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 我的手头积压了三件活。我记得当时" 端正" 公司的经理告诉我,这三件活其 中的一件必须在午饭之前赶出来,因为这是一家外地客户,催要得很急。上午十点 多钟的时候,客户夹着黑皮包来了,问明白是我在给他们设计之后,就一直坐在我 的身边监工。我用纸水杯给他冲了一杯茶,建议他坐在外面的沙发上等一等。客户 不肯,坚持看我的设计。过了一会儿,他开始发表意见。起初我还能耐着性子听, 到后来,当他开始对我的构图和设色胡乱发表看法时,我有点受不了了。我尽量客 气地对他说" 等设计完以后,您再提意见好不好?否则我的思路总被打乱。" 客户 上下打量着我说:" 你是新手吧?哪个大学毕业的?" 我告诉他我没读过大学。 他的脸上立刻露出了不加掩饰的鄙夷之色:" 没有读过大学你给我设什么计呀, 还跟我谈思路?你能有思路吗?" 他的声音招得全办公室的人都把头抬起来。 我没有说话,一脚揣过去,客户连人带转椅飞撞到了我对面的格子间。办公室 响起了一阵惊呼。在倒地的一刹那,我看到客户的嘴还在张合着喊叫:" 不得了了, 打人了!我的肋条断了……疼死我啦……" 公司经理飞一般从他的办公室窜出来,一边搀扶倒地" 哎哟" 的客户,一边对 我厉声呵斥:" 怎么能这样!怎么能这样!我平时是怎么教育你们的?!客户是上 帝!上帝!你们知道不知道!" " 上帝" 以手扶腰站起来,孩子似的向经理苦诉:" 我一点防备都没有……我 一点防备都没有……" " 小徐!" 经理瞪着眼睛喊我," 快给人家道歉!" " 我怕把他吓着。" 我说。开始动手收拾办公桌上属于我的东西。 " 你到我办公室来一趟!" 经理一边安抚客户,指派一个人把他引领到会客室, 一边对我吼道。 来到经理办公室,趁经理拢着火点烟的时候,我先开口:" 您不用为我操心了。 " 我说," 我现在正式辞工。那个人如果被打坏了,医疗费由我出,其他的事情我 也一并负责。" 经理看着我眨眼睛:" 谁说要开你了?没那么严重。你这段时间干得不错。我 正准备让你负点小责呢。" " 那就不必了。" 我笑笑说," 我确实不想干了。倒不完全是因为今天的事, 我确实不想干了。" " 也好。你回去先休息休息也好。" 经理沉吟了一会儿说,拍拍我的肩膀," 别轻言辞职。干得好好的。现在大气候……" 回到家里,我清点了一下现金和存折,估计这点钱省着点花还能支撑个一年半 载的。 我渴望一场大醉。举目四望,周围能和我一醉的人一个也没有。想了一圈,最 终想到了老孟——孟志东。我打通了老孟的手机。 " 我在家。" 老孟说," 你打到我家里来吧。" 我又重拨了一遍老孟家的号码。 " 我正想找你呢。" 老孟开口便说," 哥哥我病倒了。" " 怎么了?" " 很突然。" 老孟说," 你到我家来吧,我已经很久没有见人了。" 我打了个" 的" 到老孟家去。路上,透过车窗看着下班回家的人们,我心想, 我和诸位的生活方式从此彻底再见了。 我按了门铃,等了好久,老孟才把门打开。 " 我是一步一步挪出来的。" 老孟一脸歉意地说。 " 怎么回事儿?果真有那么严重?" 我发现老孟显得非常憔悴,人也消瘦了许 多。 " 你随便坐吧,要水要烟自己弄,我不管你了。" 老孟把我让进屋,自己缓缓 地走到沙发边,坐下。 " 好。" 我说," 什么都不用你管,今天由我来伺候您老人家。" " 没上班?" 老孟勉强笑笑,问我。 " 不上了。辞了。" 我说。 " 你小子。" 老孟说我," 不是个什么省油的灯。" 老孟的屋里看样子有好多 天没有收拾了,一切都乱糟糟的。过去,老孟一直是一个热爱清洁的人。 " 病后余生,不那么爱干净了。" 老孟说," 什么都懒得做。" " 到底是怎么了?" 看到老孟这副病态的样子,我一时无法开口说自己的事情 了。 " 一个月前闹的。" 老孟揉了揉眼眶说," 大概是上网时间太长了。有一天后 半夜,坐在电脑前,注意力突然涣散起来,心跳骤然加快,呼吸极端困难,浑身好 象一下子僵住了。亏得当时姜钰在我身边,我挣扎着告诉她赶紧打'120' ,开始她 还以为我是开玩笑。我告诉她我要死了,她一摸我的脉搏,真的吓坏了,而且据说 我当时说话都是用的蓝岛方言……" " 姜钰可是你的救命恩人。" " 没有她那天我真就完了。" 老孟说,"'120'的人不认识路,姜钰一路哭着下 楼去接他们,她出门后,我的心脏又是一阵狂跳,我当时觉得肯定活不成了。我根 本坚持不到他们上楼。电话铃响起来。我知道是'120' 的人打来的,电话就在我的 手边,而我居然不能去接听,好象稍微动一动就会立刻毙命,当时真有一种很强烈 的濒死的感觉……" " 医生怎么说?" " 医生说我是植物神经紊乱引发的窦性心律过速。" " 那没什么大碍。" 我松了一口气。 " 这也他妈够难受的。" 老孟说," 烟也彻底戒掉了——我倒是想抽,可是不 敢,一拿起烟,心脏就有反应,觉得就要犯病。" " 趁机把烟戒了岂不是一件好事?" " 就算是吧。" 老孟说下意识地撮弄着自己的手," 人一病,还真把一切都看 淡了。什么是老师?我看' 病' 先生才是一位最好的老师,一位最好的哲学教授。 " 与过去相比,老孟身上的确增添了一种安详的风度。 " 我现在是不是像个世故老人啊?" 老孟笑笑说," 以后再他妈也不敢挣命了, 心有余而力不足了。现在我都不能往电脑跟前坐。往那儿一坐就心惊肉跳。" " 也许神经过于紧张了吧。" 我说," 试着放松下来,或者出去走走。" " 是啊,我现在每天都到旁边那个公园里去遛弯," 老孟笑," 晚上,10点钟 左右睡觉,早晨,六点钟起床,跟一帮老头老太太一块儿晨练。" " 生活一规律就好了。" " 两个星期前有过一次反复。" 老孟长出了一口气," 当时是中午,我一个人 在公园里走,突然感觉一阵不适,就跟那天晚上一模一样,在我前面两米远的地方 有一棵树,我想走过去扶住那棵树,却根本迈不开腿,正他妈所谓' 目视而两脚不 随'.我赶紧——事实上是慢慢地——从衣服口袋里掏出降压药,艰难地咽下去。" " 出这么大事你也不通知一声。" 我说老孟," 帮不上什么忙,至少可以来看 看你。" " 我谁也没告诉。" 老孟说," 说实话,刚病那段时间还特别烦见人,谁都不 想见,觉得自己是天底下最倒霉的倒霉蛋。现在想来,什么他妈的修养,过去对自 己的一切期许都是胡扯淡,自己还是修养太差,对人生,对生命本身知之甚少。" " 那你现在每天做点什么?" " 遗忘。" 老孟说," 努力把自己还原成本来的那个东西,吃饭、睡觉、放屁、 打嗝的那个东西。晚上入睡前,我就想象自己出生之前是个什么样子,把自己这堆 赘肉交付给未出生之前的状态来管理。" " 真精辟。" 我笑道。 " 你还别笑," 老孟说着自己也笑," 下士闻道,大笑之……" " 我是真觉得好。" 我说。 " 说说你吧?" 老孟关切地看着我," 真的辞了不干了?" " 是。" 我说,一时竟说不出什么说得出口的理由。 " 正好。" 老孟说," 我正打算到外地走走,换个环境也许会好点。——能跟 我一块儿去?近期没什么非干不可的事儿吧?" " 没有。" 我说," 你想去哪儿?" " 南方,广州。" 老孟说," 总得奔暖和地方去。" " 姜钰呢?" 我说," 你不和姜钰一起去?" " 她回美国了," 老孟说," 回去办离婚手续。她跟那美国佬的手续一直没办。 ——你行吗,能去吗?" " 当然行。" 我说," 我自己也正想去一趟。" " 那好,咱明天飞过去。你负责订一下机票,给哥哥当一次马仔。" 老孟说, " 费用你我都不用管,广州那边我有一大学同学,在政府一要害部门当办公室主任, 邀请我好多次了,差旅吃住一概负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