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节 第二天,我一大早就醒来了。老孟还在一高一低凶猛地打着呼噜,老孟打胡噜 的声音很吓人,高声扬上去,突然中断了,停老半天,才又非常委屈地吐出一口气, 像孩子一般地" 哼哼" 一两声。如此周而复始。我真担心他会一口气喘不过来,当 场毙命。 我蹑手蹑脚地起床,洗脸,刷牙。做完这一切之后,我给老孟留了个便条,告 诉他我出去了,有什么事情电话联系。 外面天气非常舒服,温度大概在摄氏15度左右,空气也湿润润的。路边高大的 榕树苍翠欲滴。我在沿街的一个供应早茶的铺面,要了一碗皮蛋粥,吃了一个肉粽 子,顺便向服务员小姐打听了一下到南海应该坐什么车。服务员听我的口音是个北 方佬,一直笑眯眯地跟我对话,并把详细的行程路线告诉了我。 这是我平生第一来到广州,北京现在是冰天雪地,而这里却温暖如春,人们穿 得衣服非常少,语言也是我所陌生的,连人们的举止表情我都感觉非常陌生,就好 象我来到了别一个国度,只有看到街面商店招牌以及人们手里报纸上的文字,我才 能确认自己和这些人同种同族。 从广州到南海乘座大巴花了将近一个小时。到达南海车站后,我打了的,把张 美玲所说的那条街的名字告诉司机。司机飙车上路,不到十分钟,就把我拉到了目 的地。 这是一条很繁华的商业街,服装店居多,夹杂其中的是美容美发屋和快餐店, 装修都很是有模有样。刚刚九点半钟,街上已经人声鼎沸。我在人流当中,一路左 顾右盼走过去,终于看到一个综艺体的匾额——" 金央马时装屋". 这就是她们的店面了。 " 金央马" 的规模在这条街算得上中等,从外面看上去,收拾得很洋派,橱窗 里有两个斜肩送胯的西洋模特造型,给人的感觉像一个名牌店。玻璃门大开着,有 一个小姑娘在门口拍着手,交替用广东话和普通话迎来送往:" 欢迎光临,欢迎再 来。" 我隔着墨镜在店外向里边张望,心里兴奋得" 咚咚" 直跳,希望能偷眼看到 王丹荔或者张美玲。门口的小姑娘热情地动员我:" 进去看看吧,老板,随便看看, 没关系的。" 我只好点点头,走了进去。店面大约有60平米的样子,分三四个区, 经营的大多是女士服装,款式和颜色都很别致。 在试衣镜前,我看到张美玲正在和一个身材矮胖的中年女顾客交谈。 " 这件衣服很适合你的,穿上多有风度啊。""是吗?" 女顾客在镜前左右比量, " 颜色是不是太鲜艳了一点?""我觉得不错。" 张美玲说," 鲜艳一点显得您更精 神啊。""好吧。" 女顾客看样子下了决心," 我买了。——再便宜一点行不行?"" 我已经给您打八折了。" 张美玲歉意地说。 女顾客嘟哝了句什么,拉开试衣间的门,进去换衣服去了。 张美玲回过头,看见了我。她的目光在我的脸上停顿了一下,然后,指了指角 落的位置说:" 先生,男士服装在那边。""你怎么知道我要买男士服装。" 我说, " 我给我老婆买衣服。" 张美玲猛地抬头,重新打量我。 " 啊!啊!" 张美玲楞了一下,突然张大了嘴," 你,是你,……你怎么突然 冒出来啦!你这个死……死家伙!""我怎么不能来呀," 我说," 我给你们来个突 击检查……这个月交管理费了没有?""真讨厌……" 张美玲慌得有点不知所措,顺 手打了我一下," 还不赶紧把破墨镜摘下来,吓了我一大跳……" 我把墨镜摘下来。 看着张美玲。 " 看什么看," 张美玲推我," 走,到里面去坐吧。" 回头向旁边的一个售货 员交代," 你注意收一下款,那件衣服人家买掉了。" 张美玲不施粉黛,穿着浅红 色矮领羊毛衫和洗得发白的牛仔裤,看上去像一个的泼辣干练的邻家小妹。 张美玲把我领到一个用板材隔出来的小房间里,用一次性水杯给我沏了一杯茶, 然后在我对面坐下来。 " 你这个傻瓜……你是什么时候到的?""昨天下午。" 我说," 临时决定来的。 ""是出差吗?""不是。" 我说," 跟一个朋友来的。老孟——你还记得吗?拍电视 剧那个……""有点印象。" 张美玲镇静下来,目光在我身上停留了一会儿," 那你 住哪儿了?""广州。" 我说," 黛安娜娱乐城附近……""哦。" 张美玲接口说," 我知道那儿。今天你就别回去了,住我们那儿去。""我不去你们那儿住。""为什么? " 张美玲奇怪地问道。 " 不为什么。" 我说。 " 啊。" 张美玲好象明白我的理由了," 不愿意见老孙是吧?今天是星期三, 他不会来。""王丹荔呢,她怎么没在店里?""她上课去了。" 张美玲看了看表,"11 点半回来。""还在学服装设计?""对的呀。""你怎么没去学?""哪儿离得开呀。" 张美玲说," 店里的事挺多的,再说,有丹丹学就够了。我又这么笨,也没兴趣学。 ""你们这店名是谁起的?" 我问张美玲," 听上去像个名牌。""我和丹丹一块起的。 " 张美玲笑," 我喜欢' 金' 字,丹丹喜欢' 马' 字——我们都属马嘛,丹丹说光 叫' 金马' 不好听,然后就在中间又加了个中央的央字。——' 金央马' ,叫起来 挺顺口的,哈?""挺好听的。" 我说。 " 我准备回蓝岛开一家' 金央马' 分店。" 张美玲说,从桌上的一个小提包里 取出一包香烟,递给我一支,也给自己点上一支," 等丹丹学完了,我就回去把店 开起来。""你爸妈希望你回去?""是。说好多回了。" 张美玲深吸了一口烟," 他 们都老了。家里没个人不行。""丹丹怎么样?" 我问道。 " 丹丹本来准备这几天回她姥姥家的。" 张美玲说," 她的一个表舅死了。"" 你们生意做得怎么样?""挺好的。" 张美玲说," 可他妈熬出来了。现在一切都走 上了正规。刚开始把我和丹丹忙坏了。也多亏了老孙关系硬,工商税务什么的也都 不来找我们的麻烦。——哎,你这趟来不会是专程看我们吧?到底有什么事儿?" 张美玲盯着我的眼睛说。 " 不怕你笑话," 我垂下眼睛说," 我这次来想跟王丹荔好好谈谈,想把她带 走……""是吗。" 张美玲楞了会儿神,说," 你们俩最近是不是联系挺频繁?""是。 " 我说。 " 怪不得这些天丹丹心神不宁的。" 张美玲说。" 你都跟她说什么了?""我就 说我不能没有她。" 我说," 我也确实不能没有她。""那她呢?""她没有答应我。 " 我沮丧地说," 你觉得我还能有希望吗……""你呀,你呀,让我说你什么好呢。 " 张美玲看了我一眼," 天底下哪有像你这样的人啊,忽冷忽热的,都像你这样, 黄花菜都凉了。在北京的时候机会多好啊,你不抓紧,非要等到今天……""我后悔 了。" 我说。 " 这事儿我看有商量。" 张美玲沉吟了一会儿说," 丹丹心里边确实有你。毕 竟你们当年是初恋。""那她舍得下现在的生活吗?" 张美玲" 嗤" 道:" 这他妈算 什么呀。谁他妈愿意这么着过一辈子呀。——你放心,只要你是真心的,我看这事 儿能成。""我当然是真心的。" 我说。 " 那就好。" 张美玲说,突然笑起来," 哈,以后呢,你和丹丹到北京去开店。 我在蓝岛开店。这可太好了。" 这时,门外有人喊张经理,张美玲答应了一声,把 烟头在烟缸里掐灭,对我说:" 你先自己坐会儿,我出去看看。""我跟你一块儿去。 " 我说," 我这样子不会影响你们的生意吧?""你这身打扮真是够土冒儿的。" 张 美玲上下打量了我一番,笑道," 一看就是北佬。呆会儿我给你选一套我们店里的 服装换上,丹丹回来,你就假装是我新招聘的服务生。" 这条街的客流量相当大, 前来光顾" 金央马" 的顾客络绎不绝。张美玲和三个服务员小姐不停地忙着招呼客 人。我也换上了张美玲给我拿的一套运动休闲装,来回走着,偶尔从旁边答个腔。 不多工夫,成交了好几桩生意。 11点多钟,我正在向一对恋人推荐一套情侣装,张美玲突然走到我身边,用肩 膀拱了我一下,向门口努了努嘴。我抬头一看,发现王丹荔闪身走了进来。 我犹豫了一下,走上前去,站立在王丹荔的面前。 张美玲在旁边说:" 丹丹,我招了一个男服务员,你看看合适不?" 然后命令 我," ——傻小子,笑一笑。" 王丹荔一时不解,眼睛定定地看了我几秒钟,脸突 然一下子变得通红。 " 你说这家伙神出鬼没吧," 张美玲搂着王丹荔" 咯咯" 笑," 我刚才也被他 吓了一跳,突然之间就不知道从哪儿蹦出来了。""什么时候到的?" 王丹荔平静了 一下,问我。 " 昨天到的。" 我说。 " 哦。" 她说。一时我和她都有些尴尬。 王丹荔穿着一件白衬衣,外面套着个坎肩,下身也是一条牛仔裤,长发从脸边 柔顺地垂落下来,看上去像一个朴素文雅的女大学生。 " 你俩别傻楞着啦。" 张美玲说,然后转向我," 徐匡,中午你就在这儿凑合 吃点盒饭,完后,让丹丹带你回去休息,行不行?""行。" 我说。 " 盒饭够吗?" 王丹荔问张美玲。 " 再加一份呗。" 张美玲说。 " 算了。" 王丹荔想了想,说," 我带他到街上去吃吧。""也行。" 张美玲说, " 晚饭等我回去做啊,我买东西,你们不用管,咱们给徐匡好好接接风。""那我们 就先走了。" 王丹荔说。 " 好。走吧。" 张美玲微笑着把我和王丹荔送出来。 " 想吃点什么?" 王丹荔问我,一直低着头看路面。 " 其实一点都不饿。" 我说," 随便找个面摊吃碗面吧。" 她点了点头,一径 向前走,像带舞伴跳舞似的,只是在需要拐弯的肯节处,才轻轻地点拨我一下。 她的样子没有太大变化,脸色好象比过去红润了一些,一如既往地干净、清爽。 话似乎比以前更少了。 " 你这样下去会变成哑女的。" 我说她。 " 没有啊。" 她仰起脸,看着我笑笑。" 你还回你姥姥家吗?" 我问她。 " 不回了。" 她说," 我给家里打了电话。我的一个表舅死了。——玲玲告诉 你的?""是。" 我说," 你妈妈身体怎么样?""还好。" 在一家北方人开得小吃店, 我们俩要了一大一小两碗排骨面。 " 北京挺冷的吧?" 她只吃了几口,就停下了筷子,没话找话地问了我一句。 " 是。" 我说,胡乱把面条塞进嘴里,恨不得一口气吃完。 " 慢点吃。" 她柔声说," 挺烫的呢。""没事儿。" 我说," 还可以忍受。" 看我吃差不多了,王丹荔轻声招呼服务员结帐。我看着她把钱交给服务员,心里突 然被一阵难过。她的手是那样小,付款的时候,手还有点不由自主地哆嗦。我真不 能想象这样一双柔弱的手如何来对付生活中的一切。 " 这儿离你住处远吗?""不远。""那我们走走吧。""好的。" 王丹荔带我走进 了一家超市。在水果架子前面,王丹荔停下来,挑选了几枚山竹和火龙果,又选了 一些又红又大的草莓。 " 到这边来出差?""不。" 我说," 把工作辞了。" 等她排队付完款,我把东 西接过来提着。两人相跟着走到街上。 " 为什么辞工?""也说不上什么原因。" 我说," 反正不想干了。" 天气晴好, 很多人在街上悠闲地溜达。我们经过一个公园,隔着铁网,可以看到一些人在网球 场上打网球。里面跑着一些穿着体面的南方小孩,一边追逐一边" 咿咿呀呀" 地喊 着什么。 " 打网球吗?""打不动。" 王丹荔说," 有时候会去游泳。" 王丹荔她们的住 处就在公园的旁边,是一个名叫" 月秀" 的住宅小区。门口有保安把守,里面的道 路很宽敞,绿地面积也很大,一望便知是一个高尚社区。 来到一座欧式风格的二层小楼前,王丹荔掏钥匙,打开一人多高的铁栅栏门, 领我进去。我跟在她后面,看她拾级而上,看她打开防盗门和里面的木门。 她站在门口,静静地看着我,等我。 望着王丹荔以及这幢装饰典雅的小楼,一刹时,我好象是在观看或者进入了一 部旧时代的默片电影。 进到屋里,我跟着她把鞋脱掉,换上了一双拖鞋。王丹荔把我手里的水果袋接 过去,给我指点了一下大厅里的沙发,然后提着水果到厨房去了。 厅里的摆设差不多全是西洋风格,奶酪颜色的厚重皮沙发,实木家具,羊毛地 毯。墙上挂着一幅莫奈的《持阳伞的女人》的油画复制品。 王丹荔端着水果盘出来,把果盘放在茶几上,在我左手边的沙发上坐下来。 我看了看她,她则对着面前的果盘发呆。 " 呣。" 她轻轻叫了一声,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站起身来,又跑回了厨房。 过了一会儿,端着一杯茶走出来。 " 你要不要先冲个凉呢?" 她问我。 " 过一会儿吧。" 我说。 这时,电话铃突然响起来。王丹荔冷不丁吃了一惊,我也吓了一跳。王丹荔起 身去接电话。 " 喂。" 王丹荔小声说。她把脸背了过去。一边接听一边慢慢地点头。 " 你还回来吗?——哦。" 王丹荔说,手里抚弄着电话线。" 我来了个同学。 对,出差来的。对。别,别,不,不。——好吧。好吧。拜拜。" 王丹荔放下电话, 我跟她一道松了口气。 " 是他来的?""嗯。" 王丹荔把水杯往我近前送了送。我下意识地端起水杯, 喝了一口。 " 信收到了?""收到了。" 我说。 " 你明白我的意思?""明白。" 我说," 可是,我……""什么?" 她抬起眼睛 看我,眼神里有一种坚定的东西闪亮了一下。 " 总不能就这样过下去吧。" 我狠了狠心,说," 我不是一时冲动,才说信上 那些话的。我反复考虑过,我愿意和你在一起,我什么都不在乎……""可我在乎。 " 她小声说,打断了我的话," 那样对谁都不公平。""你觉得这么过有意思吗?" 我说," 什么时候算个完,什么时候才能有自己的生活呢?""我不想再重复那些话 了。" 她低下头,说," 我会一辈子自己过下去。不再给任何人添麻烦。""你没给 谁添麻烦。" 我说," 是我自己愿意……""好了,好了。你别再说了。" 王丹荔轻 轻摇了摇头,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呼吸。" 我想静静地一个人生活……什么也不想了, 什么也不面对了,就这样随波逐流下去……""就是马壮知道了,也不会同意你这样 生活……""你别再提他了好不好……" 她用双手捂住头部," 我什么都不想再提了 ……" 一时间,我非常想弄碎点什么。可我只能在沙发上傻坐。在这个豪奢的大房子 里,王丹荔一点也不像个主人,处处小心翼翼,倒像是在这儿帮佣的一个可怜的、 受气的下人。她的整个状态跟这里的一切都格格不入,人也好象随时会从这个环境 中隐去。 " 跟我走吧,丹丹。" 我说," 把这里的事情赶紧处理一下,人他妈这一辈子 活不了几年。" 她低着头,不说话。 我站起身,上前抱住她的肩。 " 你别碰我。求求你别碰我……" 她压抑着自己,晃着身体,低声说道。 我的手木然垂落下来。我的心里一阵阵地难过。我觉得我在这个鸟房子里一分 钟也呆不下去了。 " ……好吧。" 我说," 你不走,我走。" 我提上自己的东西,走到门口,开 始换鞋。 " 你为什么要来!你为什么要来呀!" 王丹荔突然哭出了声。 " 我来错了。" 我说,泪水也止不住地流淌下来," 我确实不应该来……打搅 你了……""你别走……" 她说,带着哭腔,头发散乱在脸前。 我楞在那儿,不知是去是留。 " 你回来……坐在这儿……" 我把包丢在地上,走回去,坐下。 王丹荔止住哭,向后理了理头发,眼睛和鼻子都有些红肿。 " 你为什么非要揭这层疤痕不可呢?为什么呢?" 她说着,眉头皱了皱,艰难 地强令自己恢复了平静。我感受到了她身上强烈的绝望,以至这绝望仿佛竟成了她 生命的原动力。 " 我也是没办法。" 我的声音喑哑得厉害,我清了清嗓子," 我也不知道该怎 么过。这么长时间了,我一点感觉也没有,我不恨,我也不爱,在这个世界上活着, 我就像个大傻瓜……" 王丹荔地低着头不说话。 " 丹丹,你说我该怎么办?" 我看着王丹荔,心里变得异常忧伤," 我每天都 跟白痴一样吃喝拉撒,两眼一抹黑,不知道这种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尽头。我每天都 会想到你,我逃避不了你,你有万千种理由不理我,避免想这件事,可是逃避的了 吗?我逃避不了。你提到了马壮,我也有万千种理由相信,马壮决不会希望咱们俩 就这样活着。别再自欺欺人了,好吗?你跟这个姓孙的老王八蛋有什么好过的?他 能给你带来安宁吗?他不过是跟天底下所有的王八蛋一样贪图你的美貌,贪恋你的 肉体……" 我歇了一口气,也不管王丹荔到底是个什么反应,索性把什么都说了: " 快两年了,每每想到你我都止不住浑身打哆嗦。我不想算帐,可我总是忍不住在 心里面算帐。那个天杀的老混蛋侮辱了你,这笔账,马壮已经替我们清算了;不管 是出于什么动机,为生存也好,绝望也好,为什么也好,我们走到了这一步,这都 没什么。不管发生了多少事情,我知道,在我的心目中,你还是你,还是过去的那 个王丹荔。告诉我,你并不想这样生活下去对不对?丹丹,我也不想再这样生活下 去了。请你原谅我,我的确丑陋过,一想起过去我的头就大,心里就乱成了一团麻。 可是,现在,我弄明白了,我再也不会这样想了,我舍不下你,这是永远都改变不 了的事实,没有你,我的情感世界永远是不完整的,永远都是残缺的……" 王丹荔 低头看着面前的一小块地方,紧紧地咬着自己的下唇。 我努力使自己平静下来。 " 去年年底,我回蓝岛,看到我爸爸了。" 我说," 你知道他现在变成什么样 子了?他整个人现在就像一堆面团一样柔和。我真不知道当年是什么操蛋东西把他 膨胀成一个恶棍的,我一点也不可怜他。我也不想再为他的错误惩罚自己。你说得 对,' 我已经很卑鄙,我不在乎彻底卑鄙' ,我也是。我希望我们都能忠实地活着。 那天,我在街上听到那个女孩儿的笛声,我突然觉得生命是如此的短暂,不抓紧, 一切都就毁掉了,彻底毁掉了……" 多年来,这是我第一次说这么多话,头脑中像 经历了一次狂烈的龙卷风。 我说不下去了。 " 徐匡……" 过了半晌,王丹荔叫我。 我浑身抖动不止。 " 徐匡,你真的不在乎吗……真的什么都不在乎吗……""不在乎……我说过了 我不在乎……" 我强忍着眼泪说," 人生就是个蔫儿屁,没什么可在乎的……""徐 匡,你容我好好想一想……好吗?——你先去洗个澡,冷静一下,好吗?……""洗 个屁。" 我说。 " 我心里也不好受……你知道的。" 她的声音里带着哭腔。 " 那还想个屁。" 我说。 " 你怎么那么多屁呀……" 她娇咳了一声,不好意思地破涕为笑。 看着她许久以来不曾有过的笑容,我的心都要碎掉了。 我们终于能够平心静气地坐下来交谈。我心里的狂暴也慢慢平息下来。当一切 压抑我的丑陋情绪消除之后,我渴望自己是一位富有责任心的人。我没有试图立刻 说服她做什么决定,但我也能看出我的态度在她身上引起的细微变化。 她犹豫不决。 值得欣慰的是她渐渐地能够耐心听我说话了。 " 王丹荔," 我叫她的全名,困难地进行着这番迟到的表白," 其实别的都不 重要,最重要的是,我想知道,你还能不能接受我这样一个懦弱的人,一个一事无 成的人。""我从来没这么想过。" 她说," 是我不好,是我配不上你。""那你,… …还爱我吗?" 她沉默不语。 " 这样说太文艺了是吗?""是。" 她说," 我也不配谈爱不爱的了……""别胡 说了。" 我笨拙地说," 我不知道你到底是怎么想自己的,可在我的心目中,你永 远都是过去的那个王丹荔。""……""徐匡,你以后肯定会后悔的……""谢谢你替我 着想。" 我说," 你要是真的替我着想的话,就请你答应我……""……""对不起。 我有点头疼……" 她突然说," ……我想上楼去躺一会儿。""好,你去吧……" 我 说,目送着她起身,离开,一步步走上楼梯。 王丹荔走后,我歪倒在沙发上,自己也一点点陷入了感伤。我悔恨自己的求爱 来得太迟。现在想来,长期禁锢我的头脑和感情的贞操观统统狗屁不如。我不知道 这一整套混蛋观念是如何形成的。在这件事情上,陶晶晶曾经说我是" 小男人" , 她说得的确不错。许久以来,我对王丹荔的所谓爱情完全是自私的,我从来都只是 从自己的角度考虑问题。从突遭变故到现在,两年多的时间里,我一直处在愤激和 玩世不恭的情绪之中,无暇顾及别人的感受,偶然触及王丹荔的形象,我也总是赶 紧把记忆的目光从她的身上收回,投向别处。如今,在这种景况下,如此贴近地直 面她,直面她的情感,我突然觉得在分别后的这几千个钟点里,王丹荔的身心所遭 受的折磨远过我何止千倍万倍。如果我的状况可以称作痛苦,她的状况就完全是悲 摧。想到这一点,我真想狠命地抽自己几个大嘴巴。 大概过了一个小时的时间,我听到王丹荔在楼上叫我。 我跑上楼去,来到她的卧室。 王丹荔靠床帮坐着,见我进来,向我指了指床边的位置。 我在梳妆台的小凳上坐了下来。 " 好点了吗?""我没事儿," 王丹荔说,勉强对我笑了笑," 徐匡……" 她欲 言又止。 " 我," 我说,听她的声音有些干涩," 我去给你倒杯水。" 我站起身来。 " 不,不。" 她伸手阻止了我," 不用。" 她的手和我的手碰了一下,她把它 握住了。 " 徐匡……" 她犹豫着把脸贴在我的手上,半天说不出话来。 我一任她拉着我的手,一时间,心里好象有一道闸门打开了,身体里翻江倒海, 我不知道那种感觉究竟是痛苦还是幸福。 " 徐匡……" 她突然小声地试探着叫道。 她的叫声使我的心里一阵涌动,鼻子里一阵阵发酸。 " 徐匡……,你知道一直以来……我最想管你叫什么么……" 我感觉到她的浑 身都在哆嗦," ……哥哥。" 她轻声叫道。 " 哥哥……" 她重又叫了一声,突然张开双臂抱住了我的腰,把头深深地埋在 了我的怀里。 我紧紧地抱住她,神经质地害怕外力会把她夺走。 " 你真的不嫌弃我么……""别说这种傻话了。" 我强忍着眼泪说," 以后我再 也不让你离开我了……" 王丹荔抽抽噎噎地低泣起来,身体一阵一阵地抽动,继而 变成了一场控制不住的大哭。这一刻,我才真正明白,这两年多来,她的心里有盛 装着多少委屈和苦水。 " 一切都会好的,一切都会好的。" 我紧紧把她抱在怀里,发狠一般地说。 王丹荔在我的怀里拼命点头,两只手死死地抓着我的胳膊,仿佛不如此,就不 足以把我抓住。 晚上,张美玲带回了一大堆东西,有熟食,有半成品,有青菜。进门就嚷嚷: " 我回来啦!" 当时,王丹荔正在跟我讲她爸爸的情况,她爸爸来信说他得了很严 重的糖尿病,有可能会保外就医。王丹荔准备忙过这段时间以后到蓝岛去看他。我 和她说好了一起回蓝岛。见张美玲提着东西回来,王丹荔连忙站起身去接张美玲。 张美玲看看王丹荔,看看我:" 你们俩感觉不错呀?有什么高兴事让我也知道 知道?" 王丹荔低头笑笑没有说话。 张美玲笑道:" 不说拉倒,有本事你们瞒我一辈子。" 两个人说着话到厨房去 了。我坐起身,喝了口水,觉得这辈子从来没有这么畅快过。我关掉电视,起身到 厨房门口,看她们俩作饭弄菜。张美玲笑道:" 徐匡,你是不是也得露一手啊。"" 行。" 我说," 我给你们贡献一手绝的。""熬粥吧?" 张美玲说," 你也就会这个。 ""熬粥怎么啦?" 我说," 把粥熬好也不那么容易,宋朝有个' 粥博士' ,就因为 粥熬得好,后来官至宰相不说,还娶了房馋嘴的小媳妇儿……""真的?" 张美玲将 信将疑," 我光知道宋朝有个高俅,球踢得好,当了宰相……""听他胡说呢。" 王 丹荔用胳膊肘拱了张美玲一下。 " 找打呀你。老假装自己有知识。" 张美玲挤兑我,转头对王丹荔说," 丹丹, 你说这家伙是不是有点神神道道的?""差不多吧。" 王丹荔说。 " 跟他说话老得留点神才成。——徐匡,党和人民交给你一个光荣而艰巨的任 务。" 张美玲叫我。 " 保证完成任务。""去把录音机打开。""就这个呀。" 我说," ——你们想听 什么?""童安格。" 王丹荔说。 " 我就知道你会说童安格。" 张美玲" 咯咯" 笑," 我还是觉得张学友好,又 坏又讨人喜欢。" 我到音响柜那里,找到了童安格的音乐光碟,装进机器,揿动播 放按钮。 童安格唱道: 我的梦有一把锁 我的心是一条河 等待有人开启 有人穿越 你的唇是那么热 你的吻是那么甜 仿佛前生相识 今生再见…… 饭间,王丹荔仍然话不多,但脸上始终挂着不易察觉的笑容。张美玲打趣道: “看来徐匡同志是个开心果,你一来丹丹就像变了个人似的。”我不时地抬眼观察 王丹荔,发现她的身上较之过去多了一些成熟的韵味,迷蒙柔亮的眼睛里时而流露 出隐含的笑意。一杯葡萄酒喝下去,她的脸颊变得绯红,人也显得更加娇艳和妩媚。 有时候,她飞快地撩我一眼,秀美挺拔的鼻子微微一皱,小巧红润的嘴唇嘟起,那 欲娇似嗔的样子令我不由得怦然心动。张美玲左一杯右一杯地跟我和王丹荔频频闹 酒,一边欢眉笑眼地说着一些我闻所未闻的酒话。最有趣的是她用一个从军者的口 吻唱起了茶酒歌儿: 第一杯茶呀敬我的妈呀,我去当兵你看家呀 第二杯茶呀敬我的爸呀,我去当兵你当家呀 第三杯茶呀敬我的哥呀,我去当兵你做活呀 第四杯茶呀敬我的嫂呀,我去当兵你别恼呀 第五杯茶呀敬我的妹呀,我去当兵你陪嫂睡呀 第六杯茶呀敬我的妻呀,我去当兵你守规矩呀 ——少搽粉,少戴花,少跟年轻人打哈哈呀 ——少穿红,少披绿,少在门前立凄凄呀 ——不要让丈夫当王八呀…… 听得我和王丹荔忍俊不禁。她自己也敬一杯喝一口,一会儿就把自己喝得满脸 通红,盘腿坐在椅子上前后左右乱晃。 " 我可是真高兴啊。" 张美玲娇喘着用蓝岛方言说," 过去都是他妈的陪人家 喝酒,今天咱是自己跟自己喝……非来他个一醉方休不可……你们说呢?""喝。" 我说,举杯跟她相碰。 王丹荔在旁边推推我," 别让玲玲喝太多。""你到底是心疼我还是心疼他呀? " 张美玲晃着酒杯说王丹荔," 说,一定要说实话……""当然是心疼你了。" 王丹 荔笑道。 " 哼,这我就平衡了。" 张美玲把杯子和王丹荔的碰了一下," 咱们俩喝一杯。 丹丹,我下辈子一定要转生成个男的,娶你做老婆。——你笑什么笑?" 张美玲瞪 着眼睛制止我," ——傻瓜。""是,是,我是傻瓜,我自罚一杯。" 我把满满一杯 酒喝干。 " 丹丹,我跟你说句话,——我是很严肃的。" 张美玲一边给自己倒酒,一边 自我肯定地频频点头,强调自己的清醒," 算了,我还是先问他吧,——徐匡," 她把脸转向我," 徐匡,我问你,你是真心喜欢丹丹吗?" 王丹荔连忙用手扶住张 美玲的胳膊,阻止她说下去:" 玲玲,你说什么呢。""不,我要说。" 张美玲把下 嘴唇调皮地突出来,眼睛看着王丹荔,静止了好半天,才又重新开口," 你们俩的 事儿我太了解了。从头到尾我都了解。——你让徐匡说,——是不是?""是。" 我 点头承认。 张美玲把头转向王丹荔:" 丹丹,我这辈子就这说一回,可以吗?" 王丹荔低 下头不说话了。 " 徐匡,你说,你是不是真心喜欢丹丹。" 我点了点头。 " 说话,是还是不是?""是。""好。——丹丹,你听见了?" 王丹荔也微微点 了点头。 " 那好,我问你,王丹荔,——你是真心喜欢徐匡吗?" 王丹荔的脸" 腾" 地 更红了,神情也变得慌乱起来," 玲玲,你喝多了,不说这个,啊。""我没喝多, 我的酒量是从我爸那儿遗传的,加上你们俩的影子——四个人也喝不过我……" 张 美玲说," ——你到底说不说?""不理你了。" 王丹荔起身," 我去给你们泡点茶。 ""丹丹,丹丹……" 张美玲一把没有拉住王丹荔,转回头对我知心地笑笑," 她是 害羞了……。徐匡,你说我这样说行不行?我没有给你帮倒忙吧?""没有。" 我说。 看着张美玲的样子,我的眼睛有些湿," 我敬你一杯。" 我说。 张美玲把杯子举起又放下,眼睛里突然涌出两行泪来。 " 徐匡……" 她抬起泪眼看我,抽了抽堵塞的鼻子,不好意思地笑笑," …… 我是高兴的。" 我把身边的纸巾盒递给她。 张美玲取出一张纸巾,使劲弄弄鼻子,结果发出了一声怪响,她自己忍不住笑 了:" ——恶心吧。""恶心。" 我也笑道。 " 恶心死你。" 她说,把身子坐坐正,眼睛盯着我的脸," 徐匡,你是真的打 算跟丹丹好吗?""是。当然是。" 我说," 明天我就想把她带走。""明天?" 张美 玲疑惑地看着我," 明天恐怕来不及。好多事需要处理。""那我等着。" 张美玲从 烟盒里取出一棵烟,我帮她点上。" 我看你还是呆两天就回去吧。" 她说," 这边 有我盯着呢。我估计你应该能信得过我。""信得过。" 我说," 但我也要等着。"" 这些话你都跟丹丹说了吗?""说了。" 我说。 " 她同意?""基本同意了。""我再问你一遍,你小子不会是一时冲动吧?""不 是。" 我说。 " 那丹丹她妈妈怎么办,你想过没有?""想过。" 我说," 如果丹丹同意的话, 我们可以立刻结婚。即使不结婚,我们也可以把她妈妈接到北京一起生活。""丹丹 她妈妈要是知道了这件事,指不定会有多高兴呢。" 张美玲叹了一口气,说," 老 太太经常打电话来问我,问我和丹丹到底在做什么工作,在给什么人打工,还多次 说要到广州来看我们。我早就不忍心撒谎哄骗老太太了。""嗯," 我说," 以后再 也用不着那样了。" " 真好。真好啊。" 张美玲仰脖把满满一杯酒全喝下去。 放下酒杯,张美玲突然冷峻地看了我一阵,继而晃着脑袋笑道," 徐匡,你说 这些,一点都不担心我会妒忌吗?""不担心。" 我说," 你不是那样的人。""不, 你错了。" 张美玲说,方向不准地指了指我," 我妒忌,我妒忌得要命。我也不知 道我这辈子会他妈的落个什么结果。" 我一时楞着说不出话。 " 来。" 张美玲笑笑,举起酒杯:" 不说这些了。为了你和丹丹的将来,干一 杯。""干杯。" 王丹荔端着一套功夫茶具回来了。 " 你们俩还喝呢?""是啊。" 张美玲对王丹荔撇撇嘴," 我们俩净说你坏话了, 好在你没听着。""说呗。" 王丹荔给我们一人发了一只小杯子,小心地往里边蓖茶 水。 " 南方人真逗。" 张美玲突然" 扑哧" 一笑," 用这么小的杯子喝茶。每次我 看着人家往外倒水,都觉得像是小孩儿撒尿似的。" 王丹荔也笑,手腕一抖,水撒 在了桌子上一点," 都怪你。" 她说张美玲," 我倒是看你喝还是不喝。""当然喝 了。" 张美玲说," 过去我们家都是用大茶缸子喝水,后来改用高罐头瓶。——你 们呢?" 还没等我和王丹荔说话,张美玲就自己点点头,补充说:" 噢对了,你们 不一样。你们两家过去可是都挺讲究的。" 王丹荔和我对视了一眼。 " 我说这个没事儿吧?" 张美玲一脸无辜地看着我和王丹荔," 没那么脆弱了 吧都?""没事儿。" 我说," 爱说啥说啥。从今以后,咱们之间百无禁忌。""这话 我同意。" 张美玲抓起酒瓶倒酒," ——丹丹,你说这死徐匡现在变得挺可爱的, 哈?""没发现。" 王丹荔抿了一小口茶,说。 " 也对," 张美玲对王丹荔沟通地笑笑," 不能直个劲儿夸他,哈?来,徐匡 同志,再来一杯。""好。" 我说。 我和张美玲一饮而尽。 这杯酒喝下去,张美玲突然以手捧额,说自己有点头晕。 " 怎么会呢?以你的海量?" 我说。 " 大概是喝得太猛了。" 张美玲说,低着头静呆了一会儿," ——我们家人都 喝不了快酒,我爸一瓶白酒能喝一天,这些方面我都随了他了……""那你进屋歇会 儿去吧。" 王丹荔关切地扶起张美玲。 " 行。" 张美玲站起身," 徐匡,你等着,我先去睡会儿,后半夜再咱们接着 喝……" 王丹荔搀扶张美玲回卧室去了。她回来时,我正在喝最后一杯酒。 " 看样子玲玲是真喝多了。" 王丹荔坐下说," 以前没见过她这样,她自己一 个人都喝过三瓶红葡萄酒。""丹丹,你这次就跟我一起回去,好不好……" 我说。 " 你是不是也喝多了?" 王丹荔关切地问我。看着她红扑扑的漂亮的脸,我由 衷地感到幸福。 " 没有。" 我说," 咱俩还没喝个交杯酒呢……""你别再喝了……""你甭管我 ……," 我说," 咱俩得单独喝一个……""好。" 王丹荔举起酒杯。 " 酒呢?" 我晃晃我的空杯子。 " 把我的倒给你点行不行?" 她说。 " 行。" 我说,看着她给我倒酒," 再多倒一点……""我想发个言。" 我说, 自己觉得自己有满腹的话要说,可临到要说了,却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 总而言之,统而言之,总统而言之,一言以蔽之,三言而两拍之……" 我满 嘴胡诌着,脑子里努力地回想什么,可是一切都无从想起……我看着王丹荔那张娇 嫩的、无邪的、维系着我所有青春梦想的脸,突然心酸不已。 十一点多钟,王丹荔拉我到" 月秀" 小区里散步。夜风清凉,湿润。月亮像一 块巨大的冻柿子高挂中天。我的酒劲渐渐下去了。 " 再过整整一个月就是2000年了,真是不可思议。" 王丹荔仰望着头顶的月亮 说。 " 是啊,2000年。" 我说," 就像一个坎儿一样。其实也许什么都不是,跟平 常日子一样。""过去,我总在想,一到2000年我就22岁了。要是能考上大学的话, 该上三年级了。" 王丹荔说,慢慢低下了头。 我看着她低头走路的样子,笑了。 " 知道周总理说过的一段妙语吗?" 我问她。 " 什么妙语呀?" 王丹荔侧过脸问我。 " 有一次一个美国人问周总理,我们美国人都是抬着头走路,你们中国人为什 么总是低着头走路?周总理回答说:那是因为我们中国人走的是上坡路,你们美国 人走的是下坡路。" 王丹荔清灵地笑了。 " 说的真好。" 她说。我鼓了鼓嘴巴,想说什么,又放弃掉了。 " 你辞工以后准备做什么呢?" 王丹荔问我。 " 画画。" 我说," 你不用担心,反正不能让你饿着。""我不担心。" 她说, " 我什么都不担心了。" 说着,她挽住了我的胳膊。这是她第一次主动和我接近。 我的心里" 呼" 地涌出了一股暖流。 " 如果现在上大学的话,你希望读什么专业?""心理学专业。" 王丹荔肯定地 说,让人不由觉得这是她思考已久的一个结论," 想知道人的心思到底是怎样工作 的。""这倒是个有意思的专业。" 我说," 不过,谁又真的会知道答案呢?也许只 有造物主才会知道。""你相信这世界上有造物主吗?""不知道。" 我说。 " 我也不知道。" 她说。隔了一会儿,她轻叹了一口气。" 也许' 不知道' 就 是造物主他本人。""那我们就管叫他' 不知道' 吧," 我说," 或者干脆就叫他' 逗你玩儿' ,——妈妈,有人把咱们家被卧面儿拿走了,谁呀?——逗你玩儿。" 我们俩都笑起来。 在一棵榕树的树阴下,王丹荔突然停下了脚步。 " 徐匡," 她思索了一下,抬起眼睛,定定地看着我," 徐匡,你是真的还像 以前一样喜欢我吗? 我认真地点点头。 " 徐匡……""你什么也不用说了。" 我阻止了她," 我自己的心思自己知道。 " 我说," 有时候,我想,也许明天我们都会死去,——你刻意想要的,以及刻意 想要逃避的,都会烟消云散……而这,原本就应该是我们的生活……""不。" 她说, " 我是说,我想让你陪我到马壮的坟上去看一看……" 月光下,王丹荔的眼睛里泪 光闪闪。 我点了点头。 " 我几乎天天梦见马壮……""我也经常梦见他。" 我说。 王丹荔轻轻地把身体靠在我的肩膀上。 良久,她咬着我的肩头,哭了。 " ……""不哭了,再也不哭了。" 我替她拭泪," 以后我们再也不哭了。" 她 抽泣着,使劲点了点头。 " 我还有一件事。" 她说。 " 什么事?""……我希望你能给我画一张素描头像。" 她囊囊着鼻子说。 " 怎么想起这个了?""我就是想。" 她说," 在蓝岛的时候,你一共画过我四 次,可一张都没有留给我……""你也没说过要啊。""我一直想要来着……可是说不 出口。""唉," 我叹了口气说," 以后,只要你愿意,你什么时候让我画我都画, 最后还要题上:' 丹丹爱妻保存'.""你以为你是徐悲鸿啊……""那可难说,我们都 姓徐呀,谁知道徐悲鸿在唐朝跟我是不是同一个人啊," 我说," 要不咱回去请教 一下' 笔仙' ……""讨厌……" 我们回到那座小楼,先蹑手蹑脚到张美玲房间看了看。张美玲睡得很沉。我作 势欲捏张美玲的鼻子,王丹荔嗔怪地看了我一眼,黑暗中,她的眼睛里充满了爱情 有所依托的甜蜜意味。 然后,她领我到给我准备的房间,默默地为我铺床,打扫。 " 我知道你不愿意在这儿住," 王丹荔说," 委屈你了……""那你也住这儿, 行吗?""行。" 她说。 " 真的?""假的。" 她说。 我抱住她,闻着她身上令我深深迷醉的体香。 她任我拥抱了一会儿,慢慢挣脱开我。 " 徐匡,最迟12月底我就到北京去找你,好吗?""还得等那么久啊?" 我有点 失望。 " 很快的。" 她笑笑," 马上就是2000年了。一切都从2000年开始,不好吗? ""好。" 我说," 尽管我觉得并不好。" 她犹豫了一会儿,像下了很大决心似的, 突然踮起脚尖,主动在我的脸上亲了一下。她的脸立刻变得通红。我也一时站在那 儿发愣。 " 那……那我去睡了啊," 她掩饰着自己的慌乱,小声说," ……晚安。""晚 安。" 王丹荔走后,我躺在床上,抽了两根香烟,一边翻来覆去地咀嚼着这一天来 发生的一切,心里充满了从未有过的满足感和幸福感。 第二天,一觉醒来,已经是九点多钟了。我睡眼惺忪地下楼,看见王丹荔正坐 在桌子前摆弄一摞资料。 " 醒了?""嗯。" 我说," 终于睡了个踏实觉儿——你干吗呢?准备给国务院 上书吗?""什么呀,——就职演说。" 她晃着脑袋说,一边把手里厚厚的资料码码 齐," 国务院请我去当院长呢。" 我探过头去看,她连忙把那堆宝贝纸抱在怀里, " 不让你看。" 她说。 " 抱那么紧。" 我说她," 我还不如一堆纸呢。""你看好啰。" 她把那堆纸递 给我," 都是服装设计班的作业。——我给你弄饭去。""张美玲同志呢?还赖着不 起?""人家早到店里去了。" 她的设计作业,有的是草图,有的还涂了颜色,每一 笔都勾画得一丝不苟,模特小人儿们个个长腿细腰,五官则都只有一个红嘴唇。 王丹荔给我端来了一杯牛奶和两块夹着火腿肠的面包片。我把她的作业摊在桌 子上,一边吃一边看。 " 别笑话我呀。""凭什么笑话你呀。" 我由衷地说," 画得还真不错。以后咱 俩就靠这个吃饭了——专门搞服装设计,你就是' 金央马' 服装的总设计师。""还 是笑话我了。" 她把作业整理起来," ——两片面包够不够?""够了。" 我说," ——我不是开玩笑,咱俩真的可以在北京开家小的夫妻店。""嗯。" 她答应说,一 边拿出自己做作业用的画板,把一张素描纸固定在上面," ——工具不太专业,不 过你得认真画。""还真画呀。" " 当然了。" 她说," 我经常做梦梦见给你当模特, 结果有一次你还把我画成了一只猫。""有这事儿吗?" 我笑道," 我记得那次是把 你画成了山羊。""我是说梦里。" 王丹荔笑道," 小时候,……你和马壮,你们, 总是合伙捉弄我。""还不是因为那什么吗。" 我说,一口气把牛奶喝完," 又苦于 不知道该怎么表达。""才不是呢。" 她难为情地说。 我用纸巾擦了擦手,接过王丹荔递给我的" 画板" 和铅笔,调整好她的坐姿, 开始为她画像。 无论如何,我也不会想到,这竟是我给王丹荔画的最后一副素描头像画。 而这期间,她的有关" 来世" 的说辞也竟成谶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