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我在蓝岛市市区闲逛了一个下午,先后去了我所就读过的学校,以及我曾居住 过多年的市委大院。走在熟悉的街区上,一切都显得那样的古怪和陌生。居民们依 然像过去一样过着安闲平淡的日子,孩童们在街上玩儿着我们过去常玩儿的游戏, 操用着我们过去常用的粗话互相笑骂。一切都好象没有发生过一样。 晚上,在约定的时间和地点,我见到了网友花仙子。花仙子见面就惊呼:" 老 大!你怎么变成一个胖子了?" 我告诉她我这是" 虚胖。" 聚会定在新富豪大酒店的宴会厅。据我所知,过去这里是一个国营汽车修配厂 的厂房。我和花仙子的到来,引起了靠窗一伙人的欢呼,这些人,全都是和我年龄 相当的姑娘。花仙子和她们拥抱,伸出脸互相很响地亲吻。有一个神情快乐的小个 子姑娘指着我大声说:" 赶紧介绍一下这位帅哥呀!我可是冲他来的哟!" 花仙子 把我往前推了一下,郑重介绍道:" 这位是北京来的朋友,性别,男;职业:星探。 " 又是一阵欢呼。人人都知道她在胡说。 我被介绍给在座的每一位。我握了各种各样的手——温暖的,冰凉的、汗湿的、 干燥的。我坐在花仙子和小个子姑娘的中间。 宴会早已经开始了。桌上有香烟、果品、瓜子和啤酒。临桌大都是男人。宴会 厅里的人并不互相认识。各桌闹各桌的。除了我们这一桌,其他人大都是三、四十 岁的中年人,这个年纪的人很特别。他们因为满肚子屎尿无处释放,所以对一切充 满了愤怒,或者假装愤怒。我毫无道理地讨厌这个年龄段的人们。看得出来,花仙 子她们在这个圈子里只不过是一堆装饰品。花仙子不停地向我介绍:某个只有太阳 穴和后脑勺上长着头发的家伙是著名言情作家;某个满嘴胡子的家伙是专擅画乌龟 的著名画家;某个衣冠不整的矮瘦子是著名诗人;某个派头十足高谈阔论的家伙是 本城名记;某个表情阴郁沉默寡言的家伙是过气的喜剧明星。诸如此类。我听一个, 证实一下,然后控制不住地大笑一阵。花仙子也笑。有些姑娘尽管不知道我们在笑 什么,也跟着笑。我估计全城愤世嫉俗的老啐或者说头脑复杂的家伙全都到齐了。 席间充满了争论和吵闹,夹杂着嗑瓜子和碰杯的声音。我听到了我所熟悉的方言和 各种各样的假嗓音。有人放起了音乐,有人愤怒地要求关掉;有两个喝多了的家伙 互相指责对方不够意思;另一桌的家伙们行起了当地的酒令;一个努力保持平衡的 人手握酒瓶在空闲地带游荡,用配音腔重复朗诵着一句诗歌: " ……为什么我的眼里总含着泪水? 因为我爱这土地爱得最深……" 坐在角落里的另一个人不停地接茬喊: "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 最深最深最深……!" 有些人扯着嗓门说话。有些人拼着命喝酒。我和同桌的每个人干了一杯。人人 都等待着新世纪钟声的敲响。某种并不纯粹的快乐气氛在空气中弥漫。随着酒液的 大量下肚,我的神经慢慢松弛下来。我开始和周遭的姑娘们打情骂俏。我的纯正的 本地方言使在座的姑娘们大为吃惊,纷纷认定我是语言奇才。趁着酒劲,我当场答 应把两个长相甜俗的姑娘推荐给某位浪得大名的电影导演。她们假装对我的胡扯信 以为真。花仙子竭力撺掇我和这两个姑娘接吻订交。我们的脸贴过后,花仙子大声 宣布我为" 流氓和骗子" ,然后扔下我,和另一个姑娘斗起酒来: " 两个小蜜蜂呀,飞到花丛中呀,飞呀飞呀,啪啪!呸呸!……" 互相假装打耳光,吐唾沫。 大厅里,人们不停地穿梭调笑,我们一桌的姑娘们奔赴了各条战线。我不歇气 儿地喝酒,寻找呕吐的感觉。没有人拦着我。后来,我四顾无人,发现花仙子和小 个子姑娘也被人拽走了。在震耳欲聋的音乐和喧嚣中,我的头摇起来。我大摇其头。 我的知觉世界旋转如梦幻泡影。我摇头。我只能摇头。欲罢不能。当我停止摇头的 时候,我的眼前就会出现重影,很麻烦。我得摇。我随着音乐的鼓点摇头。我随着 眼前憧憧的人影摇头。我看见了某些场面。我看见了某些圣洁的和淫秽的场面。我 看见了一些面具一样的脸。我在身体的有趣动荡中看着他们笑,冲他们作鬼脸。我 和这些脸中的一部分将在所谓的二十一世纪里共存。而另一些脸却将永远留在二十 世纪了。后来,我厌倦了这些把戏,和这些想法。在习惯性旋转中,我对这一切, 对泡影,对场面,对脸,对二十和二十一世纪,对我自己说:去你妈的!统统去你 妈的!一个装扮大胆长相俊美的姑娘,不知到哪儿兜了一圈,这时气哼哼地回来落 座,夹着烟卷,对我,对酒杯,对桌面,对天花板,也不专门对谁,宣布道:" 纯 粹是帮孙子!纯粹是帮不折不扣的老王八蛋!" 临近午夜12点钟的时候,外面响起了经久不息的鞭炮声,间或有礼花焰火在空 中繁星般炸开、陨落。一个看样子像是这场晚会组织者的家伙,走上台去,试图讲 一些辞旧迎新的套话,结果,没讲几句,就被众人哄了下去。 我靠在窗口,摇着头,看舞池里疯狂扭动的人群。 我掏出手机,从电话本里调出号码,开始胡乱打电话。我犹豫了一阵,拨了王 丹荔的手机号,电话铃声不停地提示我重拨、重拨、重拨;我拨了张美玲的号码, 刚刚响了两声我又把它挂断了;我拨了陶晶晶的电话,隔了一会儿,里面有一个讨 厌的女声重复告诉我:" 您所拨叫的用户暂时不在服务区……您所拨叫的用户暂时 不在服务区……" 我继续摇头。 花仙子和她的几个伙伴一路狂舞着向我走来,在光影转换中,她们瑰丽妖艳, 充满动感,活像一队光芒四射、变幻无穷、眨眼间就会分裂出无数新个体的闪电仙 子。 花仙子凑到我的耳边故意大声问道:" 老大,你干吗总是摇头呀?" 我不由地 傻笑起来。我估计我把这辈子该摇的头都摇尽了,我现在这副样子,最适合作为反 对派代表参加各种会议,如果哪个团体肯对我委以此项重任的话,我定然不辱使命。 我加入了花仙子她们的摇摆队伍。 随着遒劲的鼓点,花仙子和她的伙伴们大声说唱起来,摇摆的幅度也越来越大, 越来越剧烈: 我是I ,你是YOU 点头YES ,摇头NO! 我是I ,你是YOU 点头YES ,摇头NO! 凌晨11点59分钟,电视屏幕上的大钟出现了倒计时。人们开始像小学生一样跟 着声嘶力竭的电视主持人一起数数。当新年的钟声骤然响起的时候,众人" 嗷" 地 一声欢呼雀跃起来。在舒缓的钟声中,人们互相握手、拥抱、接吻、干杯,仿佛这 是一个尽释前嫌的美妙时刻。一霎时,我这个抑郁症患者也被卷进了欢乐的海洋。 在这千年一遇的时刻,我仿佛置身梦中,梦中的我,还原成了一个精子,——或者 干脆就是一个原子,——还原成了原子的" 我" ,和组成这个宇宙的所有物质一道, 以难以测算的速度,向着不可预知的神秘方向,——飞速盘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