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暮色溶解的童年 我妈说,我是中午十二点生的,这个钟点毒。我一听就犯困,我毒吗?我是 十五条腿的蛇?还是三条腿的毒蜘蛛?我是两条腿,我妈也是,我妈的两条腿经 常踢打我的两条腿。所以,在那个软绵绵的阴雨天,我走起路来像一条受伤的三 脚鱼。 我根本不想去学校。我妈踢了我几脚,我就去了。继续读我的四年级。 是四寅他爸领我去的。他爸在四(一)班教室门口和史竹山人贩子一样嘀咕 了半天,把我软弱的神经叫醒了。第一节课下课,四寅跑到我的座位边上,指着 窗外的背影对我说:“那是我爹。” 我看到同桌的唐蓉笑了一下。 四寅继续说:“听说,你爸是所长?” 我点点头。唐蓉不笑了。四寅邀我到外面玩蜗牛。真恶心,把一只蜗牛放在 一根芦管上,看它在芦管的A 、B 两点间移动。四寅竖着那根布满粘液的芦管问 我:“好玩吗?” “不好玩。”我说。 “噢,对了,这是母的,我再逮一只公的,它们爬来爬去的就好玩了。” 上课铃响了。四寅小心地掂着那根芦管,揣在兜里,像揣着一块钱,撒腿就 跑。我跟在后面,气喘吁吁。四寅的奔跑太出人意料了,临到教室,他突然回眸 一笑,用三根沾满了公蜗牛体液的手指擦拭了一下黄橙橙的犹如蚕尸般的鼻涕, 掖了掖敞怀的小黑袄,冲我喊:“明天星期天,我到你家找你玩!” 进来的是语文老师李素琴。这个水桶女人,浑身一股子咸菜味。她喜欢拿一 根白粉笔在讲桌上敲呀敲的,以显示其说话的真实度和力度。当她朗读课文时, 她是一只手捧着课本,另一只手捏着一根白粉笔,白粉笔被她温柔的五指揉呀搓 的,吸引了我无数次的目光。有一次,她的目光突然落在我的脸上。 “洪三泰!”她叫着我的名字。 我腾地站起,感觉我的腿裆有点潮热。毫无疑问,一上课我就憋尿,一憋尿 我的腿裆就发潮,一发潮我的脸就红,一脸红我说话就结巴,一结巴李素琴老师 的腰就可以装得下立在操场后屁股那儿的一方枯井。 “背诵第四课!” 但她朗读的是第十一课。 唐蓉迅速将课本翻到第四课。我迅速瞟上一眼,临终一眼,我的眼前白茫茫 一片真干净。我紧张地搓着潮湿的手掌,恨不能突然长出一对芦管般细长的耳朵。 从水桶到水井的变化中,我终于听到唐蓉的第一句提示。于是我背诵起来。 水桶走了。我感激地看着唐蓉。唐蓉的一双冻疮手躲在黄绿相间的毛线手套 里,有时候她也袖到棉袄里。她的眼睛很美,夏天时,她的手也好看,她的成绩 比我好,但她不爱说话。她说话时,她的两片嘴唇湿漉漉的,像淋了雨。 表舅结婚那天晚上,我发现唐蓉住在一个独院子里。墙外种着一棵比我还高 的无花果。那天傍晚,在那棵无花果树下,我送给她一捧红花生、两个红鸡蛋、 一包大前门香烟。我的兜里还有瓜子,我们嗑着瓜子,说着有趣的事。最后,她 把香烟还给我,说她爸不吸烟。我们的手在黑暗中停顿了一下,就像两只蝌蚪游 到一块又分开。 有一天我问表舅:“唐天长吸烟吗?” “凶着呢。干嘛?”表舅瞪了我一眼。 第二天的数学课上,我对唐蓉小声说:“我知道,你爸吸烟。”唐蓉的脸刷 地白了,这时候,史竹山突然叫到我的名字。 史竹山是我们班的班主任兼数学老师。史竹山一旦叫到差生的名字,注定是 一次倒霉又可怕的回忆。史竹山一叫我的名字,我就骨软腿短,我才明白唐蓉为 什么脸色惨白了,我才明白四周为什么笑声不绝了,我才明白这丑是出大了。与 “大前门”没关系,那一小截白粉笔准确无误击中了我的前额。史竹山的精确打 击令所有四年级的同学惊讶不已。就是用弹弓,我也不能保证在十几米开外的地 方准确击中对方的眉心。我看到那截粉笔轻飘飘落在数学课本的一道应用题上, 弹了一下,跳到唐蓉面前。我绝望得双眼凄迷。 “上来。”史竹山命令道。 我干巴巴立在黑板前,感觉周身一片潮水。你想,我怎么可能听进去有关一 个大阀门进水两个小阀门放水的两道应用题呢。水库的绿色按钮一按,闸门就提 升,按红色按钮,闸门就停止。在那道十几厘米的缝中,水库上游的水汹涌而下, 虾兵蟹将好像性解放一般挣扎跳跃。什么破阀门,根本用不上! 史竹山的声音清晰无比,我的耳内却一片混乱,仿佛长了毛的心跳。 “懂了吗?”史竹山问我。 “懂了。”我像犯了罪,声音很低。我知道同学们都在看我,特别是唐蓉。 四寅欠我一个铁陀螺,他不会跟我妈说的。班长田蕾拿了我三十二张信纸,她笑 着望我,好像四寅小夹袄里的那只蜗牛。其他人脸上也都带着快意的笑,欣赏着 我的悲伤和无奈。 史竹山扔下一支粉笔说:“现在做一遍。” 我迈着虾腿,接过起重机一般重的粉笔,冷汗疯长。立在黑板前,我感觉天 黑了,那截粉笔,绝不是指引我走向光明的星星之火,而是提示午夜即将来临的 一根银色指针。 我艰难地划动粉笔,啪,断了一截,我刚划了三个符号,啪,又断了。我回 头,看了一眼我可爱的数学老师,泪光闪闪。他皱着眉头,心疼地望着我,我知 道他是心疼那截掉在粉灰中的粉笔,那可是他光辉生涯的写照。我转过身,心跳 如焚,汗液包围着我,我听到门外的阳光在一个劲地叫唤。我走近一点,又退了 半步,我在调整和黑板的距离,可我怎么看,它也是一块黑板呀。现在,我终于 看清楚了附着其上的一串串小蝌蚪,密密麻麻,时隐又时现,我想抓住它们,把 它们逮在手里玩,我仿佛听到它们叫唤着,等着我的手,但我听到的只是啪的一 声:粉笔又断了一截。 史竹山更心疼了。 我不敢回头看他。前排的笑声一下下传来,我的心一点点抽紧。我抖着手, 用尽全身力气,终于写出了至为关键的一个等于号。我长舒一口气,手有点木, 胳膊也酸,膝盖在奏着进行曲。在我用所有的脑细胞思考着结果时,黑板终于让 我收缩了几下已经没有半点唾沫可咽的喉咙,但是,我咽下的只是一团莫名其妙 的空气。这时候,我发现手中的粉笔不知什么时候不见了。 我搓着空空的沾满了白粉灰的手指,似乎是笑了一下,可没笑出来,或者是 更为古怪的哭。我知道我要哭了,史竹山肯定不会放过我。还有他心爱的一支粉 笔,虽说讲桌上的粉笔盒里,还立着十几根呢。 不出所料,史竹山的一只大手突然把我拽到一边:“仔细看着,我再演算一 遍!” 我的确是仔细看的,我仔细看着那只不断生产出符号的手,它吐着一串串白 色的神秘,雾一样的虚幻。 史竹山给了我第二次机会。他一边演算一边看我,不时停顿一下,解释为什 么这样为什么那样。可我不争气的脑袋嗡嗡作响,我不争气的眼睛什么也没有看 到,我不争气的耳朵白长了十几年。这一次,史竹山给了我半截粉笔,他怕我浪 费。我站在黑板前,捏着粉笔,居然有点发困。 “滚!滚外面去!”史竹山嚷道。 我软软地靠在墙上,阳光一照,一脑子纷乱的粉笔灰。 一下课,史竹山便把我叫到他的办公室。我跟在他的屁股后头,跟要饭的一 样。进了办公室,史竹山的气色好多了,端着一杯茶,和其他几个老师说着话, 最后才走到我面前。 “你怎么什么都不会?咹?我讲了三遍!狗屁不懂!没用的东西!” 我低着头,不敢吭声。 “这样的学生,教了也白教。没用!”史竹山说着,开始翻找试卷。 我的头更低了。我看到史竹山的鞋上沾着一根稻草,裤角上有几道泥渍,有 一根鞋带被踩在脚底。 “看看!看看!”史竹山拎着臭袜子般的一张试卷,这是一星期前的一次数 学考试,我得了七十二分,我抬起头,一道道红叉分外撩人。 “七十二分!全班倒数十名!去,叫你爸来!” 我没吭声。我爸出差了。他去一个一百里外的水库学习去了。我妈说,许多 领导都在那里考察呢。 “听到没有?!”史竹山几乎吼起来。 我怯怯地应道:“我爸……不在家……” “你妈呢?叫你妈来!” 我的眼前立刻浮现出蛇一般柔韧的皮带以及形形色色的塑料鞋底。 “你妈呢?”史竹山突然露出一抹朝霞般的微笑,“你妈不会也不在家吧… …”史竹山的目光突然又冷了- “叫你妈来!” 我重新低下头,死盯住史竹山鞋上的那根夺命稻草,真想一口吞了它。 几声咳嗽,走进来一位老师。我听到他说:“你下面没课啦?这么费心?” 史竹山笑了笑:“什么费不费心的?不拿年级第一,二十块钱得泡汤!”那个老 师随声附和几句,夹着课本走了。 情绪稍稍缓和,我听到史竹山摇了摇头说:“唉,这几名拖后腿的学生……” 看来,我是那十名拖后腿学生的一员了。这时,办公室的老师全走光了,史 竹山摸出一串钥匙,拉开一个抽屉,从来没见他吸烟的我,看见他点着了一根 “丽华”牌香烟。 “你爸是做什么的?”史竹山突然轻声问。 “所长。”我说。 史竹山奇怪地看着我:“哪里的所长?” “水库的。” 史竹山拿烟的手好久没动一下。末了,他问:“那你是城镇户口?” 我点点头。 史竹山的另一只手敲着桌子,半晌,他好像突然意识到什么,弹掉一截烟灰 说:“城镇户口的孩子也要用心学习,听到没有?” 我用力点点头。 李素琴老师总在一个不该出现的时候出现。李素琴老师的出现总会在班里引 起一阵不小的震动。这种震动包含了不安和恐惧。一般是在临放学前几分钟,几 个毛头生正准备打扫卫生,教室里十分喧闹,马策和四寅正在胡吹一通,把各家 猪圈里的瘦猪吹成数量翻了一倍的小母牛。田蕾正在收拾作业本,她的小辫子一 甩一甩的,在课桌间晃着她的小红袄。我刚抄完黑板上的数学作业题,就听到有 人狂叫一声:“李老师来了!” 这叫声若配上一副破锣嗓子,足以吓死两头临盆的老母猪。 李素琴油光满面地进来了。她刚吃了晚饭(她的家在学校),可我们的肚子 正辛苦叫着呢。这时候不知谁放了一个闷屁,再加上满屋子的土腥味,别提多特 别了。李素琴肯定没闻到,她打了几个响嗝,全班同学望着黑板前的这位先进工 作者,一个个愁容满面,欲哭无泪。 李素琴两手空空,我们一见,心下一松。没想到,她还没张口,田蕾就开始 发试卷了。这时候,李老师开口了。李老师说:“每次考试,病句都是一个难项, 从今天开始,我们学习改病句!” 我一听,差一点病倒。我侧头一看,四寅已经歪在桌边,两眼泛白了。 上个月,我们修改了一个月的错别字,我们的眼睛都改绿了。每天晚饭时, 我都要把馒头皮剥掉,以防把错别字也吃了。第二天一早,我一看作业本就怪了, 这是我的名字吗?这名字是不是写错了?我叫洪三泰?这个“泰”字是这样写的 吗?不过,起码“三”是写对了,三是三划,这我一辈子都记得。要知道,从错 别字到病句,这可是一步不短的距离呀。四寅忧心忡忡的样子,很让人担心他的 将来。我也是,我怕改完病句之后,不知会闹出什么病来。 “一千个病句!”李素琴骄傲地宣称,这是她综合各年的试卷试题筛选出来 的。一改解千愁,万变应不变,只要用心改完这一千个病句,足以独步天下。可 事实上,期末考试的十个病句,我改对了六个,四寅只对了一个,为此,他要把 其余九个病句各默写五百遍,以示惩罚。那天晚上,我看到四寅哭得眼泪汪汪, 他见到我,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我快不行了……,寒假我也不能到你家玩了 ……” 于是,整整一个半月,我们陶醉在改病句的辛酸中。每天黄昏时分,油嘴汪 汪的李素琴来了,我们像一群饿狼一样盯着她的嘴,然后闷下头,扑向面包一样 的一个个病句。直到天色像黑板一样黑的时候,李素琴才决定下课。接着,你会 看到,六十五个同学终于离开了集中营般的教室,一个个肩上吊着书包,晃悠悠 飘到了家。 其实,李素琴也不容易。 终于有一天,我发现李素琴不来了。大家都很奇怪,极度恐惧之后,一旦放 松了,人都这样。语文课由另一个老师暂代。 春天的一个晚上,教室里正热闹着呢,李素琴出现了。教室里刷地静下来。 后排座位突然弥漫着一股地瓜屁的味道,我估计是四寅放的,他拚命绷着脸, 因为马策正在低声叫骂呢。 昏暗中,我发现李素琴好像胖了一圈。 四寅终于憋不住,砰的一声笑了。这时候马策也笑了。田蕾没闻到屁味,回 头生气地看了他们一眼。唐蓉请病假了,我身边的座位一直空着。 “新老师教得咋样?”李素琴十分和蔼地问。 马策和四寅全都埋着头,一个劲地闷笑,背抖得厉害。 李素琴扫了一眼,突然叫道:“四寅!” 马策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这时候的地瓜屁仍然没散,好像又多了一种味。 四寅咬着牙,狠狠指了一下马策,那意思我明白了,当前的这个屁是马策放的。 “笑什么呢?有什么好笑的?”李素琴的声音像个少女,她慢慢走过来,停 在田蕾座位旁边。田蕾已经猜到了,但她不好意思说。其他座位上,也都出现了 笑声。 “没笑什么……”四寅心虚地说。 “坐下吧。” 第二天的语文课上,李素琴又一次出现了。李素琴是胖了一圈,叉着双手, 像一对正括号。后来我们才知道,她生了一个女儿。李素琴的男人是一位卡车司 机,我们从没见过,只听李素琴说过几次。最难忘的一次是她说起她男人时,说 起了路边饭店的女人。她说路边饭店的女人一见到有货车来了,就跑到路中央, 冲着车灯,掀起她们的裙子- 教室里顿时鸦雀无声。包括四寅和马策的闷屁。 李素琴停了一会说:“裙子里什么也没穿。” 几天后,四寅跟我一块玩时,骂李素琴是流氓。我问他李素琴为什么是流氓。 四寅说这是他爹说的。看来,他爹已经知道了。我相信,周围的人也知道了。我 更相信,那个村的男人都知道了。阿湖镇就是这么个地方。 期末考试,我的数学成绩是九十二分。 史竹山念到我名字的时候,脸上依然挂着笑容。他的笑容是随着分数的下降 而减少的。“田蕾,一百分。唐蓉,一百分。石小虎,九十九分。李家财,九十 八分。马策,九十三分……” “洪三泰,九十二分!” 我像一头喜驴一样冲上讲台。 史竹山停顿了一下,问我:“是抄唐蓉的吗?” 我的头简直摇晕了。 “你能考九十二分?” 我本来想说‘我为什么不能考九十二分?’,但话到嘴边却是- “我没抄。” 史竹山看了看唐蓉:“唐蓉,洪三泰抄没抄?” 唐蓉十分响亮地回答:“没抄!” 真的,我可以以剥皮、挖筋、掏眼珠子发誓:我绝对没抄! 史竹山十分无奈地将试卷交给我,继续点下面的人名。返回座位的途中我撞 了三次桌角,我发誓有一次撞在我裤裆那儿,差一点闭了气,唐蓉看到我的脸色 由红急剧转白,她问起我的时候我的小脸蛋突然又红了- 我的确抄了唐蓉三道应 用题,一道是两列火车怎么开,一道是一个工程怎么干,一道是一大筐球怎么分。 我能不害羞?那道阀门放水的应用题我居然做对了!这可是歪打正着啊。唉,说 来惭愧,后来的考试,一遇到阀门出水,我的脑子也跟着出水,然后是两道骇人 的红叉。不过,这一次我可以信誓旦旦了:我考过九十二分。当然,还有一个原 因:四寅只考了六十二分! 四寅是倒数第三。 倒数十名的同学,一个个举着试卷,低着个头,犯人一样,在黑板前站成一 排,正等着史竹山和其他同学扒了伤口,再自己舔干净呢。 史竹山的笑容早脱光了。他手里拿着一根扫帚枝- 又粗又黑、又冷又硬、又 光还又滑。他先在黑板前溜跶三圈,为的是酝酿情绪,接着在前排座位前溜跶六 圈,为的是梳理思路。史竹山不像李素琴那样嘴上流油,他的嘴上光秃秃的,泛 着白皮,他用舌头舔了舔白皮,扫帚枝突然甩向排名第十的同学头上:“给我好 好瞅瞅!” 台上一阵抖。台下一阵笑。 “周书栋!” 周书栋不敢说话,他的头快低到裤裆那儿了。 “你看你长得这个样- ”史竹山用扫帚杆缓缓托起周书栋瘦削的下巴,“扁 鱼脸,扫帚手,啊?你的脑子呢?脑子留吃的还是留用的?”周书栋的脑瓜上已 经挨了三下,“你姐呢?为了你上学,你姐天天在家攒鸡蛋,你爹天天泡咸菜, 咹?你家一年到头吃过肉吗?你娘连鸡蛋壳都舍不得吃!全给你吃了!一肚子零 蛋!” 台下哄然大笑。 我看到周书栋抬了头,可怜巴巴地看了一眼史竹山,那意思是祈求老师不要 再往下说了,他们家的丑都揭到裤衩那儿了,再往下揭,他们家的小鸡鸡就要露 出来了。此刻的周书栋又低下了头,手中的试卷不停抖着,突然,他勇敢地仰起 脸,而那目光却饱含着泪水。他的脸扭曲着,嘴唇咬得死死的,脚上的一双破鞋 在黑硬的泥地上不停地搓着。他用一只手拎着试卷,另一只腾出来,捏成了一个 小拳头。冷风从残破的塑料布遮挡的窗角灌进来,终于把周书栋吹得眼泪汪汪了。 唐蓉默默看着,头发遮住了半张脸。田蕾跟同桌咬着耳朵,时不时发出一阵低低 的笑声。 终于,周书栋羊羔一样哭了起来。他不停地抽着身子,胸脯剧烈地起伏。我 知道那哭声一定在胸口憋了很久,它夺喉而出时史竹山居然吓了一跳。 “哭什么哭?!还有脸哭?早干嘛了?咹?” 周书栋哭得更凶了,几乎是扯着破嗓子喊了。这哭声成了一头倔强的公羊, 正被蒙了双眼四处瞎撞呢。当他的哭声从高音部嘎然而止、突然又挣命般扬起时, 班上所有的同学都出了一身冷汗。 史竹山扬了扬扫帚杆,冲周书栋嚷道:“滚!到外面哭去!” 周书栋扯着嗓子慢慢走出去。门一关,哭声顿时没了,大家终于松了一口气。 也许是被哭声搅乱了情绪,史竹山的批斗会很快挨到了四寅。 “自己先说!”史竹山敲了敲扫帚杆。 四寅挺乖的,他仰起了小英雄雨来般的头,清了清嗓子说:“我爹叫我好好 学习,天天向上,我不听。我爹叫我回家后写作业,我不听。我爹叫我回家挖猪 草,我不听。我爹叫我听老师的话,我不听- ” 史竹山突然笑着问:“你娘就没说什么?” 四寅愣了愣,回忆了一番,又清了清嗓子说:“我娘没说,都是我爹说的。 我娘听我爹的,我爹说什么我娘就听什么,我爹说,锅生火了没?我娘就生火去 了,我爹说,猪喂了没?我娘就喂猪去了,我爹说,叫四寅先睡,我娘就叫我先 睡,我爹说关灯,我娘就关灯,我爹说……” “你爹说什么?”史竹山急切地问。 “我睡着了,我爹说什么我没听到。” 史竹山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手中的扫帚杆敲了敲四寅的脑袋瓜:“去,回家 听你爹好好说!” 四寅仰着一张脏脸,十分自豪地走下讲台。这时候,我们才想起他今天只得 了六十二分。可怜啊,当周书栋被史竹山第二次叫到名字时,他的黄鼻涕快要结 冰了。他浑身抖索着,用他光亮的袖头一次次蹭着鼻涕和眼泪。这时候的批斗会 已经在尾声中结束了,史竹山十分满足地放下扫帚杆,用洪亮的嗓音说:“下次 谁再考不好,就跟周书栋一样!” 后来我们才知道,周书栋家和史竹山的父母同在一个生产队,两家关系一直 不好,史竹山借机发泄一点私愤也很正常。周书栋回家跟他爹妈一讲,他爹的火 腾地就上来,要不是他妈死死拦着,史竹山的人头说不准已经搁在菜板上了。可 转念一想,自己的儿子不争气,怪谁呢?闹到学校,这理也讲不清呀。这晚饭前 后,周书栋少不了挨一顿臭骂。再到后来,周书栋也学聪明了,不说一头气,说 了两头气,还不如不说呢。 病句改完之后,李素琴多了一个脑力兼体力的活动:背课文。 老时间,老地点,区别是李素琴拎来了一条长凳子。李素琴依然红光满面, 嘴唇油光光的,手也鲜亮了。马策说她是坐月子坐的。我问他什么是坐月子。马 策说就是什么都要吃,在床上坐一个月。四寅没听明白:“为什么要坐着吃?站 着吃不是更好?还要一个月,半年不是更好?李老师的嘴,肯定天天吃猪肉,镇 里的猪肉都让她吃了!”四寅这么说时,脸上一副嫉妒的表情。他家一个月才能 吃上一两顿猪肉,李素琴天天吃,他心里当然不平衡。马策说:“钱,知道嘛? 人家有钱,你家有吗?我要有钱,我也天天吃- ”刚说到这儿,李素琴老师挥了 挥手,示意大家静下来。 “从今天开始,老师检查背课文。从第一课开始,一天两篇,谁背会了谁回 家……” 四寅挠着头,翻着课本,对于他来说,这比顿顿有肉难多了。 “从第一组开始,一个一个来。”李素琴说着,在长凳上坐下来,剔着牙。 看来,她已经不是天天吃肉了,而是顿顿吃肉。 四寅看了一眼,吸了几下口水,小声念起来。 快轮到我时,一个小姑娘在窗外朝李素琴招了招手,李素琴飞快地跑出去。 十分钟后,她又跑了回来,气喘吁吁的。 “李老师喂奶去了。”马策小声说。 唐蓉和田蕾都在看他。不过,我发现李素琴是半敞着怀进来的。红毛衣花棉 袄,晃着身子,浑身肉嘟嘟的,怪不得四寅老嫉妒。他爹虽说尝过的肉不少,但 人瘦着呢,我老怀疑他怎么能把那大的一张鱼网撒起来。 挨到唐蓉了。这时候,我看到那个小姑娘又在窗外朝李素琴招手呢。李素琴 迟疑了一下,才走出去。经过教室窗口时,我发现她已经解开了棉袄前的两粒扣 子。寒风吹起她的长发,就像撒开的鱼网。 几分钟后,李素琴抱着她的女儿走进教室。 教室里的背书声顿时减弱了一半。马策改变了眨眼的频率,为每分钟一下。 唐蓉引长脖子张望着,她拿不准该不该现在上去。这一次,或许李素琴也觉 得有点特殊吧,她再一次挥了挥手,教室里又静下来。同时,李素琴的女儿突然 爆出一阵啼哭。 李素琴只好一边哄着孩子,一边对我们说:“继续背,继续背。” 接下来的一幕让我终生难忘。李素琴把长凳移近讲台,小心坐下,一边哄着 孩子,一边解开余下的扣子。敞开棉袄后,她的胸脯分外耀眼地扑入我们的眼睛, 接着,李素琴掀起了那件红色毛线衣,我感到红光一闪。李素琴最后揭开的是一 件白色衬衣,四寅张大了嘴,目光直勾勾的,直到李素琴露出了一对白晃晃的乳 房,他才把头低下去。此刻,李素琴近三分之二的胸膛完全坦露在五十六个同学 面前,我看到她十分熟练地把其中一个塞了回去,把另一个送到婴儿嘴里。 啼哭声停止了。 教室里传来一阵汩汩的水流声。我突然觉得很饿。在我的想象中,那乳汁肯 定很甜很香,比放了白糖的开水还要香。我的喉间滚动着唾液,我一次次地咽下 它们,它们又一次次固执地回来。 “流氓,臭女流氓!”回家的路上,四寅边走边骂,手里甩着一根树条。 “不要脸!”马策也骂。 “不许骂老师!”唐蓉叫道。 我们仨人一愣。 “你妈也这么喂过你们。” “她是老师,她不能这样,这样就是流氓,女流氓!” 我没吭声。我的回忆是一对白晃晃的乳房、一股奶香的气息,除此之外,什 么也没有。我妈这么喂过我吗?我自问,一半明白一半迷惑。 -------- 红袖添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