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一些年来,我头脑中最明亮耀眼的景色之一,是" 端正公司" 厕身其间的那幢 80多米高的玻璃大楼。每当清晨太阳升起的时候,就从这座豪华气派的现代化办公 楼一通到顶的玻璃窗上反射出万千颗太阳的光辉,这种奇景大概和后裔射日前十日 齐辉的状况堪有一比。另一个经常吸引我目光的东西,是办公楼对面的一幅巨大的 路牌广告,广告画面是一位身穿泳装的著名女模特的巨幅照片,按照她所代表的商 品的特性,她昭示的是眼下这个数字时代的透明度和清晰度,展现的是无限多的机 遇和可能性,而同时,她本身也是一个巨大的诱惑。这一切,都似乎在由衷地告诉 世人:好生活才刚刚开始。这座大楼里容纳了上百家大小公司,其中最引人注目的 是一家大网络公司,这个公司几乎是一夜成名,报刊杂志上连篇累牍地刊登有关它 的消息,电视节目里也经常播放对它的专题报道。公司老板是一个从海外归来的留 学博士,年纪也就在35岁上下,对外宣称有上亿资产,名字已经进入全国首富的行 列,被媒体誉为" 数字时代的英雄".有时候,我看着这些比我年长不了多少的年轻 富豪身穿休闲装束在大楼里出出进进,觉得实在是不可思议。 因为住处距办公地点比较近,我一般都步行去上班。每当我看见万道霞光从那 座大楼的上折射出来,每当我看到广告牌上女模特迷人的微笑,我都会对自己说: 人落生到这个星球上不是来受罪的,不管怎样,痛苦和快乐理应由自己来选择。 我开始渐渐的觉得自己融入了北京这座城市。这倒不单单是因为我母亲通过她 的关系,把我的户口以知青子女的名义弄到了北京,多半是因为我自己的心态渐渐 还了阳。 我和张美玲时常通电话,从张美玲的口中我得知了她和王丹荔的大致状况。她 们到广州后,进入了一家豪华的歌舞厅,老板听说王丹荔会拉小提琴,便同意让她 试一试。没想到,经过试演,王丹荔大受欢迎,很快成为该歌舞厅的招牌人物之一。 进出这个歌舞厅的大半是当地的上流角色,一个多月后,王丹荔被一位客人看中了, 这个人对王丹荔几乎是一见钟情(张美玲的原话),为了得到王丹荔的芳心,这个 追求者办到了一个情郎所能办到的一切。去年年底,王丹荔终于答应了他,并辞去 了歌舞厅的工作,搬进了追求者在广州南海提供的一所房子里。此人处世非常谨慎, 事后很久,王丹荔张美玲她们才知道他是当地某海关的一位年轻有为的副关长。 " 这人可靠不可靠?" 我问张美玲。 " 可靠,有什么不可靠的。" 张美玲说," 老孙(那个人姓孙)是名牌大学毕 业的高材生,人蛮忠厚老实的,对丹丹也蛮好。" " 那他有老婆孩子吗?" " 有啊。" 张美玲说,"30 多岁了还能没老婆孩子呀。——丹丹也不是非跟她 结婚不可呀。" " 操,这不就是说那孙子把丹丹当二奶了吗?!" " 话不是这样子讲。" 张美玲说,她的口音里加入了南方普通话的元素," 现 在有权有钱的人不都是这样子吗?跟一个人总比跟好多人踏实吧?再说,老孙这人 还真是蛮不错的。有机会你来这边可以见见他,蛮有学问的。" " 那你现在干什么呢?" 我问张美玲。 " 我?我现在是丹丹的佣人。" 张美玲" 咯咯" 笑," 每天负责丹丹他们的吃 喝拉撒。" " 操他妈的。" 我嘟囔道。 " 操什么操?" 张美玲听到了我的粗话," 丹丹能混到今天这一步已经相当不 错了。你有什么可说的?你又没有主动提出过管人家。" " 好好好。" 我打断了张美玲," 那她现在天天都在干什么?" " 她呀,她正忙着学服装设计呢。" " 你们服装店的生意好吗?" " 相当好。" 张美玲说," 这边挣钱真的蛮容易的,人们也有钱。跟蓝岛一比, 蓝岛整个一个旧社会——要不你也来这边发展得了。" " 改革前沿有你们俩蛮够了," 我苦笑道," 有机会我再南巡吧。" 王丹荔和 我也在电话里交谈过两三次,都是一些简单的应答。有些情况我们甚至宁愿通过张 美玲来沟通。 这期间,我开始上网。陶晶晶从外景地给我打来电话,告诉我说她妈妈常用的 网名是" 爱已欠费停机" 和" 红舞鞋".在陶晶晶提供给我的聊天室里,我终于找到 了她的妈妈。并以" 老糊涂" 的网名和她交谈了几次,逐渐成了隐秘的网友。陶晶 晶隔一段时间就给我打来电话,询问我和她妈妈聊天的情况,以便掌握她妈妈的" 思想动态".我告诉陶晶晶,在网上," 红舞鞋" 是一个非常坦诚的人,而且天真烂 漫,根本不像是一个年近四十的女人。陶晶晶批评我的情报没有价值:" 那还用你 说,我早就告诉你我妈妈是个大傻丫头嘛。" 她说," 我希望知道的是她和她那个 追求者进行到什么程度了。" 我告诉她,我们还没有谈到过彼此的隐私。事实上, 在和" 红舞鞋" 的私密交谈中,我得知" 红舞鞋" 已经几次飞到外地和她的追求者 同居。她目前的苦恼是:她发现对方远不像想象得那样诚实,对待她的方式也近乎 苛刻,她的感觉变得越来越糟。她也不知道究竟该不该跟" 共同生活了十几年的大 哥" 分手," 凑合过下去很难,分手也一样难" ," 大哥" 已经在经济方面控制她 了。她向我征询:" 是不是男人个个都花心?都觉得一个老婆不满足,两个老婆也 不满足,永远都没有满足的时候?" " 老糊涂" 告诉她:" 恐怕是的。" 她问我是不是也很" 花" ,我告诉她:如 果可能,我愿意对一个女人忠诚,但现在已经是不可能的了。几乎每一次聊天,我 们都会谈到她的女儿,她说,只要女儿有出息,她自己这辈子怎么过都无所谓了。 不管陶晶晶怎么看待她妈妈,在她妈妈眼里,她永远只是一个长不大的女儿。她对 女儿在娱乐圈里混非常担心,担心将来她会上" 坏男人的当" ,因为女儿太" 单纯 " ,她不希望女儿将来的婚姻生活像她一样不幸。我则劝慰她说,现在的年轻人看 上去幼稚,实则比" 我们这些人(我声称自己43岁)" 在同年龄段的时候要成熟得 多,也都有自己的主见。我还以我自己的" 女儿" 为例,告诉她" 儿孙自有儿孙福 " ,不必太过操心,我们需要操心的倒是" 我们" 自己的生活质量。大概是因为我 从来没有要求过和她打电话或者会面的缘故," 红舞鞋" 对我十分信赖,几乎把她 这些年的生活情况都对我讲了,大体情况和陶晶晶描述得差不多。她戏称自己活了 半辈子,到现在才知道自己是个" 二奶" ,也就是过去的" 姨太太".她用" 悄悄话 " 哈哈大笑:" 我他妈80年代初就是二奶了!哈哈哈。" 我也" 笑" 着称赞她是" 中国当代二奶阶级的先驱者". 我的同事们也都上网。每天在办公室里一碰面,大家就一边干活一边谈论自己 的网上奇遇。我基本上是听他们谈讲。男同事们的故事无非是某天和某个女孩儿在 某处见面,结果遇上了一个" 恐龙" ,大倒胃口之类。很少听到有谁说自己遇到了 一个可心的姑娘。 网络给我开辟了一片崭新的天地。我请人攒了台电脑。每天晚上回家吃完饭以 后,我的主要事情就是上网。先是浏览一下国际国内新闻和体育新闻,收发一下电 子邮件,紧接着就是寻找感兴趣的聊天室。我曾经约会过几个北京的女网友,事情 简单到无以复加的程度:见面后互相一张看,觉得印象还可以,然后吃一顿饭,或 者干脆只是吃个冰淇淋,只要对方同意到我的住处去,接下来的事情彼此都心照不 宣了。也有的时候,对方对我没有好感,或者,我对对方没有感觉,两个人就寻机 客客气气地告别。也没有什么纠缠不清的事情发生。多数情形是,彼此睡过一次转 头就把对方忘掉了。就我来说,极少会有第二次约会的情况。从网络得到的经验: 人和人之间实在是太缺乏交流了。在网上出没的人们都好似是在汪洋苦海里挣扎沉 浮。一个人最寂寞难耐的时候,我也学会了在网上大声嚷嚷:" 哪位女士有空和在 下聊聊?" 如果运气好得话,便会碰上一两个同样寂寞的躲在世界某个角落的女人 " 悄悄" 答茬。 老孟——孟志东,在弄古玩之余,出落成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网虫。他经常以" 脉望" 的网名在一个论坛出没。在我得知老孟就是" 脉望" 之前,我在论坛上见到 过这个人的文字,没有太多留意,以为那是一个年龄更大的文字老到的遗老遗少。 有一天晚上,老孟约我到他家去,在墙壁上,我看到他刚写的一副毛笔字,是一首 有关网络的七律唱和诗: 华章读罢伤春怀 天意自古费差猜 我已无心寻旧梦 君今何处访瑶台 翰墨素笺遗香去 声色画屏忘筌来 因特网中闲酬唱 此身原本是尘埃 题跋注明是送给一个名字很奇怪的女网友的,自署:" 脉望".我这才知道在网 上赫赫有名的" 脉望" 先生便是老孟。老孟支支吾吾地承认了。我问老孟这位网友 是不是他的红颜知己,老孟羞赧地说:" 就算是吧,不过从未谋过面。""网络真是 个神奇的东西。" ,老孟叹道," 真正具有民主气息,传播速度也他妈奇快。" 他 问我上网都干些什么,我实话实说:多半时间是想找临时性伙伴。 " 我已经到了非常尴尬的年龄了," 老孟说,言语间不无伤感," 小姑娘一听 说我年近四十,立刻就都吓跑了。" " 那你可以找年龄相当的嘛。" 我说。 " 年龄相当有什么意思?" 老孟笑," 我这个年龄的女人还他妈能看吗?" 他 打开电脑,拨号后进入他所栖身的那个论坛。我看到" 脉望" 的名下的一篇文章, 不下20篇跟帖和数百次点击记录。 " 您老人家的号召力不俗啊。" 我说老孟。 " 同志们谬跟。" 老孟笑道," 在网上发个帖子就跟农民在地里种了个豆似的, 总忍不住去看看,看看出土没有啊?发芽没有啊?这里面的虚荣心比他妈的拍电视 剧更强烈,也更纯粹,电视剧是为了挣钱,这事儿则不然,又耗时又花钱,纯属满 足一下虚荣心。" " 你做的是启蒙工作也未可知。" " 我他妈哪有那么高尚啊。" 老孟说," 也就是图一乐儿。" 新鲜劲儿过去之后,我上网聊天的热情渐渐消退了。倒是开始关注各种论坛。 我经常到老孟的那个论坛去浏览,我搜索了一下" 脉望" ,发现" 脉望" 先生的发 言足有几千条之多,除了一些跟帖,大部分是他的随感和杂文,文字和见解都相当 出众。在网络中老孟展现了他的另外一面:他具有非常坚定的个人主义立场,也许 这就是深藏于他心底的最本质的声音吧。因了老孟的关系,有一段时间,我还留意 过其他一些浪得大名的论坛,发现这类地方(包括老孟那个论坛在内)基本上都逐 渐组成了一个臭气熏天的" 小圈子" ,人人都很熟络地跟头面人物搭讪,跟帖,即 使突然因为什么事情争论起来,大多数家伙也都见风使舵,跟随某个具有语言优势 的人一道,狠灭笔拙口笨的另一方,哪怕对方的论点不无道理也很难幸免。这种情 景,和街面上见到的所谓" 哥们儿" 圈子毫无二致。论坛中像老孟这种真正具有个 人主义风范的人物实在是凤毛麟角,少之又少。天下有真理吗?仅仅只有一个真理 吗?都不过是他妈的自说自话罢了。——即便是这一点,——" 大狗小狗都按照自 己的腔调叫唤" 这一点,要想真正做到,也委实不那么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