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节 第二天,醒来时已是10点多钟。我简单洗漱了一下,便带上门出去了。外面太 阳很大,光线亮得耀眼,但没有风,是一个难得的好天气。算来,这已经是我在北 京度过的第二个冬天了。我一直不大习惯北京的冬天。干燥的空气使我的身体很不 舒服。蓝岛的冬天不是这样。蓝岛一年四季都是湿润的,呼吸道里也从来没有过干 涩的感觉。如果我能自主地选择生存空间,我宁可不生活在这个大而无当、群雌粥 粥的首都城市,甘愿在生我养我的那个海滨城市里偏安苟且。大街上一如既往的嘈 杂,车流似乎永远没有停歇的时候。小区拐角处有一伙老者在扎堆儿下棋,观棋的 比弈棋的还忙活,七嘴八舌地支着。所谓观棋不语实在是一句可笑的空话,很少有 人能做真正到这一点。身穿时尚" 皮搂儿" 的姑娘们旁若无人地袅袅走过,三五个 小孩儿在相隔五米左右的矮树之间往返追逐。 周末的公共汽车像往常一样拥挤。我壁立在人丛当中,尽量放轻呼吸,以免把 气儿吐在前面人的脖梗子上,可我背后的那个家伙却不停地喷响鼻,吹得我后背一 阵阵虚痒。两个妇女因为什么事情吵了起来,互相指责对方" 素质太低" ,一方扬 言要啐对手一脸狗屎;另一方则假装关心地询问对手是不是昨天晚在床上没有玩儿 够。众看客的脸上都憋着躲躲闪闪的笑容。汽车摇摇晃晃时快时慢地在大街上行进, 后来一头扎进了一个小胡同。我透过车窗看外面一排排老旧的四合院:灰青色的矮 墙,飞檐式的门楼,在我的意识里,仿佛这才是北京的核心,其实它根本不是。所 谓核心,压根就不存在。 我在陶晶晶告诉我的祝义伯胡同下了车,心下诧异怎么会有这样一个胡同名。 当我走进这条胡同里时,我才豁然醒悟过来,这" 祝义伯" ,十有八九是" 猪尾巴 " 的谐音。 我找到陶晶晶她们学校所在地时,刚刚十一点半钟。然后,我折回适才看好的 一家小吃店,买了一碗炸酱面吃。 差五分一点钟,我来到学校门口。胡同里多了几辆漂亮轿车,有几个衣着光鲜 的家伙在同门卫交涉,看样子,都是像我一样前来观剧的家长或朋友一类的人物。 门卫是一个中年男子,态度和蔼,但很有原则性——没有学校内部的人延领一概不 肯放行。有一个头发向后梳得锃亮的家伙急了,突然高声叫道:" 你不让我进去? 你知道我是谁吗?!" 中年男子依旧不温不火,慢声答对:" 我不管你是谁,我也 不想打听。这么跟您说,您就是列宁同志他本人,也得服从规定不是?" 说得大伙 都笑了。 一点整的时候,我看到陶晶晶裹着个军大衣风风火火地跑了出来。我迎上前去。 " 怎么样?准时吧?" 陶晶晶在我面前收住脚,像是来了个急刹车。 " 准时。几乎是卡着点来的。" 我笑道。 " 快进去吧,来不及了," 她使劲拉了一下我的衣袖,差点拽我一跟头," 我 还得化装呢,——您怎么这么弱不禁风?""你倒是有一把子蛮力。" 我笑道。 " 大爷,我们进去了啊。" 陶晶晶冲门卫扬了扬手,几乎是裹胁着我旋进了大 门。 陶晶晶把我领到礼堂入口处,说:" 你从这儿进去,随便坐,不对号。——一 幕完了不要忘了鼓掌。" " 好,我记住了。" 我说," 鼓掌咱会。" " 我看你不会。" 陶晶晶笑道," 你这个人,好象全人类都对不起你似的。" " 冤枉。我真比冤枉他爹——老冤枉还冤。" 进了礼堂,我在前排选了个居中的位置坐下。过了一会儿,一个身穿皮茄克的 英俊男生走过来递给我一张剧情介绍单,然后客气地请我换一个座位。我这才意识 到这些空座应该是给头面人物们预留的。 " 艺术学校也来这一套?" 我假装不满,笑道。 " 没办法。" 英俊男生也笑," 我们暂时也不能免俗。" 我起身换到同排最边 上的一个位子坐下,低头阅读剧情表。这时,观众陆陆续续入场了。剧情表印刷很 别致,周边是用比亚兹莱式的花纹组成的孔门," 孔门" 里的内容是剧中人物表和 对应的扮演者名单;背面则印有这样一段话,不知出自何人之口: 在剧院里,你坐在一个高处的位子上,从那儿向下看观众只是一个黑暗的群体, 这样一来,你就不会觉得有受到搅扰的不安感了,就像演员在台上感到的一样。最 叫人不舒服的是:你能将个人从人群里区分出来。 铃声响过,剧场的顶灯渐渐转暗,幕布徐徐拉开,演出开始了。 这是一台严格按照传统模式演出的话剧,舞台布景和道具都显得有些陈旧,但 给人的感觉却非常地道,显然是多届学生排演该剧所沿用过的。演员们的表演很到 位,只是扮演福斯塔夫的家伙体形和声音稍显稚嫩。他们的台词工夫都非常了得, 肯节处的接口听上去很是契合。过去在蓝岛的时候,我读过全套的莎士比亚戏剧, 那时候只是觉得他的语言风格泼辣,有趣,但内容却很隔膜;前一天晚上,我又重 读了这部五幕剧《温莎的风流娘们儿》,突然对莎士比亚这个人的勇猛锐利大为惊 讶:在他的口中百无禁忌,好象没有什么话是不可以说的,自然,相应地,他的头 脑也应该高度自由。在阅读过程中,看着他所操用的那些大胆的词句,看着他对待 世事的博大胸怀,——比如那个怀疑老婆对自己不忠的人的著名独白:" 我倒要让 人们看看,王八也不是那么好欺负的!" ;比如剧中人们对待老色棍福斯塔夫的善 意捉弄的态度——我的狭窄视野一次次受到无情践踏,读这样的作品,我的可怜的 头脑只配眩晕,无法完全领略这种粗豪之美。现在,看着这些莎式灵魂和语言附了 体的人物在台上活灵活现,大吵大闹,对于人性张扬这一点,我倒有了些许体会, 同时我的准备不足的头脑也觉得他们多少有点一惊一乍。 陶晶晶是在第二幕出场的。她穿着一件束腰的奶白色长裙,领口开得很低,金 黄色的假发套上挽着一方头帕,整个形象看上去活象雷诺阿笔下肉色生香的小妇人。 随着剧情的展开和深入,我相信在座的多数观众都像我一样把注意力投向了陶晶晶 扮演的" 培琪大娘".陶晶晶的戏剧天分是显而易见的,从肢体语言到声音形象都格 外的夺人耳目。 我想,在某些方面,王丹荔应该和陶晶晶旗鼓相当。少女时代的王丹荔,也曾 经像白银一样皎皎闪光,她的隐秘的热情与陶晶晶光芒四射的感染力相比,同样动 人心魄。 坐在台下,观看着舞台上热热闹闹的混乱场面,我不由地痴想:我们要是生活 在民风醇厚粗犷的莎士比亚时代,大概就不会遭受如此之多的心理折磨了——仅就 我个人而言,那个距我400 多年的异国生活看上去似乎更有活力,更富激情,而眼 下我所融入的生活却充满了霉烘烘的气味,形体上活像一具软塌塌倒挂下来的生殖 器——一切青春乐事都在生活赐予我的铁硬的恶意上撞得粉碎。 演出结束后,观众们集体起立鼓掌。陶晶晶他们则怀抱鲜花频频向台下鞠躬致 意。我差不多是最后一个走出礼堂的。在台阶上,我呆呆地站了一会儿,拿不准该 在哪儿等陶晶晶。西下的阳光照射着这座培养过许多著名演员的艺术学府,仿佛从 这里向前端早已铺就了一条花团锦簇的美丽大道。通道拐弯处的倒车镜里不时映现 出神采飞扬的帅哥靓妹。一串串银铃般的笑声时而从某个地方快乐地爆发,在空气 中久久萦回。 这座校园占地面积不大,主要分教学楼、演出礼堂和宿舍区三部分。在教学楼 一层的宣传栏里,我看到了许多著名人物年轻时候的脸。 半个多小时之后,我估计陶晶晶应该卸完装了,便向礼堂后台的方向走去。在 门口,我碰见了一个看样子刚刚洗过脸的女生,我拦住她,问陶晶晶在不在里面, 她歪了歪头说:" 陶晶晶?陶晶晶已经回宿舍了。你跟我走吧。我正好回宿舍。" " 刚才看演出了?" 她笑盈盈地问我。 " 看了。" 我说。 " 感觉怎么样?" " 非常好。" 我说。 " 就那么回事儿吧。" 她把下巴一扬,否定了我的赞誉。 " 您是谦虚。" " 那你能认出我是谁吗?" " 福德大娘?" 我实在没看出她是谁,就胡乱猜了个主要人物。 " 不。" 她笑道," 我是精灵侍从之一,群众演员。谅你也猜不出来。" 她显 然对自己扮演群众演员有些不忿,好象如果由她出任主要角色,定会为演出增色不 少。 " 你是陶晶晶什么人?" 她突然歪过头问我。 " 就算是朋友吧。" " 哦。" 她说。她走路非常快,腿直直的,几乎看不出弯曲,两只脚微微向外 拐,显然受过正规的舞蹈训练。 " 据说陶晶晶她爸爸是一个神秘的大人物——" 她说。 我还没来得及反应,她又撇着嘴飞快地加了一句:" 不过我们根本不信。" 我 跟随" 精灵侍从" 快步走上宿舍楼的五层。停下脚,刚要喘口气,就见" 精灵侍从 " 也突然收住脚,对我" 嘘" 了声,小声说:" 吵起来了。" 我看到,在不远处的一个宿舍门口,积聚着一群各种打扮、个头都差不多高的 漂亮女生,不管是圆脸还是方脸还是其他什么脸型,个个都独具动人之处。 我听到房间里传出陶晶晶愤怒的喊声:" 滚!滚他妈的蛋!" " 你自己去找她吧。""精灵侍从" 头也不回地对我说。 " 好。谢谢。" 我说。 我挤进人丛,看到陶晶晶正在斗鸡似的向外冲,两个女孩儿死死拽住她的胳膊。 她的攻击对象是斜倚在门框上的一个高个子男生。 " 我就打你了,怎么着吧。" 高个子男生一脸忧郁,大眼睛忽闪忽闪地看着陶 晶晶。从他的脸上一点也看不出打过人的快感。 " 王八蛋!" 陶晶晶破口大骂,她的脸上仍然留有妆色," 你还敢打我,瞧你 那二尾子样儿!" 高个子男生脸慢慢地红了,眼神却变得坚定起来:" ——你别以为你——""— —我以为我什么?" 陶晶晶说,这时她发现了人丛中的我,突然用手指把我指住, " ——你不是想知道我跟谁好了吗?他来了。你自己看好了。" 众人纷纷把目光转 向我。 我一时不知所措,定定地站着。 高个子男生和我对视了一眼,旋即把目光躲闪开了。 就在大家把注意力集中在我身上的时候,陶晶晶飞快地收拾了一个包,斜挎在 肩上," 噔噔噔" 跑到我面前,亲昵地一笑,挽住我的胳膊从人丛中冲了出来。我 感觉到了高个子男生交织着恼怒和无奈的眼神。 " 怎么回事儿啊?" 在校园里,我问她。 " 你别管了。没怎么回事儿。" 陶晶晶松开了我的胳膊。 " 看上去那个男生对你可是一往情深。" " 是吗。" 陶晶晶撇了撇嘴。" 哎,——你怎么还没回去啊?" 她突然好奇地 看我。 " 我," 我说,被她问得一楞," 我不得当面祝贺你演出成功吗。" " 噢。谢谢。" 她说。 出了校门,陶晶晶停住脚步,一时显得很茫然,好象不知道应该怎样打发身边 多余的我。 " 你去哪儿?" 她冷淡地说。 " 我回家。" 我说。 " 那好,再见吧。" 她客气地笑笑," 谢谢你来看我的演出。""也谢谢你。再 见。" 她转身走了。看着她的背影发了会儿呆,我也只好转身走掉了。尽管我去公 共汽车站应该和她同路。 我走在人头攒动的大街上,和我要去的方向南辕北辙。 离开老孟的剧组之后,我又开始过上了饥一顿饱一顿的日子。吃饭已经成了我 生活中的一个巨大负担。就像阿根廷作家博尔赫斯经常抱怨的那样:我和我的身体 是分离的两个部分,我不得不每天照顾我的肚子,我甚至还得每天为我的身体洗脚。 现在,我的肚子饿了。在街头的一个食品摊点,我买了一块烤白薯吃。一个目 光锐利的小女孩儿伸手向我乞讨,我躲开了她。她的嘴里嘟哝了一句方言。我听不 懂。但我知道她一定不是在夸我。我裤兜里的BB机响起来。我感激这个呼我的人。 我赶紧起身到公共电话亭回电话。我急切盼望着能够有人和我一起忍受这一天余下 的漫长时光。 我回了电话,对方听了我的声音,抱歉地对我说" 对不起,呼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