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 屈指算来,我和我父亲分别已经有一年半的时间了。这期间我想到他,基本上 是把他作为一个我无所措手的某个层面中的人物看待,朦朦胧胧以为那是他们自己 内部的事情,我对他的认识还停留在他曾经攀升到的那个高度,从来没有设身处地 想到过他的肉身和他的可能感受。当我在监狱的会见室里填写登记表,发现" 徐邦 达" 这个名字必须写在" 犯人" 一栏里;当我听到传话的狱警对着对讲机大声说" 有人来探视某号犯人徐邦达" 的时候,我才突然强烈地意识到事情原本是多么的残 酷:我父亲徐邦达和曾经拥有过的一切早已彻底无缘了,如今,他是作为一个罪人, 在国家机器的看管下服刑。他早已从头到尾失去了自由。 他的头发剃短了,是紧贴头皮的一层融融的发茬,散布着星星点点的白。他的 面容也有了极大的改变,过去脸上那种棱角分明的霸气消失不见了,活像一个圆圆 的面团。隔着玻璃,他和我对视,他的眼神变得柔亮,温和,好象经过狱中生活的 淘洗,获得了一种过去不曾有过的别样的" 智慧" ——也许叫做" 柔顺" 更为合适。 他穿着一套劳动布的棉衣裤,肥大、厚实,整个人裹在里面,很像是一个他过去经 常去给人家送温暖的下岗劳模。 " 你来了。" 对讲机里传来他平静的声音。 " 是。" 我说,心情也出奇的平静。 " 我很好。" 他说,脸上浮现出笑容," 你不用惦记我。——你什么时候回来 的?" 他的笑容使我想到了我奶奶,过去我从来没有觉得他长得和他妈妈如此相象。 " 昨天。" 我说," 我去看过我奶奶了。——姑姑他们也问你好。" " 好,好。" 他说," 谢谢你。也谢谢他们。你妈妈怎么样?" " 她也还可以。" 我说,随后,把我目前的工作状况对他简单说了几句。 " 自食其力好。" 我父亲说,快速地眨巴了几下眼睛,好象是在头脑中翻检词 汇,最终却什么也没有搜索到,或者对搜索到的结果不甚满意。他笑了。" 我现在 脑子迟钝了。" 他解嘲似的说," 想说什么又忘了。" " 还做那份工作?" 我问他," ——装裱字画?" " 对。" 他直了直躯干," 裱画。" 他下意识地伸出右手,看着它,伸展一下, 又用力合拢。" 我现在是一个熟练工了。技术还相当不错呢。听说外面现在都用装 裱机了?" " 是。" 我说," 你们不打算配吗?" " 我们?" 我父亲笑笑," 我们这儿有的是劳动力。大家也都喜欢动手。手工 和机器搞出来味道大不相同吧。" " 也看不出太大区别。" 我说," 机器做得更精细。" " 但它缺乏手泽么。" 我父亲说," 艺术家不都讲究这个吗?当然啦,我们的 手泽也没什么价值。" 我半天没有说话。 " 你几时回北京?" " 明天吧。" 我说," 如果没什么事情的话。你缺什么东西吗?" " 不缺。什么也不缺。" 他说," 你赶紧回去忙你的吧。以后也不要专门来看 我了。有空写写信就好。" " 我在管教那儿留了五百块钱," 我说," 你注意查收一下。" " 我不需要钱。" 我看到我父亲垂下了眼帘,他的眼里突然有泪光在闪," 我 把烟也戒了,酒也不喝了,哪里还需要什么钱。" " 您就收着吧。" 我心里一阵难过,把头低下了。 " 如今儿子开始给我送钱了。" 我父亲突然笑着摇了摇头," 以后,不要再送 钱来了。我这辈子不打算再用这东西。" 这时,监狱里的管教走过来提醒我父亲探 视时间快到了。我父亲点了点头。 " 徐匡," 我父亲低声叫我," 告诉我,你有女朋友了没有?" " 没有。" 我说," 也说不上有没有。" " 哦。" 他显得好象有点失望," 那,那你现在个子有多高了?" " 跟你差不多高。" 我笑笑说。我突然记起小时候,一有空我父亲就拿出米尺 帮我量个头,门框上画了很多印迹。 " 你自己生活要多注意饮食和睡眠。" 我父亲叮嘱道," 我这一辈子干了很多 跟生命奥义南辕北辙的事情,现在,报应都来了,身体经常感觉到不适。你最好能 汲取我的教训。——真的不想再上学深造了?" " 不想了。" 我说," 自修也挺好。我已经习惯这种生活了,不想再受什么拘 束。" " 也好。" 我父亲说," 经验本身就是文化。至于今后走什么样的路你自己决 定吧。" 管教再次前来催促。我父亲站起身,他的脸色突然间变得有些苍黄,语速 也快起来:" 小匡," 他说," 常给我写信啊。" " 好。好。" 我说。 我父亲挂上了对讲机。在管教的引领下,我父亲向那扇通往内部的铁门走去。 在消失在门口的一刹那,我看到我父亲迅疾地回了一下头,眼睛里饱含着泪水,给 我留下了令人悲悯的、苦涩的一瞥。 回到蓝岛市区,我来到火车站旁边的铁道大厦开房。大厅服务员看了我的身份 证后说," 对不起,你不能在这儿住。" 我问为什么。 服务员说:" 我们这儿规定本市人员不能入住。" " 我已经不在本市了。" 我说," 我在这儿没家。" 服务员说:" 那也不行。" 我一时火起,大声说:" 你总不能让我露宿街头吧?! " " 那我们就管不着了。" 服务员态度强硬地说," 我们这儿有死规定。" 我们的吵闹声引来了一个看样子是领班的人。领班问明情况后,告诉我:" 你 吵吵也没有用。不给本市人员开房入住是市公安局的规定。我们可不敢破这个例, ——现在坏人这么多。" " 你他妈说谁哪?!" " 没说你,没说你。" 领班烦躁地表白道," 您是好人。" 回头对服务员交代 说," 就这么着吧。" 来到街上,我一时茫然无措。平静了一下情绪,我招手叫住 了一辆出租车,告诉他把我拉到" 海天大酒店"." 海天大酒店" 是我和马壮过去常 玩儿的地方,酒店的招牌还是请我父亲题写的。 在酒店门口,我仰头望去,发现我父亲的题字和落款早已被拆除,换上了蓝岛 市新一任领导的手迹。进到酒店,所幸大堂经理对我还有印象,见到我便笑盈盈地 招呼道:" 嗬,嗬,是徐大公子啊,多日不见,在哪儿发财哪?" " 联合国。" 我说,和对方握了握手," 我想开间房住下。" " 可以呀," 领班笑道," 不过这回得花钱了。" " 当然花钱了。" 我冷笑道," 过去我欠过你们钱吗?" " 你是不欠我钱,可过去你们是签单呀。" 领班说," 这次咱们得来现金。" " 好。" 我说。 " 美圆还是马克?" 领班兀自笑闹。 " 人民的币。" 我说," 怎么,不收吗?" " 收,当然收。" 领班说,随后唱歌似的念叨了两句当地民谣," 人民币是咱 的亲爹娘,咱是人民币的好儿郎。" 办完住房手续,我到楼道口等电梯,在电梯闭 合的当口,我听到了领班和服务员对话的尾音:" 操,你不知道他?他可是咱们市 大贪官徐邦达的……" 在蓝岛逗留的这一天一夜,对我来说,是一个特殊的时间,或许应该说是个可 怕的时间。进到房间里以后,我洗了个澡,然后开始躺在床上看电视,看了一会儿, 我就把它关上了。我发现我无法平静地对待当地新闻,甚至看到当地电视台的徽标 我的心里都极不舒服。我站在窗口向大街上张望。我想,我一定在这个暮色四合的 时候,给街道上的某个四处观望的闲汉贡献了一点神秘的想象,因为我看到他也在 仰着脖子向上张看。有那么一瞬,我们俩的目光还对视了一下。 我讨厌这座城市,我讨厌这里的一切。我知道这对这个城市不公平,但我忍不 住总是这样想。 夜幕降临的时候,我悄悄地从楼梯上走下来,从我熟悉的一个旁门溜了出去, 免得碰见那个讨厌的领班。在街上,我尽量低着头走路,以免见到熟悉的面孔。我 进了一家快餐馆,要了两个馅饼和一碗紫米粥,胡乱把晚饭对付了过去。我没有立 刻回酒店,搭乘了一辆途经海滨大道的公共汽车,在海滨大道下了车。走在久违了 的海滨大道上,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面对波涛汹涌的大海,我渐渐平静下来,我的头脑中勾勒出了这样一副画面: 那是两个快乐小子的形象。他们迎风敞怀,在柔软的沙滩上赤脚前行,像一对快乐 的" 走卒".他们的身边从暗影中凸显出了她的身影。他们变得更加兴奋,为能和她 在一起而感到快意无比。她的长发不时地被海风吹起。他们不时用躲闪的目光偷窥 她赤裸的脚踝,优美的沾满沙粒的纤足,圆润的臂膊,微微挺直的白皙的脖颈。她 永远是安静的。她的可爱的脸庞上永远挂着浅浅的微笑。她的眸子晶亮,温存,声 音婉转。他们两人打闹起来,互相追逐,起因永远是因为想引起她的注目,引诱她 发出动人的欢笑。 马壮,你在那边过得还好吗? 王丹荔,此时此刻,你在做什么呢?你也会有时间想起我吗? 我在海滨呆了很长时间,直到冻得浑身发僵,才返回酒店。半夜,我被电话铃 吵醒。对方是一个南方口音的姑娘:" 老板,您需要按摩吗?" " 就只是按摩吗?" 我恶毒地说," 有没有性服务?" " 有哦。" 对方暧昧地说," 您需要的话,干什么都可以的哦。" " 算了吧,小姐。" 我说," 我已经阳痿好多年了。" 说完,我挂断电话,顺 便把电话线拔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