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节 我坐在天安门广场东北角的马路牙子上。从我的角度,可以看到天安门、纪念 碑、飘扬的国旗和人民大会堂,如果我愿意再花点力气转动脖子,甚至还可以看到 毛主席纪念堂的一部分。各色人等在我的面前晃动:胸前挂着照相机的游客,身背 全部宝贝的流浪汉,赳赳走过的武装警察,不离大人视线的儿童。有一段时间,人 行道上一高一矮两个孩子的摸高比赛吸引了我的注意,他们的目标是一条垂下的枝 条,高个孩子奋力跃起,抓住了目标;矮个孩子助跑、冲刺、跃起,却并不企及高 不可攀的目标,反而屈体缩颈,手臂前伸,落地后偷觑着高个孩子弯腰嬉笑。我也 跟着嘿笑起来。一个跟随母亲走向地下道的男童在跨向台阶时做了个马步。在没有 树木遮挡的地方,树立着一顶阳伞。光线渐渐转暗的时候,阳伞依旧,天安门依旧, 纪念碑依旧,人民大会堂依旧,而国旗落了下来。我所观察过的人群也已经更替或 者消失。 我没有去上班。老孟呼我我也没回。我整整在外面闲呆了一天。我记得,上午 九点钟的时候,我去了张美玲和王丹荔的住处,结果,一无所获。之后,我就来到 了天安门广场,一直坐到太阳偏西。我没有吃午饭。回到家里,也没有吃晚饭。按 照习惯和新陈代谢的规律,我应该吃点晚饭才是,但我的肚子不饿。一回到家里, 我就缩到被窝里读书。我读的是一本明朝才子冯梦龙编纂的《古今笑史》。这是我 父亲的藏书。这本书我过去读过,印象中里面有不少趣事,现在重新翻看,兴味却 失去了不少。后来,我睡过去了。醒来后,我接着读下去,我也不指望故事能给我 带来什么趣味了,倒是影印版的文字本身给我带来了一些意想不到的视觉冲击,后 来,这些方块字在我的眼前飞舞起来,如同众多星辰煌煌然交替闪烁。在静寂中, 我悉心感知了一下自己的胃部,发现它仍然没有饥饿的感觉。我想,如此下去,我 完全能够轻而易举地做到比丘僧尼们梦寐以求的辟谷境界。我四脚拉叉地躺在床上, 坚信自己的身体变成了一泓金黄色的稀粥。 是我妈妈把我送进医院的。我妈妈来到我的住处时我已经烧得迷迷糊糊。一看 到我的样子,我妈妈吓坏了,赶紧手忙脚乱地把我弄下楼去。这是我多年来第一次 和我妈的身体如此贴近。靠在她的身上,感受着她的体温,我的眼角流出泪来。同 时我也第一次发现我妈妈不像我印象中的那样高大,她只是一个普通的中年女人, 她的肩膀非常柔弱。 在医院里,我被告知得了一种疑难病症。大夫始终无法知道我的持续高烧是如 何引起的,所以我只能靠输液和吞吃各种五花八门的消炎药退烧。观察治疗期间, 大夫甚至询问我有没有过不洁的性行为。我告诉他们有过。后来的几天,不光医生 和护士,就连我妈妈都经常用异样的眼光看我。我知道他们怀疑我得了爱滋病。而 我自己也无法彻底排除这种可能性。在时断时续的神秘高烧中,我的肢体变得轻飘 飘的,准确的描述是起舞弄清影,只不过想要起舞的仅限于脖子以下部位,整个人 的感觉有点类似倒栽葱,非常非常难受。我在医院里躺了半个月的时间,烧终于退 了。最后,我被确诊为病毒性感冒。我所感染的,是一种自限性病毒,它的自身有 生命周期,并且在生命过程中不断地变异,等到这些病毒兄弟们的生命一完结,我 的烧也便退了。在我住院期间,老孟来看过我。老孟是和一个风度很好的女人一起 来的,老孟介绍说她叫姜钰。恍惚中,我对这个名叫姜钰的女人很有好感,好象在 什么地方见到过。我问老孟这些天有没有人找过我,老孟说没有。我告诉老孟我被 怀疑得了爱滋病,老孟吓了一跳,圆西瓜脸登时变成了长冬瓜脸。老孟在姜钰面前 显得有些矜持,这可是以前从未有过的。 在病床上,我怅怅地想念着王丹荔和张美玲,心想,真是天有不测之风云,人 有旦夕之福祸。我要是就此呜呼哀哉了,最后竟不得见她们一面。 出院后回到家,我发现地上有一个信封,显然是有人从门缝儿里塞进来的。打 开一看,里面装有两千块钱,还附着一张字条,是张美玲写的: 徐匡,找了你好多次,也呼了你好多次。钱还给你。谢谢。我们到南方去了。 以后有了新通讯方法再跟你联系。多保重。 我查了呼机记录,被呼叫次数达十数次之多,基本上都是张美玲呼的。时间是 我在住院后的第三天和第四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