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随着天气的逐渐暖和,我的心情也渐渐平复下来。确切地说,那种状态像是伤 口的慢慢愈合。我强迫自己什么也不要去想,强迫自己把一切都接受下来,把一切 都生咽下去。在最难熬的长夜里,我在床上盘腿打坐,一遍一遍地默颂" 如土委地 " 几个字,哄骗自己放松,等到黑甜困意屈尊光顾,便倒头睡去。 五月份,我用了整整一个月的时间,临摹了十来张国外的风景油画,然后,把 这些画作交给了一个肯收留它们的小画店。该画店的老板是外地一所正规美术学院 出身的人,梳着一条大辫子。他看了我的画后,答应试着卖一卖,并给我提出了一 些改进意见,希望我能把画面弄得再甜俗、再干净一些。 " 现在买画的基本上都是具有小资情调的人。" 老板说," 审美判断说到底就 是经济判断。我现在是一个商人,你能理解这一点吧?" 我照他的话做了。 一个星期后,老板打电话来,告诉我卖掉了一张画。我赶到画店,老板给了我 200 块钱,并问我愿不愿意和他定一份合同。我当即答应下来。办完这些事,大辫 子老板让看店的小姑娘倒了两杯茶,我们俩坐到店门口喝茶聊天。 天气开始热起来了。街上的白杨树叶子翠绿翠绿,桃树上还留有刚刚开谢的桃 花的残红。行人们已经换上了单薄的衣服,一些火力壮的中学生竟已穿上了短袖衣 衫。我把羊毛衫脱下来,搭在肩膀上。 大辫子老板递给我一支香烟,也给自己点了一支,吐了一口浓烟之后,他报了 自己的名字——在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已经报过一次姓名了——随即便观察 我眼中有没有耳闻过他的大名的神情。他叫唐青。我确乎听说过这个名字。 " 久闻大名。" 我说,不想让他失望," 如果我没有记错,您应该搞过行为艺 术……" " 是啊。" 唐青挥挥手,把往事像烟尘一样驱散掉了," ——都是年轻时候的 事情。我在长城上造过字,记得吧?体味当代仓颉的感觉,我还在黄河壶口瀑布结 绳计录过黄河的流量……记得吧?当时好多媒体都有报道。" " 记得。" 我说。 " 没办法。" 唐青摇头,辫子在脑后来回扑棱," 还是宣传做得不够。" " 怎么呢?" 我问。 " 一切都在于炒作。" 唐青断然说," 当年我还一心抱着搞纯艺术的想法,现 在看来真是幼稚——什么叫纯艺术?压根就没有什么纯艺术。一切艺术都是强奸。 都是强奸民意。艺术趣味说到底就是金钱的气味。市场就是一切。——我这些话你 是不是听上去有些反感?" " 不。" 我说," 振聋发聩。" " 真的?" 唐青扬了扬眉毛,说," 那说明你还有救。现在但凡跟艺术沾点边 儿的人都以为自己很高尚,在做灵魂的工程师,其实都是作秀,不管他意识到意识 不到,他都是金钱和市场的奴隶。——就说我吧,我当年在壶口瀑布傻坐,觉得自 己是在干一件惊世骇俗的事情,其实一样是在迎合和适应当代艺术市场的口味,只 是彼时不自觉罢了。" " 画店经营状况可好?" " 我也是刚刚起步。" 唐青说," 资金投入少,名气又小,所以要不来所谓名 家的作品。可话又说回来,我还看不上他们那股子小人得志的劲头呢。谁还不明白 谁呀。一切都心知肚明,心照不宣。——你知道我曾经想给我的画店打一个什么样 的广告语吗?为金钱而艺术。" 我们俩都笑起来。 这时,有一对携手的时髦恋人来到画店。唐青站起身迎候,一路恭谦地把两人 延领进去。 唐青的声音时断时续地从店里飘出来:" ……这是我新从俄罗斯进的一批油画 风景,都是穷困潦倒的名家作品……来自著名的阿拉巴特大街……" 我把杯子里的 茶水一饮而尽,隔着橱窗玻璃向唐青扬了扬手——不管他看没看到——转身离开了 画店。 在回去的路上,我接到了陶晶晶的电话。 " 你好,在北京吗?" " 什么在北京啊,我就在你家门口。" 陶晶晶说。 " 不会吧。" 我说," 飞檐走壁还是遁地土行……" " 别贫了。" 陶晶晶打断我," 你在哪儿啊,再不回来我可要走了。" " 我马上就到。" 尽管离家步行只有几分钟的路,我还是打了个" 的". 下车后,我看到陶晶晶站在马路边上,举着一瓶酸奶对着太阳晃。 " 嗨。" 我叫她。 " 急死我了。" 陶晶晶看到我,皱着眉头说," 我都快把你家的破门敲烂了— —瞧我的手。" 她的脸上有一种很少见的焦急之色。 " 怎么不事先打个电话?" " 你不是号称天天在家吗?" " 也就是今天," 我说," 赶巧了。" 到了屋里,陶晶晶夸张地用手堵住鼻子 :" 这是什么味儿啊?" " 松节油。" 我说," 对不起,我把窗户打开。" " 不用了。" 陶晶晶说," 其实我挺喜欢这种味道的。" " 我这现在是作坊。" 我说,一边弯腰收拾脚底下的水罐、废纸之类的东西, " 要知道你今天来,我一定提前打扫一下……" 陶晶晶从背后抱住了我。 " 等会儿,等会儿。" 我想掰开她的手,她抱得更紧了。 " 怎么了?" 我感觉陶晶晶有点不对劲," 受什么委屈了?" 陶晶晶在我背后 抽泣起来。 " 他们……骂我了。" " 谁这么大胆,敢骂' 我姥姥' ?" 我转过身来,两手扶住陶晶晶的肩膀。陶 晶晶低下头,难为情地掩饰着自己的哭相。 " 你不知道啊……" 她鼻涕拉哈地说," 一点也不关心我……" " 谁?什么时候?什么地点?为什么骂?" " 还不是报纸嘛。" 陶晶晶把包扔下,一屁股坐在沙发上," 王八蛋!" 她说。 " 这不就痛快了?" 我说," 他们骂咱,咱也骂他们。" 我从她的包里抽出一 卷报纸,在娱乐版看到了一则报道,说王丹荔和著名导演ΧΧΧ" 拍拖" ,里面还 透露,因为此事" 陶晶晶" 的男朋友怒批了" 陶晶晶" 一个嘴巴子。 " 你说这不都是胡扯吗?" 陶晶晶一边抹眼泪一边说。 " 你还真在乎他们说什么呀。" 我宽慰她," 我是见证人。" 我说," 你和当 初那个男朋友打架跟这一点关系都没有。" " 你又不能替我伸冤。" " 这冤用不着伸。" 我说," 走别人的路,让自己说去吧。" " 你怎么一点也不会安慰人?人家这么难过。" " 我还想问你呢," 我说," 你跟那导演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早就听说了,气 得我好几晚上合不上……" " 鼻孔。" 陶晶晶飞快地接茬说," 我还不知道你……" " 到底怎么回事?" " 什么怎么回事呀!" 陶晶晶大叫," 我是挺喜欢他的,可是你知道吗,他他 妈的是个' 同志' !圈里人都知道。还记得我带你去' 凹凸' 酒吧吗?当时我就特 想知道同性恋到底是怎么回事……这帮混蛋记者,胡来猜……" " 心底无私天地宽……" " 你倒是想得开,事儿没在你身上……" " 那你告诉我他是谁,我去拍他一板砖。" " 就你。" 陶晶晶破涕为笑," 我才不指望你做什么呢。我也就是想找个人诉 诉苦。——给我点纸。" 我把纸巾递给她。 " 最近过得挺充实的?" 陶晶晶环顾着我的" 作坊" 说。 " 卖画为生了。" 我说。 陶晶晶" 嗤" 了一声道:" 有人买吗,你这破画。" " 总有人比我更傻。" 我说," 要不我还不得饿死。" " 你的王丹荔呢?不是要到北京来吗?" " ……" " 怎么了?是人家不要你了吧?" 陶晶晶看着我笑," 一看就是一副失恋的样 子。" 我没有说话,起身把调色板收拾起来。 " 我这几天没事,你给我画一副裸体像吧。" 陶晶晶笑嘻嘻地说。 " 好啊。" 我说," 你敢舍身,我就敢献艺。" " 你这人真没劲,一点好奇心都没有。" 陶晶晶说我," 你怎么也不问问我戏 拍得怎么样?生活得开不开心?" " 戏拍得怎么样?过得开心吗?" " 没劲。" 陶晶晶撇撇嘴,说," 争来的,真没意思。——你知道你现在像干 什么的吗?" " 干什么的?" 我疑惑地看着陶晶晶。 " 木匠。" 陶晶晶说," 你现在特像一个手艺人。" " 我本来就是。" 我说。 " 我喜欢手艺人。" 陶晶晶说,伸手握住了我的手," 真粗糙。" 她说,低头 摩挲着我的手。我看着她的手,她的一双手白白细细的,有一种优质奶的色泽。 " 剧组里到处都是油嘴滑舌的人,我真有点受不了。" 陶晶晶说," 相比之下, 有时候我倒挺怀念你的沉默寡言。" " 那是因为我口拙,你在我面前有优越感。" " 我也说不清楚。" 陶晶晶说,神思有些飘忽," 跟我拍对手戏的那谁——" 她说了一个青春偶像派小生的名字," 长得多帅呀,可我就是跟他没感觉,来不了 电。" " 你还指望跟所有的人都来电吗?" " 当然不是了。" 陶晶晶说," 我只是有点好奇罢了。人生真是奇怪,前一段 时间,我一直在暗恋剧组里的一个服装师,人长得特别丑,话也不多,可就是那么 有魅力。我跟别人一说,人家都笑我。这种感觉也仅仅持续了不到一个星期的时间, 很快就烟消云散了。有时候,我想,让一个人和另一个人白头到老、从一而终实在 是最不人道的事情。可如果大家都放荡行事,这个世界又不定会乱成什么样子。— —你是一个专一的人吗?" " 我不知道。" 我说。 " 就是说,你深爱着一个人,比如你的王丹荔,然后又有了一个我,你还会对 王丹荔忠实吗?" 我说不出话。 " 不能吧?" 陶晶晶说," 不能脱口而出就是不能。我也不能。我会同时喜欢 好几个男人。——你说我这算不算水性扬花?" " 自然得算。" 我说。 " 那你喜欢我这样的人吗?你会娶我这样的人做老婆吗?" " 喜欢。不娶。" 我说。 " 混蛋。" 陶晶晶骂道," 也就是说,和我这样的人玩玩儿还可以?" " 没有细想过。" 我说。 " 我好命苦啊。" 陶晶晶叫屈," 长这么大一次真正的恋爱都没有。有时候, 看着人家一对对恋人计划着做这个,做那个,我就羡慕的不得了,我从来没有和一 个男孩做过生活上的计划。和第一个男朋友只是吵架玩儿了,现在想来我还真有点 对不起他。他对我可真是百依百顺的。而你呢,我压根就不知道咱们俩算怎么回事。 你是我的性伙伴吗?其实也说不上。咱们俩加起来也没干过几回。是不是?" " 是。" 我说。 " 你有过刻骨铭心的恋爱吗?" " 没有。" " 和你的王丹荔也不算么?" " 求求你别再提她了。" 我突然感觉自己受不了了。 " 我真没见过你们这种苦闷的爱情。" 陶晶晶不屑地看着我," 好便好,不好 便不好,干吗非得藏藏掖掖的?" " ……" " 你是不是准备为她守节了?" " ……" " 要传绯闻也应该传我和你," 陶晶晶说," 要是那样的话我一点也不觉得冤 枉。" " 谁会对我和你的绯闻感兴趣呢?" 我苦笑道。 " 这个世界,全都他妈的势利眼,全都他妈的狗眼看人低,哈?" 陶晶晶嘻嘻 笑道," ——我这么说,你是不是感觉舒服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