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 " 徐匡,你好。" 我父亲写道。这一次,我父亲的信是从他服刑的劳改队里发 出的,信件只在途中旅行了四天,就到了我的手上。 " 给你写这封信时,我已经是一个被判无期徒刑的人犯了。人生本来就是一场 苦役,如今,无论从形式还是从内容上,我都跟这一妙喻有了天衣无缝的契合,不 妨把它视为一桩完满之事。" 再读我父亲的来信,我已经能够平静和自持了。窗外,风" 呼呼" 地刮着,隔 壁人家做饭的香味一阵一阵地飘散进来。不必用眼睛观察,不必细心体味,我也能 强烈感觉到我和我父亲之间空间和境遇上的重重关隘和阻隔。 " 我花了很长时间才获得了现在这种相对平和的心境。在长达一年的隔离审查 期间,除了接受有司的审讯,我也在不间断地接受心灵的拷问,而后者的严厉程度, 远远胜过了前者。那时候,只有每天早晨坐在马桶上轮回的一刻,我才是一个清醒 的现实主义者——因为只有那一刻的时间属于我。坐在马桶上,静思前半生的行为 和思想,我发现那是一堆不可药救的垃圾。我根本不是自己一直期许的那样的' 知 识分子' ,而仅仅是一个自我膨胀的俗物。" " 我的思路是慢慢理清的,这个过程也是我的良知慢慢复原的过程。其实,你 妈妈很早就评价说,我是一个伪君子。现在,我承认,她说得对。我认领这个称谓, 倒不是说我是一个言行不一的猥琐之辈,不,实际情况比这要糟糕得多:我是一个 公开扯谎的人,犹为可怕的是,我对这些谎言信以为真,并公开践谎。简单地说, 在我过去的所作所为中,我无所畏惧。恍惚中,仿佛自己就是自己的立法者。这种 对造物的大不敬,庶几是不可饶恕的,一个缺乏敬畏之心的人更是可怕的。每每意 识到这一点,我都会蓦地惊出一身冷汗。" " 我不知道我把自己的意思说清楚了没有。但我希望你能明白,你的父亲徐邦 达锒铛入狱,完全是罪有应得,咎由自取。对于现在的结果,我没有什么遗憾,也 不希望你由此背上原本不应由你承载的包袱。我无心对你进行什么指点,你有自己 对生命的独特体验,但愿你能轻松自在地生活。" " 如果要我重新选择一次,我希望我能做一个治病救人的大夫或者一个真正能 公正观察世道人心的批评家。我浪费的时间和机会太多太多。现在,一切都变成了 空想,一切都无从谈起了。" " 我花了很大的代价才做回了我自己。对于目前的生活,我很满意。我每天严 格按照狱中的作息时间生活,早晨六点半钟起床,洗漱,就餐,八点钟到车间劳动, 我的工作是在一个工艺品车间装裱字画。手工劳动给我带来了很大的乐趣。我的狱 友,多数是和我有着相同经历的人。剥去了先前披在表层的伪装和假面,我的心里 有一种前所未有的踏实和纯净。姑且称之为' 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吧'.经过一段时 间的劳动,我的睡眠得到了很大改善,体重也降了五公斤之多,这是我过去喝了多 少减肥茶都不曾达到的效果。肌肉自然也变得强健了些。" " 原谅我一下子写了这么多。在这个世界上我已经没有什么发言权了。如果你 还瞧得起你的父亲,还愿意和他对话,就请在不忙的时候抽空给他写几个字。如果 实在不愿意或者没有心情,也大可不必勉强自己。我不害怕孤寂,我也孤寂惯了。 照目前的生活状态下去,我知道自己有走向宗教的可能性。是重新走向宗教,而不 是像当年那样,暗地里抱有强烈的功利色彩。我真正苦恼的是,我不知道自己究竟 坚信着什么。也许在将来的某一个时辰,我会获得天启。一切都随缘吧。徐邦达。 年月日。" 我把我父亲的信读了多遍,然后把它塞进了抽屉的最底层。我说不清楚自己是 一种什么样的感觉。但我想忘掉它。彻底忘掉它。我站在阳台上,做了几次深呼吸。 这时,太阳已经偏西,天空灰蒙蒙的,远处供应暖气的烟囱里冒着阵阵白烟。一座 高高的发射塔的顶端,闪烁着若隐若现的蓝光。我突然想起了我们家曾经养过的一 只老花猫。这只猫跟我奶奶最好,和王丹荔、马壮他们也都非常亲密。我奶奶没事 儿的时候,总是抚摩着它跟它说话。奶奶死后的那几天,家里人来人往,大家都在 忙着给徐市长的老母亲办喜葬,谁也没有注意到它,结果这只花猫出走了,再也没 有回来。 花猫到哪儿去了呢? 我记起了奶奶常常给我和花猫说的一首歌谣: 槐树槐,槐树槐, 槐树底下搭戏台, 人家闺女都来啦, 俺家闺女还不来。 说着说着也来啦, 骑着驴打着伞儿, 光着屁股挽着纂儿…… 这首歌谣,王丹荔和马壮也都能背诵。马壮为此还曾经困惑地说过:" 光着屁 股挽着纂儿,——按说这词儿已经够黄了,可它感觉怎么就不黄呢?" 说得王丹荔 和我都笑了。 我真怀念当年那种单纯的快乐。 那天晚上,我在中央电视台六频道看了一场奇怪的电影。影片刚刚开始,片名 我却没有看到,但如同一切好电影一样,你只要随便撩上一眼,就能预知它的好坏。 可以断定,那是一部英国人拍摄的影片。众多人物集中在一个豪华的房间里,人们 进行着冷静而有礼貌的对话。突然其中的一位掏出手枪将另一位坐在椅子上的绅士 优雅地击毙,随后余下的诸位镇静地离开。影片中的每一个出场人物互相之间都颇 为熟络,不管是在大街上,还是在酒馆里,或者在议事大厅,他们都热情地打招呼, 叫对方的名字。他们之间的对话都像是在打哑谜。好象一切都只瞒着一个人,那个 人,就是作为观众的我。上半部分结束的时候,其中的一个我认定是反派主角的人 驾驶着汽车被另一拨人驾车狂追,结果反派主角的汽车一头栽进了河里。上半部分 结束后,我被这古怪的电影弄得激动不已。我急急忙忙跑了趟厕所,又给自己倒了 杯水,我甚至找了棵香烟叼在嘴上,准备静静欣赏这部丝毫不向观众献媚的孤傲电 影,并向它致敬。下半部一开场,情景发生了更加戏剧化的变化,主要人物重新登 场,他们见面之后好象都已经把对方忘得干干净净,只有靠彼此的自我介绍或着第 三者的引见才得以重新认识,我不无悲哀地可怜起这些失去记忆的芸芸众生。令我 真正毛骨悚然的是,我眼巴巴看着被人一枪击毙的那个人,以及那个一头栽进河里 丧生的家伙全都活了过来,而电影里那些和我一同目睹了他们死于非命的人们对此 却毫不在意,坦然接受了他们的再生,并把他们视为人间当然的一员,交谈,碰杯, 甚至听任他们发脾气,有的女人还欣然与这两个鬼魂共舞。就连这两个鬼魂之间, 也竟然尽释前嫌,闭口不谈枪击事件。这时候,影片中的所有人物都变成了智力低 下的呆鸟,他们对目前的处境一无所知,而此时,真正洞悉了一切秘密的人只有一 个,那就是作为观众的我。而另一种解释是,他们接受了最后的审判。看到最后, 我那颗悬浮的心终于落了下来,我看到,我在开场时见到过的那些人,鱼贯进入了 一个似曾相识的豪华房间。我忍不住笑了起来。 接到陶晶晶的电话时,我还兀自沉浸在那部电影给我带来的古怪感觉之中。 " 怎么了这是?喝了兴奋剂啦?" 陶晶晶说我。 " 还真喝了。" 我笑道,把刚刚看过的这部电影故事复述给她听。 " 你这人真弱智。" 陶晶晶也乐不可支," 不就是电影放倒了嘛。这在他们中 央台得算事故。" " 我喜欢这样的事故。我保证不举报。" " 怎么这种怪事都让你赶上了?" " 肯定不止我一个人啊,我估计得有几千万观众赶上了。" " 别废话了。你明天来不来看我们的演出?——你早把这事儿忘了吧?" " 没,没忘。" 我说," 我一定来。" " 那好,那我下午一点钟在校门口等你,你可要准时啊。我可是过时不候的。 " " 好的。" 如果一切都能够倒叙,那生活将会是怎样一种神奇的场面。而谁又能肯定地说, 生活就不能倒叙? 我取出稿纸,开了一瓶啤酒,准备给我父亲回一封信。结果,啤酒喝光了,信 却一个字也没有写出。 我毫无睡意。后来,我从抽屉里拿出我父亲的信,在一本空白册页上,把这封 信用小楷工工整整地抄写了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