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2000年的下半年,我基本上是在生活中不停地按动着删除键。我新换了一个通 讯录,上面只有寥寥的几个人。王丹荔和马壮的名字从我的通讯录中彻底消失了。 我周围的世界正在发生着日新月异的变化,人人都在热情拥抱新生活。有钱人似乎 越来越多。人们见怪不怪。电视和报纸上不时冒出新贵的面孔。人们越来越讲究语 言技巧。腐败新闻成为媒体不可缺少的版面或时段。人们逐渐认识到,腐败是生活 中的一块息肉,一个难以剔除的组成部分。孙礼成他们的腐败大案已经审理完毕, 包括孙礼成在内的七名主犯被枪毙,总共有30多人被判刑,逃往国外的两名主犯正 在追捕之中。靠迅速揭秘渔利的书商很快推出了相关题材的四五种书,在其中的一 本书里,我看到了用马赛克处理过的王丹荔的照片。 在我的熟人圈里,陶晶晶成了片酬高达几百万的耀眼明星,并出任了某著名品 牌的形象代言人,她在公众中的形象越来越练达,绯闻事件也成为她保持知名度的 秘密手段之一,如今,我几乎只能在电视和杂志封面上见到她了。老孟和姜钰移居 美国,在那里生下了一对双胞胎女儿,老孟的杂文集在国内上市之后,出人意料地 成为畅销书。才女李义清声名鹊起,出落成所谓" 后现代主义" 文艺批评家,她以 及和她相当的一些人的言论为白领阶层的时尚确定着基调。我父亲来信说,狱方鉴 于他的良好表现,把他的刑期改成了有期徒刑15年。我母亲患上了甲亢,整个人的 形象突然变了,两只眼睛突出,脸庞也消瘦了许多。在她50岁生日那天,我和他们 全家一道吃了饭,席间,我母亲滔滔不绝地说话,一个人吃得比我们其他三个人加 起来都多。 而我自己的病症也时好时坏。后来被确切诊断为抑郁症。我开始服用一种名为 " 百忧解" 的药物。据说,此病的发作是由于某种叫做"5- 羟色胺" 的物质流转异 常,这种物质的功用在于维持脑内的化学平衡。我不知道我的头脑是怎样失衡的。 每当发病的时候,我就觉得自己是一个空壳,整日整夜地发呆,体会度日如年的感 觉。有时候,我会突然想到王丹荔和马壮,不知道他们在转化为另一种生存形态之 后,到底是一种什么感觉。我的头脑里时常冒出自杀的念头,但我没有勇气这样做。 种种迹象表明,我是一个彻头彻尾的俗人。凡此种种,更加剧了我作为一个抑郁症 患者的" 以悲伤、不活动和自我贬低为特征的情绪状态" 的频繁出现。 得知我的古怪病症后,张美玲差不多每天都会跟我通一个电话。有一次,她吞 吞吐吐地告诉我,她认为我得的病大概跟什么东西附了体有关。听了张美玲的分析, 我吓了一跳。我知道她指的是什么。我突然意识到,在此之前,我根本就没有真正 地相信王丹荔已经死去了。我告诉张美玲,如果世界上真的有灵魂,我倒乐意接受 " 灵魂附体" 所能给我带来的一切。话是这么一说,在我一个人独处的漫长时光里, 有时候我也会忍不住胡思乱想,对张美玲的话将信将疑。这种精神状态使我生活的 步调变得愈发的艰难。王丹荔和马壮的影象一直在我的心里缠绕不清。我每天都会 想到他们。我没有见证王丹荔的死,因此,她在我的记忆中一直是鲜活的,我甚至 渴盼着有一天,我打开门,看到她笑吟吟地站立在我的面前。 " 你来了?" 我惊喜地问她。 她不说话,低头一笑,脸羞得通红。 我张开双臂拥抱她,她的温热清爽的体香使我迷醉。 " 我们再也不分开了。" 我满含热泪说。 她在我的怀抱里拼命地点头。 有一天,在梦中,我和她在一起。我突然意识到,她已经死了。 我问她:" 你不是已经死了吗?" " 是啊。" 她说," 我是已经死了呀。" " 那为什么我们还能见面?" " 你是害怕了吗?" " 不害怕。" 我说。她低头抚弄着一把吉他。突然,吉他的琴弦断了,我们俩 都吃了一惊。 " 知音。" 她笑笑说。" 你是知音啊。" " 你这是骂我。" 我说。 她用几根断弦弹奏了台湾歌曲《酒干倘卖无》。 多么熟悉的声音,陪我多少年风和雨…… 从来不需要想起,永远也不会忘记…… " 多好听啊。" 她说," 我一直喜欢那个逝去年代的歌儿。有历史感。" " 历史感是什么?" 我问她,心想历史感是人类可笑的、自我夸大的趋向之一。 " 历史感嘛——" 她笑道," 谁知道它是什么,一种感觉,一种有趣的沉重感 而已。它使人们假装活得有意义。" " 那你还活着吗?" 我问她。 她随意拨弄了几下吉他,琴弦发出一阵无辜的声响。 " 我死了。" 她说," 我已经死了。可我只不过是改变了一种生存状态罢了。 你呢,你也只是另一种形态的生物。你和植物、水乃至石头,从本质上说没有什么 两样……" " 不,丹丹,我不想让你死……我要你活着……" 我心里突然一阵哀痛,伸手 抓住她。 " 我也不想死……" 她缓缓地说,脸部一下子变得扭曲,眼睛里涌出了悲戚怨 恨的泪水," 你知道吗,徐匡,我根本就不想死……根本就不想死……" 我伸出双臂,想抱住她,却突然发现:她的面部开始被自己的泪水一点一点地 融化,继而是脖颈、躯干、四肢……我拼命想阻止这一切,触手处却加剧了她融化 消失的速度……面对她不断被毁坏浇漓的身体,我一筹莫展,悲痛欲绝…… …… 我反来复去地做这类凄惨的梦,每一次醒来都忧伤、惊惧地难以自持。我把我 的每一个梦境详细地讲给张美玲听。张美玲告诉我,她也做过类似的梦,后来,她 到王丹荔的坟上烧了一些纸钱,对她说:" 丹丹,你不要再惦记我了。我的生活很 好。也希望你在那边过得好。" 张美玲说,自那以后,王丹荔就再也没有打扰过她。 " 丹丹是一个仁义的人," 张美玲说," 要不是当时她把事情全都揽在了自己 身上,我也不会这么早被放出来……" 张美玲说着说着抽泣起来," 丹丹是天底下最最仁义的人,你只要跟她讲明白,她就再也不会来找你的麻烦 了……" 我不想这样做。我宁愿每天都梦到她。 凭着记忆,我画了一张王丹荔的半身油画像。画商唐青看到后想买这副画,我 拒绝了。 " 为什么不卖?" 唐青不解," 我正想搞一批比较现代的淑女图,市场上有这 种需求。有些单身贵族专门他妈的对着美人图意淫。" 我没有解释我的理由。 2000年底的时候,张美玲建议我到蓝岛去一趟,就当是散散心。也恰在这时, 我接到了女网友花仙子的邀请。网友花仙子在蓝岛和我在北京一样是客居身份,是 漂泊者。8 月份,我在网上认识她的时候,她刚刚失恋。她倾心相爱的男朋友到澳 大利亚后,把她" 蹬" 了(她的原话)。我在北京接待过绝望的、失魂落魄的她。 我们俩像两条相依为命的丧家犬一样同居了一个星期。12月30日,我乘坐火车回到 了蓝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