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的宝库 和现在的孩子们相比,童年给予我们这一代人的,是一种乌托邦式的田园社 会。 我们这一代人的童年状态,可以用一个词来表达:干净。在河西大地上,沙 枣林、戈壁滩、火车道、黑河,这些地方像是给孩子们预备好的玩乐天堂。一大 群孩子撒进去,如同快乐的麻雀,盲目而单纯地玩儿。比起现在的孩子们,我们 缺少的东西太多了。没有过多的玩具,没有规范的幼儿园教育,没有鸽子笼一样 的拘囿的楼房。但我们有荒凉的戈壁,有两头未知的火车道。 这就够了,如此广阔的天地。 那时候,我所在的农场已经用上了现代化的工具,这些巨大的机器停放在一 个有着围墙的空旷场地里。高大的围墙也许是哪个朝代在防御匪患或战乱时所建, 风沙磨灭了它身体上的个性,使它看上去更像掉了毛的土鸡。在围墙里面除了一 些机器,还堆放着许多麦草垛。这样的地方,没有一个孩子愿意拒绝它。它就像 母体一般,散发着子宫和羊水的气味。我也不知道那时候我们为什么如此自由, 没有哪个大人会阻止自己的孩子参加到农场孩子们的群体里去,而在我们疯玩的 时候,也没有哪个大人前来呵责。自由就像头顶的天空一样,湛蓝、明亮、无边 无际。除非有某个孩子玩过头了,到了吃饭时间还迟迟不回,那么他必定会遭到 一顿拳脚或是口水。 每到麦子收割季节,我们这些小孩子感受到的不是紧张和劳累,巨大的田野 成为敞开玩耍的乐园。每寸土地,每件事物,都成了可以用来玩乐的载体。在好 几亩地大的晒场里,脱粒机把麦子吹向高高的天空,这些麦子飞了起来,在纯净 的空气中脱下衣裳,露出白白胖胖的身体。我们钻进苫麦子的帐篷里,黑暗中的 眼睛发出星星点点的光芒,这多么像地道里的鼹鼠,盲目而快乐。 在我很小的时候,对水有了一次直观的认识。那时父母去上班,留下我们姐 弟三人在家里。有一次,一觉醒来,家里的地面上约三四公分深的水在静静地晃 悠。虽然对水挺喜欢的,但家里布满了水却令人恐怖。尤其是我们还小,三四公 分的水晃悠在小腿上,真有点发水灾的意思。我也不知道父母是怎么知道家里漏 水的,总之时间不长,父亲就回来处理水患。他用脸盆一下下地往外舀水,而我 们姐弟却卷着裤腿在水里玩儿。水舀完后,我们明白了水的来源,原来是家里的 水池漏了。我们当时家家户户都有一个水池,位于进门处。印象当中水池还挺大, 里面经常蓄满了清凌凌的水。我想不明白为什么对这次透水事故印象如此深刻, 父亲弯腰舀水的情形似在眼前。而那一地的水仿佛至今仍然淹着我的脚踝,凉森 森的。 和这次家里漏水相隔时间不长,我们姐弟仨又上演了一出饮酒闹剧。 父亲喜欢喝酒,其酒量年轻时据说很大,直到现在他已经六十多岁的人了, 还好喝上两口。他的酒德我完完全全地继承了下来,酒一喝高,话就多了起来, 脸上也就不再绷紧,亮出难得的可掬的笑容。酒让一个男人可爱起来。 80年代初的某天下午,天空是阴暗的。呆在家里的姐弟仨百无聊赖,做着些 无趣的事儿。也不知是谁从柜子里翻出了父亲放着的已经剩下约二三两酒的酒壶。 酒壶是常见的那种塑料壶,透过壶口看进去,里面的酒像水池子里的水一样,清 凌凌的。 这时候,姐姐便想和弟弟打赌。弟弟虽然年纪很小,但却很调皮。因此,打 起赌来他容易上钩。我天生就胆小,对这事根本就没有兴趣。于是,姐姐对弟弟 说,你要是敢把这些酒喝掉,我就给你买个好东西。这个好东西范畴太大。弟弟 就说:“买水果糖!”交易就这样达成了。水果糖是70年代生人甜蜜的记忆。花 花绿绿的糖纸,晶莹剔透的糖块,酸酸甜甜的滋味,能勾起我们多少美好的记忆 啊。 我也在一旁帮腔,想促成这件可怕的事。 说好之后,弟弟用他稚嫩的手抬起酒壶,清澈的酒灌进了他的肚子。我看到 他喝得如此畅快,心想一定很好喝,于是抢过来喝了几口。我感觉好像自己吃下 了燃烧的火,一缕火顺着喉咙烧了下去。 接下来,我们兴奋起来。刚刚看过的电影《少林寺》出现在脑子里。我们顺 势就打起了醉拳。但这种快乐没能维持多久。弟弟倒了下去。酒精在他肚子里拳 打脚踢。看到他倒在地上一动不动,我们都吓呆了。 不多久,母亲回来了。她没有像往常一样责骂我们,而是赶紧把弟弟紧紧抱 在怀里。她坐在马扎上,抱着弟弟抹眼泪。在我们姐弟仨上面,母亲还生过两个 哥哥,但都在几岁的时候夭折了。她的心痛是有着深刻前因的。 在风沙遍地的河西走廊,家是一个人惟一的归宿。玩累了,我们首先想到的 就是回家。风沙里会有爹娘呼唤的声音远远传来,这声音和浩大的戈壁一样,如 同巨大的怀抱容纳了我们干净而又醒目的童年。 一个人的童年总是如此漫长,而它带给我们的却是更加漫长的终生的记忆。 里尔克在给一位青年诗人的信里说到:“即使你自己是在一座监狱里,狱墙使人 世间的喧嚣和你的官感隔离- 你不还永远据有你的童年吗,这贵重的、富丽的宝 藏,回忆的宝库?”但无论我如何挖掘这座宝藏,它所蕴藏的财富都不能被全部 拥有。它记录了我们的年代和梦想,迷茫和清晰。 -------- 红袖添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