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拍摄计划完成后,剧组解散了,只留下了一些技术人员进行后期剪辑制作。之 后的大部分时间,我都闲呆在家里。我把从蓝岛搬来的书重新整理了一遍,这些书, 基本上都是我父亲的,上边有他的签名和藏书章。我按照经史子集的分别把这些书 大致归了归类,发现史部书和子部书比较多,此外比较可看的是一些科普著作,其 余剩下的,还有一大批污七八糟的请我父亲" 指正" 的欺世之作以及各种莫名其妙 的学习材料汇编,我把这些破烂一股脑卖给了一个收购废品的外地妇女。我把我父 亲的文房四宝也收拾了出来,后来,又专门到王府井书店购置了几册《芥子园画谱 》和书法字帖,读书累了的时候便临写一阵。 有一天,老孟开车经过我的住处,上楼来坐了一会儿。看到满墙的字和画,老 孟大笑不止。 " 兄弟,你这是铁了心要作名士啊。" 对于那时的我来说,我实在是不知道该 做什么好。我只是下意识地想使自己忙活起来,免得过多地转念头,同时,我也觉 得自己应该多读点书,好明白别人的一生都是怎么过的,别人的头脑中都曾经想过 些什么,曾经在什么事情上苦恼或得趣。 老孟在我的书架前浏览了一番,叹道:" 我可有好长时间没有静下心来读书了, 心里空落得厉害。古人说,三日不读书便觉面目可憎,语言乏味。像我这样的人, 都他妈快没脸见人了。" 老孟说着话,摸摸自己的腮帮子," 肉长了,学问一点没 长。" 老孟这个人,我对他了解越多,越觉得他是一个不可思议的矛盾体。照说, 他应该算一位成功人士,但从他的身上,我时常会感觉到一种焦虑的东西。就连一 大堆人聚会的时候,我也会发现他常常在走神儿,在应付眼前的状况,仿佛他总是 在和他所心仪的东西擦肩而过。 " 十年前,我也住过和你这间类似的房子。" 老孟说,取了一管毛笔,在纸上 写写画画," 当时傻逼逼的,每天作诗人梦,过得还特别有兴味。现在,房子住得 大了,反倒一点意思也没有了。" " 那是什么原因?" 我也傻逼逼地问。 " 一个字:没劲。" 老孟摘下眼镜,揉了揉眼睛,——我第一次发现他的眼睛 下面有两个巨大的黑眼袋儿——," 当年我还在白墙上画过一个戴红卫兵臂章的蒙 娜丽莎,画过一个戴军帽的梵高,这就足见那时是多么疯狂了。——有宣纸吗?" " 没有。" 我说," 只有毛边纸。" " 毛边纸也行。" 老孟说," 好书家不计纸墨好坏,——是这么说吧?" " 是。" 我说,取出一张裁好的毛边纸递给他。 老孟把纸铺在桌子上,用镇纸压压好,思谋了好大一阵,提笔在纸上写了两句 联语: 三教徒学儒释道 一文不值分角圆 " 这是我当年穷困潦倒时写下的得意之句。" 老孟说。我帮他把字贴在墙上, 老孟眯起眼睛看着自己的作品微笑。" 要是现在写可就有点矫情了。我真怀念那时 候的日子。——操,这话听上去越发得矫情。" 老孟的字很好,虽然看上去不那么专业,但里面却有某种很动人的风度和神韵。 有那么一刻,我看着这个曾经饱读诗书,而今更是名利双收的仁兄,不知道他的内 心世界究竟是怎样一种结构。如果说他真的倾心于他所期许的学问,他完全有理由 一意孤行地在学问之海中浸淫;如果说目前的生活并不是他想要的,那么他究竟想 要什么呢?从生活方式上看,做学问也罢,不做学问也罢,这本也没有什么。我所 百思不得其解的是:他何以非要把所谓的" 学问" 作为一方净土来看待,好象世界 上真的存在着那么一座象牙之塔,真的有人在其中心如止水,嗒然枯坐。归根到底, 他目前的所得,都是他用他的" 学问" 或者说" 知识" 这柄利器杀伐取舍的结果。 " 我现在是越过越糊涂了。" 老孟倒在床上说,他胖大的身体压得床" 咯吱吱 " 一阵乱响。" 我排的电视剧都是狗屎橛儿,我所说得话都是我不想说的,我所不 想说的都是我竭力去说的,车尔尼雪夫斯基那话:怎么办?怎么办?" 老孟说着说 着,自己忍不住得意地" 哈哈" 大笑起来,两条胖腿冲天乱踢,压得床板咯吱咯吱 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