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拍摄计划进入了尾声。老孟把能收罗到的、在本剧中露过脸的明星演员逐一请 来,看样子要弄一个大团圆式的结尾。剧本采用的是一个松散结构,三个主角设局, 在文艺界搞了一个金额很高的奖项,结果吸引了众多文化人前来争夺。人人都明贬 实褒地抬高自己,人人都明褒实贬地诋毁别人;人人都觉得自己应该得这个奖;人 人都坚信别人不配。 老孟一如既往地严肃认真,对每一个细节都不肯马虎,就连这几天的穿戴都有 些看似不经意地讲究,大概是站好最后一班岗的意思吧。屈指算来,我在这个小剧 场里也已经混迹了几十天之多。舞台布景、道具都是我们一点一点搭建起来的。离 别在即,心里竟有几分怅怅。我带了个速写本,一有空就画上几笔,准备把小剧场 的状况一一摹画下来。那天中午,演职人员都吃饭去了,小剧场里只剩下我一个人。 我坐在一把阶梯椅上,选择了一个光线比较好的角度勾画舞台全貌。说心里话,如 果我说我厌恶一切形式的公共场所,这一点也不过分,但剧场是唯一的例外。补齐 了说,我厌恶剧场以外的一切形式的公共场所。只有在剧场这种具有强烈假定性的 地方,我才能感觉到自在。我尽量忠实地记录我所看到的一切,尽量让它们保持原 样,保持原有的质感。 就在我准备再画几笔然后去吃饭的时候,突然,从通道口" 噔噔噔" 闯进来一 个带墨镜的短发小伙子。因为我坐在最后一排,他并没有看见我。此人中等身材, 穿一身西装,进来后,一径背对着我,向舞台走去。他先是走了几下台步,然后又 模仿了几下模特步。他走得惟妙惟肖,看得我忍俊不禁。我担心他看到我后一定会 难为情,可我也一时也找不到隐身的办法。更为糟糕的是,他登上舞台后,背对着 观众席,缓缓地向头顶上方伸出了两只手,作举火烧天状,然后,用舞台腔(更加 怪异的是他采用的竟是女腔)大声说起话来: 什么!我在年轻貌美的时候,都不曾收到过什么情书,现在倒有人写起情书来 给我了吗?让我来看:不要问我为什么我爱你,因为爱情虽然会用理智来作疗治相 思的药饵,它却是从来不听理智的劝告的。你并不年轻,我也是一样;好吧,咱们 同病相怜。你爱好风流,我也是一样;哈哈,那尤其是同病相怜。你喜欢喝酒,我 也是一样;咱们俩岂不是天生的一对儿?要是一个军人的爱可以使你满足,那么佩 琪大娘,你也可以心满意足了,因为我已经把你爱上了。我不愿意说,可怜我吧, 因为那不是一个军人所应该说的话;可是我说,爱我吧。 愿意为你赴汤蹈火的,你的忠心的骑士,约翰·福斯塔夫上。 说完这一段,表演者把脸转了过来(鼻梁上架着个巨大的墨镜),这时候,他 发现了我。他稍稍停顿了一下,突然伸出手,指着我这边的方向痛斥: 好一个胆大妄为的狗贼!哎哟,万恶的万恶的世界!一个快要老死了的家伙, 还要自命风流!真是见鬼!……我要到议会里去上一个条陈,请他们把你们这班狗 男人统统格杀勿论! 我被他这后一段念白吓了一跳,同时也觉得他的行止什么地方有些古怪。从他 方才提到" 福斯塔夫" 的名字,我知道他朗诵的是莎士比亚名剧《温莎的风流娘们 儿》,但我拿不准这最后一段是原剧里的台词,还是他的即兴发挥——专门冲我来 的。我想不出什么应答的话,也不想做什么反应,便继续画我的画。 " 嗨,你这个人,难道连鼓掌都不会吗?" 他停顿了一会儿,愤愤地说,仿佛 对我不尊重他的艺术非常不满。随即,他跳下舞台," 噔噔噔" 冲我这边走了过来。 我本想鼓鼓掌的,可经他这么一说,我反而不好意思鼓了。我停下手中的画笔, 好奇地打量着朝我走来的这个举动疯癫的家伙,不知道他打算干什么。就在他摘下 墨镜的一刹那,我认出了他。我们俩都笑了。 是陶晶晶。曾经跟我搭过戏的、戏剧学院二年级女生陶晶晶。 " 女扮男装了?" 我问她。她这副样子实在很别致。 " 嗯,挺好玩儿的吧,从此我充' 雅(哑)人' ,女扮男装。" 陶晶晶晃了晃 脑袋,紧贴头皮的短发纹丝不动,线条显得非常简洁、明快。她笑了起来。 " 真好。" 我说,而且并非恭维," 你表演得真好。" " 是心里话?" " 当然是心里话。" " 你刚才真的没有认出我来?" " 没有。" 我说。 " 就你这观察力,还画画呢,赶紧收了吧。" 陶晶晶凑近我,眯眼看了看我的 速写本," 天分忒低。" " 我眼拙," 我说," 这正是我的苦衷。" " 苦衷?你也会有苦衷?" 陶晶晶挖苦我,用的依然是念白的口吻," 一个半 睡半醒的邋遢鬼也会有苦衷?噢,天哪!" 我笑了笑,没有说话。 " 我这么打击你,你没事儿吧?" 陶晶晶在我身边的椅子上坐下,恢复了常态。 " 没事儿," 我说," 受打击惯了。" " 那说明你是没事儿找抽型的。" 陶晶晶说。变戏法似的从衣兜里摸出一只琥 珀色的大耳环,戴在左耳朵上。 " 说得不错。" 我说,看着她耳朵上那只极其夸张的大耳环," ——怎么把手 镯拴耳朵上了?" " 你们家手镯这样啊,你们家手镯是驴呀得拴着?" 陶晶晶被我气乐了,耸着 鼻子高叫," ——我看出来了,你这人够狠,睚眦必报。" " 对不起,对不起。" 我止住笑,耸肩摊手。突然间,我非常厌恶我做出的这 副莫名其妙的怪相,觉得自己内心里有讨好陶晶晶之嫌。 " 跪安吧——饶了你了。" 陶晶晶浑然不觉,顺手拿过我的速写本翻看。 " 嗯,公平地说,基础还可以。" 她点点头说。 " 多谢陶老师首肯。" " 首肯(熟啃)?我还生吃呢。——你这人可真酸。" " 熟了就不酸了。——我还是第一次遭到这种评价。" " 你还来劲了。" 陶晶晶穿的是一件驼色的休闲西装,没有系领带,里边是一 件浅白色的毛衣。这身装束配在她的身上,显得十分洒脱、俊美。 陶晶晶发现我在观察她,突然转了转脑袋,眼睛清灵灵地直盯着我,说," 小 子,我漂亮吧?" 我冷不丁被她的问话吓了一跳。 " 那还用说。" 我说,躲开她的目光," ——你该管我叫叔叔才对。" 那是一 双黑白极端分明的美目,大概是因为经过表演训练的缘故,一转一轮之间,都似有 令人心旌摇荡的情波闪烁传递。我不由得把她和王丹荔做比较,如果说王丹荔的美 高贵内敛,令人尊重,陶晶晶的美则光芒四射,摄人心魄,压迫得人透不过气来。 " 好,叔叔。" 陶晶晶说," 你看上去真是够老的。你有多大?" " 两当十五之年,虽有椅子板凳不能坐也。" 我想起了一段八股文的酸句,顺 口胡诌道。 " 啊,两个十五,那不都三十了吗?" " 是啊。" 我说," 而立之年了。" " 那你还活个什么劲儿啊在这个世界上,老啐。" " 真没礼貌。" 我说她," 我们老啐也得活着呀,我们老啐也得吃碗饭、住间 房……" " 你甭蒙我了。" 陶晶晶撇了撇嘴说,低下头懒洋洋地翻着我的画本," 我知 道你多大,也知道你是怎么回事。" " 我多大?怎么回事?" " 哈哈,感兴趣了吧?想知道了吧?对不起,我还就不说了。" 陶晶晶笑道, 把画本抛了个半高扔给我,我连忙伸手接住," ——憋死你。" 她补充道。 我听到了一阵" 咕咕" 的叫声,陶晶晶也听到了,直起身,眨着长睫毛谛听。 我们俩严肃地对视了一阵。 " 你的。" " 你的!" 我和她都弄不清楚到底是谁的肚子在叫。 " 请我吃顿饭吧,叔叔。" " 好。" 我说,看了看表,已经一点多钟了。" 只能请你吃牛肉面了。" " 牛肉面也成。我还不想宰你,——我这人心眼儿好,允许你长大成人。" " 怎么想起来把长发剪了?" 在快餐店落座后,我问她。 " 一来呢是工作需要,二来呢是想换个心情。" " 理由还挺充分。" " 是啊。" 她说," 我妈妈经常说我生活没有计划性,这回她不能说我了。昨 天我这样秃着脑袋回家,她吓了一大跳,看样子,还以为是来了个尼姑化缘呢。" 看我有点愣神儿,陶晶晶赶紧" 噢" 了一声说," 噢,对了,我还没有说原因呢。 我们在排一部话剧,外国的,我扮演一个中年妇女,戴假发挺麻烦的,我索性就把 头发剪掉了。刚开始没想剪这么短,没想到理发师是个二把刀,最后弄弄弄弄弄就 弄这么短了,理发师吓得够戗,一直跟我说对不起,我倒觉得没什么。是不是没什 么?" 她看着我,希望听听我的意见。 " 不是没什么,是比过去精神多了。" " 你是说我过去不精神?" " 也不是。" 我说," 长发的时候也很好。你是天生丽质难自弃。" " 别拽你那些酸词了。我也懂。一朝选在君王侧,对不对?一不留神进厕所了 我。" " 那,第二条呢?" " 第二条?第二条没什么可说的。就是想换个心情呗。" 陶晶晶开始低下头" 吸溜吸溜" 地吃面。我注意到,周围吃饭的几个男人的眼风不断地朝陶晶晶这边瞟 过来。 陶晶晶吃饭的速度非常快,不一会儿脸上就变得红白红白的,额角处布着细密 的汗粒。 " 吃饱了。" 她放下碗筷说,眼神儿非常欢快," ——你丫是男人吗?怎么吃 这么慢?" 我差点被她的话噎着。 " 除非你想给男人改定义," 我说," ——谁规定男人就得吃得快?" " 得得得,瞧你那样儿,脸都酸了。" 陶晶晶手点着我的鼻子说," 你呀,属 于怨天尤人那种人,受不了气儿。我说得对不对?" " 对。" 我也笑道,三口两口把剩下的面条吞下去。 " 你这个人古里古怪的。" 陶晶晶歪头看着我," 哎,我听剧组的人说,你这 个家伙很有来历,跟我说说?" " 我有什么来历。" 我招呼服务员结帐," 第一,我不是孙悟空,从石头缝里 蹦出来,第二,我也不是哪吒,生来是一肉蛋——我也是胎生哺乳,全凭父母一时 高兴。" " 不爱说算了,哪来那么多废话。" 陶晶晶的眼睛没有离开我的脸,看得我一 阵阵紧张。我低下头,尽量避免和她对视。 " 真好玩儿。" 她没心没肺地说," 我最爱看别人紧张的样子了。" " 谁紧张了。" 我说," 充其量就是有点筛糠。——今天下午有你的戏吗?" " 没有。" 陶晶晶笑道," 本来有的,孟导刚才告诉我把我的那一段给掐了, 说是内容上有点犯忌。" " 你还回剧场吗?" " 不回了。我回学校。" 陶晶晶的脸上突然现出一副厌恶的表情," 讨厌。" 她说。 " 怎么了?" " 旁边那几个人老看我。" " 那只能怪你长得漂亮," 我笑道," 换了我,我也看。没准儿这将来都是你 的铁杆影迷呢。" " 啊,这话朕爱听。" 分手的时候,陶晶晶和我互留了电话号码。然后,她告诉我,下周六她们学校 要举行期末演出,剧目是莎士比亚的名剧《温莎的风流娘们儿》。她在剧中扮演" 佩琪大娘". " 想来捧场吗?来的话我到校门口接你。" 她说。 " 好。我一定去。" 我说," 我要看看演艺界的一颗新星,是怎样冉冉升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