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那场莫名其妙的高烧,给我带来了两个后果:一是我突然变得对香烟过敏,不 得不戒了烟;二是我暂时离开了老孟剧组的紧张生活,得以名正言顺地在家里休息。 在这段时间里,我费了很大工夫搜集有关我父亲他们那个案子的报道,对他们 的事情有了比较详尽的了解。我搞到的纪实报道足有几十篇之多,基本故事大同小 异,有的还配有有蛇足之嫌的压题图片。从中我没有读到一篇传神之作。在这些文 字资料中,我父亲徐邦达被描写成了一个仅仅受贪欲支配的末流政客。我知道,事 实上,他不是。或者说,他根本不是这样简单。在肉体方面,他是一个有着180 厘 米身高的魁梧男性;在精神方面,他是一个有着精细审美趣味的艺术鉴赏家,他能 写一笔重拙刚健的毛笔字,同时,他还是一个不坏的文章家,一个出色的即席演说 者。从官方公布的数字看,他收受的贿赂折合成人民币共计60万元,挪用公款的数 额是800 万元。这些钱,他一小部分交给了一个绰号" 大仙" 的半老徐娘(此人也 已经锒铛入狱),绝大部分则用来修缮了辖内的庙宇。至于" 情妇" 说,也只能应 在那个半老徐娘身上了。过去,在我父亲还当政的时候,我曾在新闻媒体上看到过 不少有关他的文字,不管写作者怎样阿谀,我还是能从字里行间大体认出他的模样 ;而如今,如此集中地阅读他的劣迹报告,我却无论如何也不能和他的形象准确对 号,这些文章,好象写的根本就是另外一个人。我倒无意为他的罪恶做任何开脱的 努力,但我也很难接受公众舆论如此白纸黑字地作践一个人。令我的真正感到不解 的是,我父亲的头脑何以混乱到了这种地步:他当年下达的政令竟在某种程度上以 " 大仙" 的指点为指南,即使修筑桥梁和公路,他也要隐秘地以堪舆学的附会做行 动的纲要。而他在各种大小会议上听取或传达的所谓" 精神" ,在他的头脑中根本 就没有位置。 后来,我将这些辛辛苦苦收集到的文字垃圾一把火烧掉了。 我几次提笔给他写信,犹豫再三,都不知道说些什么才好。最后,只是简单地 写了一些问候语了事。 一个多月后,也就是1998年末的一天,老孟突然打来电话,兴致勃勃地让我" 赶紧来上班。" 我来到拍摄现场,见到老孟,老孟立刻派人给我拿来了一个剧本, 说让我客串其中一个角色。我吓了一跳,以为他疯了,准备自毁前程。 " 不是。" 老孟解释说," 所有剧组工作人员都要在剧中亮一次相,这也是本 剧的卖点之一,你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 老孟分配给我的角色是一个心 理有缺陷的浪荡子,浪荡子的父母都是知青,浪荡子高考落榜后无所事事,声称自 己搞出了一项惊世骇俗的发明。浪荡子的搭档是他的表妹,一个精灵古怪、巧舌如 簧的女孩儿,靠手里掌握的几个蒙事的戏法施展骗术。就是这两个年纪轻轻的" 新 新人类" ,楞是蒙倒了好几位颇有科学素养的中老年知识分子。谜底在戏尾揭穿: 这是女孩儿亲手导演的一出" 行为艺术。" 剧中的" 我" 台词很少,老孟对这个人 物的要求是:笨拙,行为方式透露着某种程度的迷狂。我不需要费什么劲就可以做 到这一点,因为我只要把平时的笨拙和紧张表现出来就可以了,而站在舞台上,面 对台下黑压压的观众,我已经相当紧张。整整折腾了一天半,才总算把这场戏拍完 了。 和我配戏的女孩儿,名叫陶晶晶,是老孟从北京一所表演艺术学院找来的二年 级学生,年龄和我差不多大,脸形长得非常小巧精致,生活中漂亮,上了镜头更漂 亮,属于镜头感非常好的那种女孩儿。她平时却总是一副懒洋洋的表情,对台词的 时候也显得不够专心,但一站到舞台上,就好象立刻变了一个人,从里到外透着一 种极强的自控能力,这种转换简直像闪电一样快。记得我第一次出场时,一走上舞 台就把台词彻底忘光了,观众看着傻呆呆的我笑成一团。台上的陶晶晶等人也笑成 一团。末了,陶晶晶小声对我说:" 别假装聪明。记住,你就是一傻瓜。跟台上台 下的人一样傻。" 经她这么一说,我还真放松下来了。 1999年元旦,我在我妈家过了一天。从我妈那里,我得到了一个令我很是吃惊 的消息: 孟志东准备收手不干了,目下拍摄的长篇情景喜剧将是他的收山之作。我一时 没有想清楚老孟是怎么一回事。我妈妈大概是见我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便问我是不 是已经听孟志东说过了。我说没有。当时我手里正忙着玩儿" 我弟弟" 的俄罗斯方 块游戏,因为没有安排妥当,眼看就要死局。我妈妈劈手夺走游戏机,有点生气地 说我:" 你怎么对什么都不关心呢?" 我没有强嘴,袖着手静静地等待着她的训导。 我妈看着我的样子,半天没有说话,末了,把游戏机还给我,叹了一口气,说:" 说你什么好呢。你也老大不小了,也该为自己的前途想一想了。小孟公司这一撤, 你打算做点什么呢?准备再闲呆下去?" 听了她的话,我的心里登时" 腾" 地冒出 了一股无明火,一句非常小儿科的词句差点脱口而出:" 你们当年为什么要生我?! " 但我什么也没说。我已经20岁了,不适合再说这样的蠢话。我也知道面前这个把 我生出来的人,也根本不曾掌握问题的答案,她甚至有着和我相同的问题。我不知 道别人对20年的人生是怎样一种看法,但对我来说,20年已经很长。我没有使命感, 也不知道活着的意义究竟是什么。 生活?谁他妈也别跟我奢谈生活。我准备对生活背过脸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