由父亲领着的三岁左右的小男孩,不知道为什么对王丹荔的 手发生了兴趣,几次情不自禁地去触摸王丹荔修长圆润的手指,王丹荔拉住小男孩, 把他的小手轻轻握在自己的手掌心里。小男孩晃荡着胳膊和王丹荔对视着,两人的 脸上同时绽开了笑容,笑容里焕发着一种来自天国的神性的光辉,活像拉菲尔笔下 的圣母圣子图。这一刹那,我真觉得自己有幸进入了通往伊甸园的时光隧道。 从东直门地铁站到我的住处步行,大约需要走十分钟的路。我们从地铁口出来 的时候,天上落着第一场秋雨。细密的雨丝飘落下来,在行人的头顶上形成了一团 团似隐似现的水雾。王丹荔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用手撩了撩额边的头发,暗色的天 光中,她的眸子晶亮、幽深。 " 饿了吧?" 我问她," 咱们回家自己做,还是在外面吃?" 我真有点带了个 体面媳妇回家的感觉。她穿着这身行头,酷似一个流落民间的漂亮公主。 " 我们这是要去哪儿?" 她突然疑惑起来,四处打量着,试图找到一个熟悉的 标识。 " 回咱家呗。" 我笑她," 又不是没来过。" 她也笑了笑,没有说话,顺从地跟着我走。 " 你这么乖乖地跟着我走,不怕我把你拐卖了?" " 好啊,卖了吧。" 她说," 但愿你能卖个好价钱。" 回到家,我们吃掉了从超市买回的一些简单的速食食品,这才觉出累。王丹荔 从书架上取了几本画报翻看。我则躺倒在沙发上,想闭上眼睛休息一会儿。没想到, 这一躺,竟然睡过去了。醒来时,看看王丹荔,发现她居然还坐在椅子上看书。 " 几点了?" " 九点半。" 王丹荔抬腕看表。 " 对不起,我睡着了。" " 嗯。" 她点了点头,目光重又落在书页上," 你打呼噜了都。" " 是吗?" 我干洗了一把脸," 我还有这优点呀,我自己都不知道。——你怎 么不睡会儿?" " 我想先洗个澡。" " 啊。" 我应了声,说," 卫生间里有热水器。" " 那我去洗了。" 她放下手里的书。 我把卫生间里的简易设备及洗漱用品交代给她,然后给她找了一套干净内衣。 " 对不起,你只好穿我的了。" " 谢谢你。" " 不用谢。——咱们俩干吗这么客气?" " 我看这样很好。" 她对我一笑,转身进了卫生间。 我点着了一根香烟,顺手翻开王丹荔反扣在桌子上的书。她读的是一册前苏联 诗集的译本。书的下面有一张小纸片,是她抄录的一首题为《贝壳》的诗,诗的作 者是多灾多难的沙拉莫夫。 我像那些化石一样 偶然地出现在这里, 为了让世界去弄清 所有的地址秘密 我也像易碎的贝壳 干涸的海把我抛下 我身上神奇的符号 就像记录下的谈话 我想对每个人耳语 往日波涛的言辞 我可不想紧闭双唇 将任何的命运蔑视 变成了化石的珍珠 藏着化石了的诗句 愿这珍珠不被发现 在未来的几个世纪 她的字迹,娟秀端庄,和我以前见到过的没有太大变化,只是笔画和过去相比 太过用力,看得出,她是一笔一画地努力书写。这本诗集我曾经读过,但经她寓目 之后,仿佛具有了全新的含义。尤其是这首题名为《贝壳》的诗,简直就是专意为 她而作。我不由地想起了蓝岛的海滩,想起了我们一班人在海滩上嬉闹的场景,王 丹荔弯腰拾贝,捡起贝壳轻轻捧在掌心的一幕清晰地出现在眼前。有一次,马壮冲 着她的侧影大声喊道:" 矫情不矫情啊你!" 她仿佛受了惊吓,楞了楞神儿,捧着 贝壳快步跑回到我们中间,嗔怨地追打大煞风景的马壮。 隔着卫生间的门,我能听到水流淅沥喷洒的声音。一时间,我的心里升腾出了 一种前所未有的踏实的感觉。 王丹荔洗完澡,身穿着我的衣服出来,我忍不住笑了:" 我怎么感觉跟照镜子 似的?——我有这么漂亮吗?" 王丹荔没有理我的话茬儿,用梳子梳理着一头乌黑 的长发,嘴里含着一枚草绿色的发卡:" 你要不要洗?""要洗。" 我说," 你先去 睡吧,卧室归你用。""我还不算太困。""那就躺着。" 我说," 你想怎么着都行。 " 我在充满了薄荷气味儿的卫生间里洗澡。对我来说,这是幸福的味道。我仰面 朝上,让温热的水流冲刷着我的脸部,觉得自己从来也没有这样健壮过。我甚至渴 盼冥冥中的主宰去命令我做一些不可能的事情。这一刻,在我的头脑中,各种感觉 互相依傍,没有谁能够单独成立,它们搅和在一起,形成了我的莫名的感伤和快乐。 而我心底最真实的愿望仅仅是:让时光老人把往昔的那个王丹荔亲手交还给我。 回到卧室,我看到,王丹荔侧躺在床上,眼望着床单出神。她的身体只占据了 床的一个小边,只要朝右手翻个身,就会掉下床去。她的身上什么也没有盖,一双 涂了淡红色趾甲油的纤足裸露在床沿。 " 把自己弄舒服点儿好不好。" 我说她,摊开被子给她搭在身上," 这样下去 会感冒的,——小姑娘。" 王丹荔坐起身来。 " 躺着吧,干吗坐起来了?""那," 王丹荔低垂着眼睛,说," 你睡哪儿?"" 我?" 我说," 您就甭操心我了。——我睡客厅沙发。" 王丹荔没有回答,闭上了 眼睛。看得出来,她是真困了。 " 那就睡吧,啊。" 我拍了拍床面," 有什么话明天再说。——晚安。" 然后, 站起身离开了。 在我关上门出去的时候,我看到她睁开的眼睛里有一种怪异的神情。 我躺在沙发上看电视,把音量开到最小。为了防止电话铃骤然响起,影响王丹 荔的睡眠,我又起身把电话线拔了下来。 王丹荔房间里的灯光熄灭了。 我看着不出声的电视画面,发现里面的人物好象都在掐架。这些貌似有理性的 动物实际上都是在某些看不见的欲望驱使下盲动。渐渐地,我感觉到,我的头脑开 始和四肢变得疏离起来,开始时是带着茫然无措的心情,到后来,我的心情却完全 陷入了感伤,似乎我所能想象的最悲凉的事情都集中在了我的身上。我突然间为自 己的身世和遭遇自怨自艾起来。我不知道王丹荔此刻在想些什么,我也很想知道她 心底的真实想法。我甚至突然想起了我的被国家机器羁押着的父亲,不知道他在此 刻,在这夜深人静的时候,想着些什么。 我听到王丹荔在叫我的名字。起先,我以为是自己出现了幻觉。仔细谛听,果 然是她在叫我。 " 怎么了?" 我轻轻推门进去," 还没睡?" 她没有说话。黑暗中,我看到她 半坐在床上,身体倚着床头。 我一时站在门口发愣。 突然,王丹荔开口了。声音像刺破黑暗的一支冷箭。 " 徐匡,我是' 鸡'." 我听到她说," 你不想嫖我吗?" " 你这是说什么呢。 " 我的头脑" 嗡" 地一声,被她的话钉在原地无法动弹," 丹丹。" 我叫她的名字。 她突然怪笑起来。开始时声音时是短促的,进而变得失去了控制,最后变成了 呆呆的傻笑。 我迟疑地挪到她近前,坐在床头,看着她那张扭曲了的、陌生的脸。" 你怎么 了?" 我问她。" 我是说," 她努力止住笑,声音变得非常冷静,同时又像剃刀一 样锋利,她的一双大眼睛挑衅般地盯着我的脸," ——我是' 鸡'.你不想嫖嫖我吗? " 我伸手打了她一个耳光。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打她。我的手好象根本就没有得 到大脑的指令。 " 我还是鸡呢," 我说," 你想不想嫖我呀?!" 她捂着脸,眼睛定定地看着 我,楞着。 " 打得好。" 她说," 接着打呀。" 她突然抓过我的手,疯狂地往自己的脸上 打," 接着打呀,接着打呀。" 我收回了我的手,眼泪慢慢涌了出来。 " 对不起。" 我说。 " 我就是鸡!我他妈就是鸡!" 她捂着脸" 呜呜" 地哭起来。这句话一旦说出 了口,她的情绪像开了闸门的水流,奔泻而出。 我抓住她的双肩,把她拥在怀里。她浑身颤栗,身体显得异常自尊,而这自尊 却又是那样的脆弱。这一刻,我的头脑中的某一部分淤泥软化了,我仰起头,把王 丹荔的脸贴在我的胸口,任凭泪水汹涌奔流。 " 徐匡,我心里苦……""我知道……" …… 我坐在她身边,陪着她流泪,好象两个人是要下决心把一辈子的泪水都流个干 净。恍惚中,我觉得我感知到了马壮的存在,马壮用愤懑的眼神看着我,我知道, 他一定是在埋怨我,埋怨我没有照顾好王丹荔…… " 像我这样的人真不如死了的好……" 王丹荔的哭声变成了低泣,身体一抽一 抽地抖动。突然,她剧烈地咳嗽了一声,爬在床边干呕起来。我轻轻为她捶着背, 恨不得这个悲痛欲绝的人是我,而不是她。 " ……好点了吗?" 我轻声问她。 她直起身,低垂着脖颈,右手抚在胸口的位置,平息了好大一阵,仿佛是在努 力寻找一个摇摇欲坠的平衡点。 " 对不起。" 过了很久,她说,声音里恢复了那种令人心碎的克制和压抑," ……给你添麻烦了。""别这样说。" 我攥住她的手腕,突然感觉到了那道深深的疤 痕。我下意识地松开了手。 王丹荔也感觉到了什么,鼻息里突然传递出一种轻声嘲笑的意味。 王丹荔把手伸出来,用另一只手抚摩着那道疤痕。过了一会儿,她伸手把台灯 打开,在灯光下仔细地打量自己的手臂。 " 你看看,好看吗?" 她把手腕伸在我的脸前。 那是一道细深的印迹,像是用剃胡刀片切割的,愈合处凸起一线白棱。我托起 她的手,看着那道白棱。我的头皮一阵阵地发麻。静寂中我仿佛听到了鲜血汩汩流 淌的声音。 " 那种感觉很好。" 她说," 开始有点疼,一会儿就不觉得了,只感觉身体慢 慢的一点一点的变轻,好象只要加一点点力就能飞起来,后来,果真就飞起来了… …" 她的眼睛看着天花板,眼神变得纯净,向往,好象在体味飞翔的种种妙处。 我不知说什么才好,只有静静地听着。 " 要是真的能飞走就好了。" 她说,两只手交叠放在胸前," 那样的话,就能 回到来的地方了。" 说着,她抬起眼睛看我,长睫毛慢悠悠地眨动着," ——你知 道你的前世是什么么?""什么?" 我没有听真切。 " ——前——世。" 她一个字一个字强调说。 " 不知道。" 我说。 " 我知道我的。" 她说。 她的话使我毛骨悚然。 " 我的前世是唐朝一位女将军,花木兰那种的,杀人如麻。""……""你不相信 吗?" 她收回目光,顿了顿,说," ……我请教过一个笔仙。是笔仙告诉我的。"" 谁是笔仙?""我也不知道她是谁。" 王丹荔笑了,笑容非常恬淡。我看着她那张陷 入迷幻的脸,一时感觉非常陌生。 " 是这样的。把手给我。" 她拿过我的手,让我和她的手反向握住," 我们两 人的手中间夹一支笔,笔下放一张注明时间和其他内容的表格,你问什么,笔仙就 会移动这支笔,告诉你答案。" 我不知道她何以会如此相信这类毫无根据的鬼话。 " 我知道我们都是有来历的。做过的事受过的罪都不会白受。" 她说。说这些 话的时候她看上去无限神伤。在这一刻,我好象跟她一道接近了虚无。对虚无的遐 想使她光洁的脸上蒙上了一层神奇的光晕。 " 你为么什么都不问我?" 过了一会儿,她说," 你不想知道我的事吗?" 我 什么也没问,起身回客厅找了棵烟抽。也给王丹荔点着了一棵。 " 你已经不认识我了。" 王丹荔深吸了一口烟,从嘴里吹出一口浓浓的烟雾, " 谁也不认识我了。过去的那个王丹荔已经没有了。她已经死了。现在在你面前的 是另外一个人。" 我知道她说得对。 一年来发生的事情在王丹荔的身上刻下了深重的纹路,这些印记早已把过去那 个王丹荔改变得面目皆非,如同在我自己身上所发生的一切一样。我们就像两个失 路之人,只能循着头脑中纷乱的念头盲动。 那天晚上,我们一夜未眠。王丹荔好象在不可知的" 笔仙" 的引领下,获得了 言说的自由。她一路谈讲下去,——谈起了小时候的事,谈起了她的爸爸,谈起了 我,谈起了马壮,谈起了她曾经有过的理想,谈起了她和我曾经有过的朦朦胧胧的 初恋,谈起了一个寓言——一个女子如何以身赎亲,谈起了另一个寓言——一个风 尘女子如何在浊世中走上救赎之路。在谈及这些的时候,她仿佛在谈论一个跟她毫 不相干的人的事情,而她的神情也极端的冷漠,就像一个彻底看破红尘的冷艳女尼。 我无法对她的所作所为做出任何判断,只能痛楚地感觉到她所走出的每一步都 是异常艰难的。她选择做" 小姐" 究竟经历了怎样一个复杂的心理过程,我也不得 而知。事实已然如此,她所提供的所有理由和说辞,在我看来,都不过是绝望和自 暴自弃的隐秘变种。而与此同时,我也不知道她的表述是不是揭示了生活中的某些 重大真相,比如,那个" 以身赎亲" 的寓言,这种交易是常见的,用老孟的话说" 几乎天天都在上演这种活剧" ;再比如,那个" 风尘女子" 的寓言,从任何角度来 看,堕落之途和升华之途或许根本就是同一条路,或者互为倒影。 我听着王丹荔的讲述,头脑中起了一种古怪的变化,那种情景类似我看过的一 个拓扑学" 人体翻卷图" :在那幅图画里,创作者把人体假定为一条管状消化道, 然后像脱手套一般把人体翻卷过来,这样,内部世界和外部世界便发生了彻底转换, 得到的图形是一个包罗万象的宇宙——在那个封闭的空间,即消化管内壁包藏的世 界内部,盛装着外界的一切事物,甚至地球、行星、银河系以及外侧广阔无垠的河 外星云也都尽在其中。 谈话和情绪滑落到这个地步,实在非我所愿。我几次想对她开口说说我们两个 人之间的事情,说说我的心中曾经激荡过的美好情感,说说我的打算,又都把话咽 下去了。在无边的苦厄面前,我们的初恋显得那样的脆弱和不值一提。看着王丹荔 深深沉溺在距离现实世界万里之遥的地方,听着她轻轻吐露不知从何处捡拾得来的 语言之珠,我的心里悲苦到了极点。我不知道我们何以需要生活得如此繁累,何以 需要在心田上付出如此之多的辛劳,才能获得片刻的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