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经过一夜的奔波,大年初一的早晨,列车抵达蓝岛。我像一个外乡人一样随着 人流,走出车站。离开蓝岛两年了,蓝岛市没有太大的变化。我看着眼前熟悉的景 物,听着人们嘴里熟悉的方言,一时觉得物是人非。大多数商亭都已经停止营业了, 连一个能打电话的地方都没有。我只好走过过街天桥,到马路对面的蓝岛市电信大 楼里给张美玲打电话。 电话拨通后,张美玲惊讶地大叫:" 你动作够快的呀,已经到蓝岛啦?" " 是啊。" 我笑道," 我是昼夜兼程,马不停蹄——你在哪儿?我们在哪儿会 合?" " 对不起。" 张美玲小声嘟哝," 我还在广州呢,可能回不去了……" " 什么?" 我哭笑不得,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 对不起,实在是有事儿耽误了," 张美玲急着解释," 本来想坐昨天晚上的 飞机……可是……""没关系。" 我说," 不用解释了,你忙你的……""我真不是成 心的,我是特别想回家," 张美玲说," 可是我和丹丹在筹备搞一个服装店,我们 想趁春节放假这几天把店面收拾出来……""我真没事。" 我说," 我在蓝岛呆两天 就回北京,回来一趟也挺好的,你用不着内疚……""可我还是觉得对不起你。" 张 美玲说," 把你涮了……""你别给我提这个醒儿啊," 我笑道," 本来我还没这么 想,现在觉得有点委屈了。""你跟丹丹说几句话吧……" 我听到王丹荔把电话接了 过来。 " 你好……新年好。" 我结结巴巴地说。 " 你也是。" 王丹荔说。 " ……" 这是半年来我第一次听到她的声音,我一下子变得感伤不已,一时嗫 嚅着说不出话来。 " 喂……" 我听到王丹荔犹豫着唤了一声。 " 哦,我在呢。" 我说," ……你,挺好的吧?""还行。" 她说," 住下了吗? ""还没有。" 我说," 刚刚到。""那边……冷不冷?""冷。" 我说," 跟过去一样 冷。""你……照顾好自己。""好。" 我说," 你也要照顾好你自己……""我会。" 她说。 放下电话,我感觉自己是一个无家可归的傻瓜。 我在电信大楼里发了一阵呆。突然不知道接下来该干什么了。 走出电信大楼,火车站主体建筑上的大钟正好敲响了八点。伴随着舒缓沉闷的 钟声,我向汽车站走去。在行人喜气洋洋的流动中,我突然觉得自己必须依附于某 种状态,才能在欢乐的人群中自在起来,我就好象一个疲弱的小鸟一般,急需找到 一个树枝,哪怕只是一个有形状的" 尖" ,赶紧把自己落下。我下意识使自己的步 履坚定,假装自己也是一个有目的的人,——刚从家里出来,正要去给某位亲戚拜 年,或者,正在信步往自己的家里走——家里有一顿丰盛的春节大餐正在等待着我 和家人一道享用。拐进汽车站,我花三毛钱获准进入了车站的公厕,在没有任何尿 意的状态下撒了一泡尿,然后就着肮脏的水龙头,洗了一把脸。对着缺了一块角的 破烂镜子,我看到了一张疲倦的、充满了霉相的脸。 我搭乘了一辆开往一百公里以外的长途汽车。车上没有多少人,但所有的男人 都抽烟,都" 咳咳咔咔" 地随地吐痰,车厢里乌烟瘴气,污秽不堪。我坐在最后一 排。在几大包里面装的不知何物的蛇皮袋中间,我给自己拱出了一个窝。售票员和 司机大声地抱怨这一趟苦差,看样子,恨不得马上掉转车头回家。司机把车开得像 个醉汉,猛然提速,遇到状况又猛然刹车。我的头几次险些撞到前边裸露着铁管的 椅背。出了市区,这辆浑身乱响的破车更是像疯了一样向前狂奔,沟沟坎坎皆一跃 而过,车身跳跃前行,我被颠得苦不堪言,前面蹦一寸,我则窜一尺。 中午,我饿了。我没有带吃的。看着别人吞咽面包、香肠、大葱和饼,我跟着 他们一道咽唾沫。我有一瓶矿泉水。我喝水。但不敢多喝。我仔细翻检了一遍我的 包,连烟也没有带。我伸手冲前面座位上的人讨烟,对方不高兴地扔给我一支。刚 抽了两口,我就想吐。我把吸剩的半棵烟在鞋底子上弄灭,装进衣兜里,以备不时 之需。后来,我在椅背和车角之间找了个稳定位置把头部固定,期盼睡神能够赏光 下凡,赐福于我。 下午一点多钟,我到达了目的地。在一个沿街兜售礼品盒的小百货店,我买了 一块干瘪的面包和一袋味道怪异的牛奶,狼吞虎咽地把它们弄进了肚子。然后,我 问店主有没有纸钱和冥纸。店主惊异地看着我说:" 烧纸都是上午太阳出来之前烧。 " 我重复问他有没有。他告诉我说有,然后从里屋拿出了一大堆黄表纸和纸钱。我 又选了一些水果、点心、两挂鞭炮和一盒火柴,付完款,带上东西,走出小店。 这里是我的老家。我的祖籍。我奶奶在这里生活了大半辈子。我父亲徐邦达在 这里生活过二十年多年。我到这儿来过很多次。我测定了一下方向,然后离开大路, 在荒地里穿行。 我走了大约半个小时的光景,来到了我奶奶的坟前。墓碑还在。那是一块小小 的大理石墓碑。上面镌刻着我父亲的手迹。我的泪水一下子涌了出来。泪眼模糊中, 我把供品摆在奶奶的坟前,然后,找了一根木棍,划了个大圆,在圆内画了个十字。 我划着火柴点燃冥纸和纸钱。火苗在我眼前升腾、晃动,纸灰被风扬起。我想跟奶 奶说点什么,可我什么也说不出口。我好象听到奶奶苍老的声音在唤我:" 匡儿、 匡儿,你来啦?你爹哩?……你爹咋老没来看我啦?他还是那么老忙哩?……" 我 哽咽起来,浑身抖动不止。 纸钱烧尽,我爬在地上给奶奶磕了四个响头。 " 奶奶,我代表我爸爸来看您……" 我挣扎着说出了一句话。 然后,在奶奶的坟前,我燃放了两挂鞭炮。 离开奶奶的坟,我拐向了通往我们老家临村的小路。那里住着为我家操劳多年 的我的远房姑母。我们家出事后,她就回到了自己的老家。 这是一个不足百户的小村庄,人们主要靠编制鱼网为生。房屋大都是二十年以 上的老房子,街道弯曲,狭窄,每个人家的院墙外面几乎都有一个连茅猪圈,如今 猪圈里都空着,猪们都已经被宰杀,化作了村民的年节食品。我父亲当年曾劝说姑 母翻盖一下老房子,建房的款项由他来出。现在这一切都已然无从兑现了。在姑母 家门口,我看到两年前我父亲手书的对联还在,红纸已经褪色,边角处也已经有些 破损,但上面竟然有新鲜糨糊的印迹,显然刚刚重新修补过。联语是: 春回福地人不老 书到相思字亦香 进得院门,我看见姑母正端着簸箕往屋里走。听到响动,姑母慢慢回过头来。 " 哎呀,——是匡,是死……小匡!" 我姑母叫道,随即慌乱地把手里的簸箕 丢在身边的一张破凳子上,簸箕晃动了就下,险些倾覆。姑母几步奔到我的面前, 双手死死地抓住我的肩膀,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满眼泪光闪动。 " 姑,新年好。" 我也一阵心酸。 " 好,好。" 姑母说,紧紧拉着我的手往屋里迎,一边用手背拭泪," 他爹, 咱那——儿——咱那,死……死小匡来啦!" 我们老家人习惯在孩子们的称谓前加 一个" 死" 字。 姑母家,跟前些年来时相比没什么变化,只是屋里多了些从我们家拉来的旧家 具和电器,那是我到北京前,让我的大表哥到蓝岛弄回来的。我向姑父道了" 新年 好" ,在方桌边的一张椅子上坐下。姑父递给我一支香烟,我点着了。 姑母泪眼婆娑地看着我,嘴里不停地念叨着:" 瘦了,俺孩子瘦了……看俺孩 子都瘦成啥样子了……" 一边说,一边抹泪。 姑父在旁边低着头抽烟,说," 不瘦。匡是长大了。快去给匡倒碗水。光知道 个哭。孩子来了不是个高兴事儿吗。" 姑母忙不迭地取暖壶倒水:" 看看我,都不 知道咋好啦……" 我问了问家里的情况。姑父和姑母连声说" 好,好,都好,都好。 " 姑母指着家里的东西说:" 匡,你看,现在这家里用的,都是咱那个家里的东西 ……" 说着说着姑母又忍不住哭了起来," 咱得罪了老天爷啦?让咱遭这个难?你 奶奶,俺那姑姑可是一辈子积德行善的好人哪……" 姑父也在一旁陪着叹气。 " 我刚才到我奶奶坟上烧了个纸……" 我说。 姑母止住哭,抬起红肿的眼睛看着我:" 你去看过你爸爸了没有?""还没有。 " 我说。 " 你要去看看你爸爸。" 姑母说," 不管怎么说,你爸爸还是你爸爸……他就 你这么一个儿……""嗯。" 我点头答应," 我明天就去看他。""俺想俺兄弟。" 姑 母又抽噎起来," 俺那兄弟从小就聪明,三里五乡就属他最聪明,能写会画,每年 俺的对联都是他写,写完俺拿回来贴上……俺以后再也不挂新对联了,俺就保留现 在门口那一副……俺跟孩子们说好了,不叫孩子们撕扯坏了……" 姑父打断姑母的 话,问我:" 你在北京怎么样?""还可以。" 我说。 姑母说:" 当官了么?""没有。" 我说。 姑父白了姑母一眼,说:" 当官?你以为那是说句话的事儿哩?""不当官就好! " 姑母断然地说," 咱再也不当那鸡巴操的官了!咱以后就是安安生生过日子…… 记住了啊……匡。""姑姑,我记住了。" 我说,好不容易才把眼泪忍住。 晚上,姑母把我的两个表哥和他们的家人全都叫来,吃了一顿团圆饭。我和两 个表哥都喝了不少酒。席间,二表哥终于憋不住问我,我爸爸到底贪污了多少钱, 结果话刚一出口,就被我姑母一个大嘴巴子打过去。二表哥捂着脸吓傻了,孩子们 也全都吓得" 哇哇" 大哭。二表哥强嘴说:" 我不过就是随便问一句……" 话还没 说完,姑母抓起一个盛有肉菜的盘子掷过去,二表哥急忙躲闪了一下,盘子飞过二 表哥的头顶,落在地上,摔碎了。二表哥过年的新衣服上溅满了菜汁。姑父和大表 哥打圆场说:" 碎碎平安,碎碎平安……".姑母厉声说:" 以后在咱们这个家里, 谁也不许再提这方面的一个字……丢人哩……".我从来没有见过一向温良厚道的姑 母发这么大的火。 晚宴不欢而散。 当天晚上,我住在了姑母家。姑母给我拿了一床我在蓝岛时惯用的被子。 第二天早晨,吃罢早饭,我好说歹说,才谢绝了姑母姑父的苦苦挽留,离开了 老家。姑母派大表哥用自行车送我去开往蓝岛的汽车站,并嘱我一定要代她向我父 亲问好。姑母一直伫立在村口看着我和大表哥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