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节 第二天上班见到老孟,老孟端详着我笑:" 怎么样这一趟,英雄救美?眼圈可 是有点红。" " 没睡好。" 我打着哈欠说。 老孟把该干的事情交代给我,然后说," 你妈前两天找过你,让你抽空儿回趟 家。" " 她没说什么事吗?" " 没有。" 老孟说。 整整一天,我做事儿心不在焉,王丹荔的影子一直在我脑袋里晃。中午吃饭的 时候,我抽空跑到街上往住处打了个电话。铃声响了好多遍,她也不接。我真后悔 出门时没有告诉她一定要接听我的电话,反正我的电话很少有人打。然后我又呼了 她一遍。等了很长时间,她也没有复机。 下午收工前,我正盘算着跟老孟请两天假,陪王丹荔好好散散心,跟她好好谈 谈,突然接到了我妈的传呼,说她正在大门口等我。 " 你好象瘦了。" 我妈从车窗里看着我,为我打开车门," 这段时间过得怎么 样?""挺好。" 我坐在前座,把窗玻璃摇到一多半的位置," 换了辆新车啊?" 我 注意到她今天开的是一辆新款奥迪。 " 没有。" 我妈说," 别人的车。" 拍打着方向盘," 你有多长时间没有回家 了?连个电话也不打。""忙。" 我说," 老孟用人那叫狠,跟使唤狗似的,累得大 伙儿尾巴都耷拉了。""走吧," 我妈笑了笑,开始发动汽车。" 我带你去吃个饭。 " " 别别别," 我说," 咱们这是去哪儿啊?""干嘛这么紧张," 我妈歪过头看我, " 你有什么事吗?""是。" 我说," 约了个朋友。""那,咱们到你住处去。我有话 跟你说。""别别别," 我想起了王丹荔," 就在车里说吧。我跟人约的在这儿见面, 时间也快到了。" 我妈异样地看了我一眼,没有说话,把车火熄灭了。我从车架上 拿起一张晚报,胡乱翻看。 " 你爸判了。" 忽然,我听到我妈叹了口气说。 " 是吗。" 我一惊,呆呆地楞了一会儿,把报纸扔回原处," ……什么时候执 行?""没有想象得那样坏。" 我妈说," 判的无期。""……" 尽管结果比预料的要 好,我的心里还是像针扎一样难受。我妈把手搭在我的肩膀上,我忍不住哭了。 " 小匡。" 我妈叫我,我感觉到她的眼睛里也有泪光在闪动," 我们不是称职 的父母。我和他都不是,我们都对不起你。""没什么对起对不起的。" 我扭过脸说。 街面上,车水马龙,我看到一个骑自行车驮煤气罐的中年男人顶风奋力前行。 我一直注视着这个中年人,直到他从我的视野里彻底消失。 " 小匡," 我妈说," 我希望你能争点气。我知道你和你爸爸感情好,可就是 为了他,你也应该努力才是。""我努力做什么呢?" 我苦笑了一下。 " 只要你感兴趣,做什么都可以。" 我妈说," 我有一个中央美院的画家朋友, 我跟他说过你的情况,他答应辅导你。美院的学生考了好多年才录取的有的是。"" 我试试看吧。" 我说," ——王伯伯和马伯伯判了多少年?""他们两个都是十五年。 ""他们这些人当真都是——贪官?""莫非公检法还冤枉了他们不成。" 我妈轻描淡 写地说。 " 那他们把钱都弄哪儿去了?""你看看报纸不就知道了?" 我妈的声音突然变 得激愤起来," 你以为你爸爸他们是什么好东西呀?他这些年在外面养了多少个情 妇你知道吗?!他们是一帮对不起人民对不起党的社会蛀虫!不折不扣的蛀虫!" 我低下头,不说话。 过了好久,我妈从手提包里取出一封信,交给我," 这是他托我转交给你的。 你自己看吧。" 这是一封用普通信封寄出的没有开启的信。上面有着我熟悉的笔迹。 我的泪水再一次涌了出来。 " 你也不要太难过了。" 我妈安慰我说," 事情总算有了个了结。他要是在里 面表现好,也不是没有减刑的可能。""哪天判的?""前天。法院通知了家属,把电 话打到了我那儿。小孟说你到唐山出差去了,我就没有告诉你。" 我机械地折叠着 我父亲手书的那封信,想象着他在法庭被告席上,被一边一个赳赳警察搀架的样子。 " 你不能把你的约会推掉吗?" 我妈问我。 " 不,不能。" 我说。 一霎时,我非常想立刻回去见到王丹荔。 看着我妈的车汇入了车流,我扬手叫住了一辆出租车。 在车上,我拆看了我父亲写给我的信。他的信写得很简短,字迹一如既往地工 整、滞重,没有丝毫的慌乱和不安。我几乎能从中感觉到,他是把这封信当作了留 给我的最后的遗物。 徐匡吾儿:我的事情想必你已经尽知,我不想向你表白什么。近来我常常自忖, 作为父亲,我对你既无厚恩,亦无深愧。我的所作所为,均与你无涉。所以,你不 必以周围的物议为念,只须去走自己的路。我深知,以我的罪孽,必不在可恕之列。 对于生死,我已泰然处之,希望你也能作如是观。诀别在即,感慨苦多。我的后事, 你无须多虑, 唯望你能在每年清明之际,代我在你祖母的坟前祭扫。 至嘱。 父字 我看了日期,这封信是写在一个星期之前。我小心翼翼地把信收起来,一遍一 遍机械地默记着信里的词句。我想象着我父亲在囚室里写这封信的样子,深深体会 到了人世的无常。记得小的时候,我经常爬在写字台边看我父亲写字,他写字时总 是一丝不苟,腰板挺得直直,面目表情严肃,内敛,思考时伴随着身体的轻微晃动, 仿佛是在掂量每一个字词的轻重。他一落笔,我就知道他已经把每一个字都安排工 稳、妥帖了。他是一个极端敬惜字纸的人,这个习惯几乎成癖,他最不能容忍的是 别人对纸张的浪费,我受到过的少数几次严厉的斥责都跟这有关。一想到奶奶,我 的心里又一阵酸楚。好在奶奶她老人家在我父亲出事之前先走了一步,否则她定会 为此忧愤而死,我父亲内心的愧疚也定会增加百倍。奶奶不识字,但通晓事理。她 只有我父亲这么一个儿子,是她供给我父亲读了大学。我父亲对她也非常孝顺。奶 奶会说许多民歌和古谚,有时候,我觉得她老人家简直就是一个好人的典范,她的 存心之正和天真烂漫在别的什么成年人身上我再也没有见到过。有一次,奶奶和我 在一起说话,她突然笑着问我," 你知道你的老爷爷叫什么名字吗?" 然后带着神 秘的表情,做一个短暂的停顿," ——他叫孬种。" 奶奶说。然后,她眯着眼睛笑 了。她的脸上有一种陶醉的神色。我知道,那些记忆是专属于她的少女时代的。那 是专属于她的时代。奶奶对当下活跃着的事物没有感觉。" 你知道你的老姥爷名字 叫什么吗?他叫——' 窝囊'." 奶奶接着说。" 那个时候的人们总是乱起名儿,图 个好养活。" 奶奶说。说这番话时她看上去神思无限悠远,对逝去岁月的遐想使她 满是皱褶的脸像一朵老菊花瞬时绽放," ——窝——囊,也不难听,是不是?" 她 老人家回过神来,观察着我的反应,满心希望能得到我的赞同," 你看," 她说, 掰着手指头," 单个叫起来,一个' 窝' 字,一个' 囊' 字,也不难听,是不是? 窝,囊。不难听啊。" 奶奶又轻轻地笑起来。" 窝囊" 这个词,在她的耳鼓里,在 她的心理世界中定然是一个辉煌的、庄严的音响。我记得,奶奶说这些话时,我父 亲也在场,我们都笑了。我们都为自己是" 孬种" 和" 窝囊" 的子嗣而感到好玩儿 和好笑。现在奶奶已经作古,而她为之自豪了大半生的儿子,却成了卑鄙的大贪污 犯,沦为了阶下囚。 车窗外,天色已经渐黑,下班回家的自行车族们蚂蚁般时快时慢地赶奔;立交 桥上,分流的车辆鱼贯而行;道路两旁,鳞次栉比的楼群灯火通明。 有一首歌儿的旋律在我的耳边不停地回响。 那首歌儿是怎么唱的? 我记得那是一个老电影的主题曲。电影描写的是一场穷人和富人的斗争。一个 卖唱的小女孩儿手持响器凄婉唱道:" 手拿碟儿敲起来,小曲儿好唱口难开……" 晚上七点半钟的时候,我回到了家里。我试着敲了几下门,没有人应,心里不 由失望地寒了一下。我打开门,进到屋里,证实了自己一路上的预感:王丹荔走了。 卧室里,被子叠得整整齐齐,她穿过的我的衣服,也整整齐齐地叠好,放在枕 头边。床单已经洗了,搭晾在阳台上。 我在客厅的桌子上,找到了她留下的字条: 徐匡,我走了,谢谢你几天来的照顾。以后,我们还是不联系的好。 没有落款,没有日期,没有一句多余的话,一如她的风格。 我躺在床上抽了两棵烟,不知道余下的时间该如何打发。我丝毫不抱希望地呼 了王丹荔一次,然后,取出画板,开始漫无目的地涂画。我默写了一张王丹荔的头 像,我发现我根本画不像她。废掉那张纸,我又画了一张张美玲的头像,发现自己 对张美玲的形象更有把握一些。接着,我开始勾勒一张男人的头像,画了几笔,我 意识到我是在画马壮。一旦意识到这一点,我的心里竟突然起了一阵恐惧:我第一 次真正把马壮当成了死人,马壮已经死去一年多了。我克制着内心的恐惧,一笔一 笔地勾勒马壮的脸部轮廓,勾勒他的独具特征的五官,头脑定定地保持在某种姿态, 就如同陀螺于高速转动中找到了一个合适的点,不摇不动,以隐秘的方式悄然飞旋。 在做这一切的时候,我好象一下子触摸到了马壮的精魄,手和笔也好象受到了马壮 的指引。我屏住呼吸,任由马壮的形象在纸上慢慢地凸现,——那种状态类似于" 扶乩" ——最后,在我决定罢手的那一刻,我知道,与其说我是在纸上再现了马壮, 倒不如说我在心目中杀死了他:我再也不会觉得马壮还活着了。我对死去的马壮说 :" 马壮,是我不好,是我他妈的太自私、太狭隘。王丹荔落到今天这个地步,完 全是我的原因,完全是我一手造成的。从今以后我一定好好照顾她。" 我把马壮的 画像摘下来,钉在墙上,久久地望着他。在这种静寂的交流中,生和死的意义以及 界限统统取消了:我认可了马壮的死,同时也肯定了我自己的生。我起身把马壮的 画像从墙上取下,放进画板夹层里,然后,带上门出去了。 十点半钟的时候,我找到了张美玲和王丹荔的住处。那是北京南城的一个破旧 的住宅区,大概属于七十年代末的建筑,离市区中心相当远。公共汽车一路颠簸前 行,下车后,我觉得自己好象被卸到了河南郑州。 我敲敲门,听不到屋里有任何响动。我大约敲了十分钟的门,最后把邻居家的 人惊动了。 " 你丫找谁呀?" 防盗门后露出一张中年男人烦躁的脸," 还他妈让不让人休 息了?""对不起,我的朋友住在这儿。" 我尽量压着火气说," 您今天看到她们了 吗?""我吃饱了撑得呀看她们?" 中年男人兀自愤愤," 你他妈别敲了啊,再敲我 可就报警了。" 说完," 咣" 地一声把门撞上了。 我来到楼下的公用电话亭急呼了王丹荔十遍,她始终没有复机。 那天晚上,我在楼门口等她一直等到一点半钟,才心灰意冷地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