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中 十五中其实是所再普通不过的学校。 十五中是给那些最为正常、最为普通的孩子准备的,他们暂时还看不出有什 么过人的才能,成绩也平平,倒是有些虚度光阴、得过且过的意思,但偶尔,他 们身上也会有令人刮目的事情发生,比如说,在劳动技术课时,制作出了一只美 妙绝伦的蝴蝶标本,它在全市性的展示会上压倒了所有重点学校的学生;又比如 说,一只小猫不知被谁放在了课桌里,它在孩子们上课时安静地睡觉,到了第二 天,又有人带了只小公猫来,它就被放在那只小母猫的旁边。诸如此类的事情, 接二连三地会在十五中发生。孩子都是些聪明的孩子,也富有想象力,这点老师 是知道的,但毕竟是雕虫小技,不是正途,不像那些重点中学的学生,照着眼前 的路走下去,一直走下去就行了,而十五中升入重点高中的比例相当之小,绝大 多数学生被录取到其他一些学校,各色的技术类型,专业分工,充斥了社会的各 个领域。到那个时候,反过头来,十五中就有点像俗话中说的那种必经之路,因 为要走路,所以就走了,至于最终走到哪里,却暂时没有人知道。 因为就近入学,学生们大都步行上学,早上起晚了,手里就拿着大饼油条, 边走边吃。大饼要是芝麻糖油的,甜酱还会顺着嘴唇稍稍淌些下来。晨风很好, 饼香扑鼻。这样的情景在十五中的学生里是常见的,因为在升学并且接受高等教 育的可能性上前途叵测,真相存在于远处的一个目力尚不能及的焦点上,眼前的 景致反倒显得清晰了,相对来说,那是悠闲的,放松的,甚至还有些市井的意味。 因为暂时少了些压力与包袱,倒使十五中的学生更接近于这种年龄与生活阶段的 本来面目。 阿三是十五中的女学生,因为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女孩子,所以她的名字就被 叫做了阿三。 阿三每天背了书包走在上学的路上,经常会有一种光明透过树萌扑打脸孔的 感觉,阿三知道,那是因为太阳的缘故。阿三有时候就用手遮住眼睛,看看天上。 与这巷子平行的是条小河,河里有时会有船,有时则没有。船上的女人用蓝印花 布包了头,坐在船舷上吃一碗水泡饭,水泡饭上面浮着几根酱瓜、一点腌过的咸 菜。阿三从来不知道这些船将要开到哪里去,浆摇得那样慢,水花渐渐从两边分 开,也还是慢的,它就这样缓慢向前,与背着书包、手里拿着大饼油条的阿三相 向、交错,或者相背而行,给人一种正向什么东西的深处行进的感觉。 小米是学校里和阿三最要好的朋友。因为个子正处于拔高的阶段,小米的手 和脚都显得特别长,这种长还有些像横向里受到了某种巨大的压力,以致于身体 终于无法承受,而产生的纵向变形──它是不协调的,尴尬的,孤零零的,书上 写着的“形影相吊”,讲的就是这个。有几个调皮的男孩子在背地里管小米叫 “长手长脚”,小米也知道这个,却也不恼,也不像其他女孩子那样发出大惊小 怪或者虫叮蛇咬似的尖叫。小米是平和的,在十五中教学楼的走廊里经常能看到 平和的、甚至于漠无表情的小米:正在长个子,突如其来的发展。框架都已经建 好了,身体的其他部位却还来不及给予配合,胸是平的,臀部也只大体有个轮廓, 这种似有若无的阶段其实最能够勾起人的想象,它有些像十五中男女学生间的三 八线,女学生走在前面,后头的男学生忽然莫名其妙地哄笑起来,等到调过头去, 又都红着脸跑散的跑散,沉下头的沉下头。它们其实是逆反的,看起来违背逻辑, 实际上倒正是实证的前夜。 阿三与小米的友谊开始于一次篝火晚会。由于十五中特殊而无奈的性质,业 余性的群众活动一向开展得气氛热烈。篝火晚会是六一的晚上开的,以告别童年、 步入青少年的主题出现。因为其实都不仅仅是小孩子了,又因为告别童年这种提 法有着以前从未出现过的蜕变的暗示,大家都显得有那么一丁点的伤感。这伤感 也是以前未曾经历过的感情,新鲜,刺激,像是用小针隔着绒布细细触摸。一点 一个明亮。在阴暗的背景里,一切都是夺目的。那个晚上,所有的孩子都显得兴 奋异常,他们如鱼得水,把微微感受到的陌生的情感向着做作的高度推进。他们 彼此呼唤大家的名字,把对方系得很好的红领巾重新解开、系过,他们说一些成 年人听着都觉得有些老气横秋的誓言,真是恨不得把心都掏出来了。 那天晚上,阿三身上忽然来那个了。阿三第一次来那个是在上个月,中午放 学时,阿三在酱油店旁边的小摊上买了一根赤豆棒冰,边吃边走。走到巷口时, 隐隐约约便感到肚子痛。那种痛有些奇怪,好象是从一个遥远的地方来的,尖锐 地痛,细细密密地痛,过一会又忽然好了。到了晚上洗澡的时候,阿三发现内裤 上有一大滩深色的污迹。学校里已经在开生理卫生课,前些天打什么预防针时, 老师也叽叽咕咕地问了女学生们一些问题,阿三其实已经懂事了。但内裤上的污 迹大大出乎了阿三的意料,它是肮脏的,阿三没有想到它竟会是这样的肮脏,非 但颜色不洁,它这样偷偷摸摸地出现,更像有着某种不可告人的隐情。阿三把内 裤换下来,趁家里人不注意,悄悄地泡在清水里洗了。清水很快变了颜色,污迹 淡了,只留下一块浅红的印记。阿三左看右看,阿三觉得是看不出了。但阿三妈 妈却还是看出来了。阿三妈妈停下手里正晾着的衣服,把阿三叫过去。阿三妈妈 的眼睛里有种非常奇怪的东西,她问阿三:阿三,是不是成大人了。阿三便拚了 命地摇头,阿三妈妈手里拿着阿三的内裤,眼睛疑疑惑惑:我看看有点像。阿三 还是摇头,脸孔涨得通红,拚命地摇头。阿三妈妈盯着阿三看了会儿,像泄了气 似的,说:阿三,这可不能开玩笑。阿三觉得自己都要哭出来了,但她仍然咬紧 牙关,死不承认。 在那次篝火晚会上,阿三所在的班级要在晚会中表演一个集体舞节目。三十 个男女学生,分成两组,辅导老师规定男学生穿白衬衫、蓝裤子,女学生则要穿 白色连衣裙,圆领或者小翻领的。阿三在集体舞中的舞蹈搭档叫做张建青。张建 青是班级里的体育委员,张建青发育得很早,个头要比其他人高出大半个脑袋, 嗓子也已经有些变声。张建青身上最有特色的是他的肩膀,宽,而且有着非常好 的线条,他喜欢穿一件深蓝色T恤,稍微有些紧身,袖口再略略掳上些,露出手 臂的肌肉。在十五中,体育课已经开始男女分组,经常是阿三她们这些女孩子在 操场这边练习双杠,张建青则带着男孩子们在操场那边打篮球,或者跑步。张建 青跨着矫健的步子,跑在队伍的最前面,他的头发有些天然鬈,跑动的姿式漂亮, 优美,就像一头深蓝色的羚羊。女孩子们暗地里都有些注意张建青,张建青跑过 身边时,她们便有些莫名的激动,说话的声音变得尖利刺耳,动作也是夸张的, 走了形的。在这群青涩的初现端倪的孩子中间,张建青无疑是出色的,这种出色 构成了一种紧张的因素,这便有些像战争即将开始以前,信号灯在空中飞过的那 种半弧形光圈,战争有时就这样来了,有时其实并没有来,但那一瞬间,却确实 是强光,在它的照耀下,一切改变形状,凸现内质。 阿三一直没有弄清楚:那天晚上张建青究竟有没有看到她白裙子上的污迹。 阿三觉得这是件难以确定的事情。那天先是小米手里捧着胭脂盒、口红笔在操场 上跑来跑去,在急促认真、却又认命于这种急促认真的奔跑中,小米挥动着她的 长手长脚,就像一只忙碌于田间播种耕作的益虫。小米是负责给大家上妆补妆的, 轮到阿三时,小米嫌她脸色苍白,说要给她换一种深些的胭脂。两人才走几步, 跟在阿三后面的小米突然伸出长手,一把拉住阿三: 要死了!小米在阿三耳朵旁边尖声叫了起来:你要死了!你怎么一点都不晓 得的!你那个了,都沾到裙子上了! 张建青恰好就是在这时跑过她俩身边的。他停顿了一下。显然,原先他是想 和她们中的某一个说句什么话的。但他就那样停了一下,还伸出手捋了捋他天然 鬈曲的头发(阿三觉得那是个掩饰的动作),然后,张建青的眼睛很快地扫过阿 三(阿三后来又认为这是一个幻觉),很快他便又跑过去了。而且,当后来小米 为阿三临时请了病假,使张建青突然失去舞伴时,其他孩子都开始议论纷纷,而 张建青却保持了沉默。他走到一边,找了张纸,慢慢地把嘴唇上涂着的口红擦掉。 他喝了几口水,替另一个即将上场的男学生整整白衬衫的领子。他甚至还非常沉 着地和旁边几个人说了句笑话(这些,都是后来小米告诉阿三的)。张建青丝毫 都没有显示出:他看到什么了。他很惊讶。或者:他不知所措。 后来,阿三和小米也偷偷地讨论过这个问题:张建青究竟有没有看到?小米 分析说,如果他没有看到,他的沉默就有些不可理喻,但如果他看到了,却什么 都不说,那就只能得出一个结论,那就是张建青已经成熟了。 阿三把小米的分析想了想,阿三觉得,好象后一种更有可能些,阿三更倾向 于后一种对张建青的分析:张建青是个成熟的人了。但是,一想到这里,阿三不 由得又有了种奇怪的感觉。 十五中有两扇边门。其中一扇早已废弃不用,用木栓和铁钉封死了。另一扇 开在操场的西面,从司令台往西,经过一幢教学楼,再穿过一片小树林,就能直 接到达那把有些生锈的大铁锁下面。锁一般只是做做样子,从里面可以很轻易地 把它打开。有几次阿三值日回家晚了,便走了边门。走过黑洞洞的教学楼,小树 林的树梢上可以看到很淡的月牙。然后,生锈的锁打开了,锈渍沾在手上,有一 股腥味。阿三觉得开锁的那个瞬间,啪嗒一声,然后门外的亮光进来,陌生的世 界。这个过程,阿三觉得有种特别的快意。 其实,十五中的小树林只是一片杂草杂树丛生的空地,有几棵大树,出奇的 高,就像平地里起来的,粗糙,横梗,突兀;其余便是杂草杂树,也是横梗粗糙 的,只不过不那么突兀了,相反,它们倒像是要反衬那种突兀似的,长得铺天盖 地,漫无边际。开始时,十五中的老师们还分配给学生包干区,这个班负责这一 块,拔草平地,那个班负责那一片,平地拔草。渐渐的,这样的卫生包干便发展 成为某种课外活动与园艺苗圃,阿三记得,自己就有一次在小树林里遇到过张建 青。 张建青正穿着深蓝色的球衣球裤在树林里跑来跑去,手里拿了一只细网长杆 的网兜。阿三觉得张建青那天的衣服明晃晃的,亮得刺眼。所以她闭了闭眼睛。 张建青对阿三说他正在准备明天标本课上的蝴蝶标本,他说,他刚才在操场那里 看到一只非常非常漂亮的大蝴蝶,金黄色的,翅膀上还有蓝色花纹和亮红的圆点。 张建青说他从来都没有看到过这样漂亮的蝴蝶,他简直惊呆了,像傻瓜一样地抬 头看着。“太阳光照在眼睛里,看出去的东西就变成透明的了。”张建青说,张 建青还说那只蝴蝶飞得真高,飞着飞着就往小树林这边来了。 阿三连忙抬头,阿三说现在太阳都快要下山了,而且她也看不到那只蝴蝶。 张建青就说,一定是有蝴蝶的,那只蝴蝶一定飞过来了,只不过,它现在正藏在 哪片树叶、哪朵花瓣的后面,翅膀也收起来了,收成了一条狭缝,所以大家暂时 都看不到它罢了。张建青又说,只要我们再等一等,再等一等,等到太阳真的落 下去了,暮色划过树梢的时候,就能看到它了。 两人在树林里坐下来。有些起风了,风划过了树梢,太阳却还在那里,太阳 软茸茸的,有些毛边,卷起来了,泛着一些柔和的微香的光芒。这时,教学楼那 里响起了钟声,钟声很响,听起来却有些陌生,仿佛被什么坚硬的东西隔开了似 的。 阿三听见自己的声音:是松树。 张建青扩了扩胸,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他把这个动作做到一半,停了下来。 张建青说:小时候我能爬树,爬比这儿的松树还要高的树。 我也能爬。阿三咪咪地笑着。 有一只鸟叫了起来。 阿三闭闭眼睛,听见风声从睫毛那儿滑过去。 后来,坐在课堂里上课的那些时候,阿三突然地会产生一种疑问:那次,在 小树林里遇到张建青的事情是否只是一个梦,只是阿三无数个梦里面的一种?阿 三便有些心惊。阿三觉得这事情确实是荒谬的,因为自己不可能和张建青坐在松 树下面,一起等待暮色划过树梢时的那种神奇景象,这是件荒谬的事情。但是, 但是问题在于,那种风从睫毛下面滑过去的感觉却是清晰的。异乎寻常的真实。 阿三不知道应该怎样对此加以解释。只是在黄昏的时候,阿三又一个人到那 个小树林里去过几次。风渐渐凉了,吹到身上有些寒意。阿三在草堆里坐了一会 儿。太阳总是很快落下去,太阳落下去,天就黑了。从灰到黑。月牙挂在天上, 先是很淡的一轮,渐渐地就清晰起来。清晰到露出月亮里面的一丝丝纹路。有时 候,阿三看着看着,忽然就会害怕了起来。黑暗包围了她,有一种无形的虚空与 韧力。阿三从已经包围了自己的黑暗里挣脱出来,撒腿就跑。阿三的头发被风吹 散开来,在月光下面,阿三是那样的瘦小纤弱,而树林却像突然长高了似的,生 长、倾斜、包围,把阿三淹没在了里面。 十五中的下午经常会安排一些各色名目的劳动技术课,老师们把要做的事情 一一安排好,前前后后看几圈,就走了。这种课通常是自由的,有着种种发散型 的可能性。有几次,阿三和小米就偷偷地溜出教室,来到了校门外面的河岸上。 下午的河岸静悄悄的,酱油店、杂货铺因为少有顾客光临,都仿佛蒙上了一 层黯淡的灰色。闹市在远一些的地方,也消沉着,平时熟悉的那种叮当明亮的声 音听不见了,一切就显得有些陌生,面目变化着,让人心生敬畏。两个人先是静 悄悄地走着,渐渐的,十五中的校门望过去便显得远了,又远又小,街巷却还寂 静着,让人觉得有些不同寻常。 这个下午,两个女孩子坐在小河边的石凳子上,她们坐了很长时间。两个人 偶尔会说上几句话,头和头凑在一起,叽叽咕咕的,而在更长的时间里,她们独 立而坐,都显得有些孤单。她们有时候会东张西望,东看看,西瞧瞧,巷子里有 人在走,巷子便多出了一块,人走过了,又少掉一块。只有她们两个是固定的。 看得出来,她们有些寂寞,有些抓挠不定的小小的揪心。这寂寞甚至还影响到她 们的友谊,它扼杀了什么东西,又让什么东西悄然生长。从巷子里走来走去的人 都看到了这两个逃学的小女孩子,用竹篮放在河水里洗菜的女人也看到了。他们 冷眼看着这一切,全都不露声色。他们知道,过不了多久,她们便得加入到他们 的行列里来,他们知道,这是她们必得走的道路。他们横扫她们一眼,便知道了 她们多少年的疑惑、期盼、甚至于秘密。他们了然于心。他们唯一不知晓的,只 是那些悉悉索索的细部、那些她们仍然魂牵梦绕的未曾明了的事与物,而对于他 们来说,那些都是可以一笑了之的,都是些迟早会破灭、真真假假不足挂齿的故 事。 阿三每天便在这样的小巷子里上学、放学或者逃学,只有一种时候,阿三会 觉得日子忽然起了种变化,它变得薄而透明,呈现莹润有光的质地。这种时候, 便是阿三在十五中的校园里、在放学的路上、在小树林的想象中,远远的迎面遇 到了张建青。 张建青仍然喜欢穿深蓝色的T恤,天冷了袖子也是往上掳的,露出手臂上的 肌肉。张建青像羚羊一样地跳跃在校园里,阿三觉得他是完美的。阿三觉得张建 青向她走来的时候,树林、小路、还有四周的风声都发生了变化。它们浮起来了, 挂在半空里,就像阿三小时候看过的那些童话。而张建青总是很大方,张建青远 远地就叫:阿三。阿三便回答:张建青。说完这两句,相遇也就过去了,但这叫 声,阿三也觉得不同。觉得这叫声回响在半空里,也浮在那儿,也像小时候看到 的童话。 有时候,阿三会突然想起小米问过她的一个问题。小米问:阿三,要是有一 天你突然变成了鬼,你能看到别人,别人却看不到你,到了那个时候,你最想做 的事情是什么?阿三回想起来,阿三觉得自己当时其实并没有回答小米,但心里 是清楚的,清清楚楚,小米刚一问她,答案便跳了出来,雪亮雪亮的。阿三想, 自己最想做的,其实就是看看放了学以后,张建青到底在做些什么?他晚饭吃的 是什么东西,他睡觉的时候,月光能不能照在他的身上,他的肩膀会露出在被子 外面吗?还有,他的那件深蓝T恤是不是就放在枕头旁边,微微揉皱着,散发出 细微的体味……阿三知道,张建青的家就住在小河的旁边,有几杆竹子,一条卵 石路直通进去。有几次,阿三放学的时候踮着脚朝里面看,竹子长得很高,看不 清里面,但阿三听见它们晃动着,发出碎片一样的声音,心里便想:如果自己真 的变成了鬼,就可以越竹而过,越墙而过,像风一样地飘到张建青的身边……但 是,但是飘到了张建青身边,接着又怎么样呢? 阿三不知道。阿三只知道自己有过几次离奇的梦境,或者只是入梦前的瞑想。 在那样的瞑想中,阿三正在自己的家里。门关着,木质结实。然而,木质结实的 门在视觉上却是透明的,门仿佛浸泡在光明里,那光明也像水,流动、沉淀,有 着薄晕的毛边。阿三就站在这样的门的后面,也可能是躺着。阿三觉得自己好象 在等待着什么东西。就在这时,张建青来找她了。就像一切梦中人那样,阿三获 得了一种非凡的能力:透过木质坚实的紧闭的房门,阿三看到了门那边的张建青。 梦是黑白的,所以阿三不知道张建青身上穿着的T恤是不是蓝色,但阿三看到张 建青抬起了手,张建青抬起手,敲了敲门。 就在张建青敲门的那个瞬间,阿三忽然发现自己正光着身子,她身上什么也 没穿,身体白白的,像个孩子。张建青在敲门。阿三觉得张建青就像影子一样, 悄无声息地就来到了。张建青紧闭着嘴,张建青不说话,一句话都不说,张建青 悄无声息,但张建青抬起手,用姿式和形体表示着他敲门的这个动作。阿三感到 自己的身体忽然变得很轻,阿三感到自己是像飘一样地飘到门口的,身体没有重 量,也沉默着,但沉默着的身体把门打开了,她光着身子站在张建青的面前。 梦到这里忽然就结束了。嘎然而止。她把门打开,光着身子站在那里,然后, 她便不知道要干什么,他们两个面对面地站着,或许,那时候正巧有风,风把他 们的头发吹起来,吹得老高,就像地上的草一样;或许,站着的其实只是她阿三 一个人,她站在那里,和她的影子在一起,就像面对着小树林后面那把生锈的大 铁锁,就像开锁的那个瞬间,啪嗒一声,然后门外的亮光进来。陌生的世界。这 个过程,总是能让阿三感到一种特别的快意。 阿三是在最后一个学期因为搬家而转学离开十五中的。办完手续的这天下午 恰好没课,小米就建议阿三去小公园看一场电影。在阿三的回忆里,那仿佛是个 冬日的午后,因为小公园的路是青石板铺的,而在青石板的路上,阿三和小米的 影子都被拉得很长,长长的,打着斜,有些地方甚至变成了虚线,折断了,摇晃, 虚弱,像是要倒下来的样子。 太阳软绵绵的,有些苍白,长手长脚的小米也有些软绵绵的,也脸色苍白。 因为离电影开场还有段时间,两人便在小公园的一排石凳上坐下来。虽然是冬天, 阳光却是好的。阳光穿越过人行道边枝叶稀疏的矮树,照在她们的脸上,甚至还 有些晃眼。 阿三闭了闭眼睛。 直到很久以后,阿三还一直存在这样的想法,阿三觉得:冬天的阳光是能够 让人产生幻觉的。阿三知道这想法或许就是起源于那个下午,和小米一起去小公 园看电影的下午。电影还未开场,下午场的电影本来就是人迹稀少,她们坐在小 公园的石凳上,太阳软绵绵的。小米还不时地用手捂住肚子,小米说她忽然肚子 疼了,小米捂着肚子,小米说,真疼呵,从来都没有这样疼过,怎么会这样疼呵。 阿三不说话,阿三闭了闭眼睛,觉得阳光在眼前走过去。眼前有什么掉下来了, 是黄的赭色的或者红的枯叶,落下来了,掉在了她们两个的身上,斑斓的。 阿三忽然看到张建青走过来了。张建青手里拿了一只细网长杆的网兜。阿三 便说:张建青,到哪里去呵?张建青说:捉蝴蝶。阿三又说:冬天我从来都没有 看到过蝴蝶,冬天的蝴蝶全都躲起来了。张建青摇摇头。张建青说一定是有蝴蝶 的,我刚才就看到它飞过来了,一只彩色的蝴蝶,它飞过来了。张建青一边说, 一边就拿了网兜绕着小公园飞跑起来。 阿三动了动身体,阿三想动起来,和张建青一起跑,但阳光软绵绵的,阳光 晒得阿三也软绵绵的,阿三觉得自己是多么没有力量呵。然而,奇怪的事情紧接 着又发生了,阿三发现,老师和妈妈不知什么时候来了。他们就坐在阿三对面的 一条石凳上,他们看着阿三。谁也不知道他们究竟是什么时候来的,便他们就是 来了。坐在那里,看着阿三。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阿三终于站了起来,走过去,走到老师和妈妈那里。阿 三对他们笑笑,他们不说话,看着阿三;阿三问他们:你们说,冬天会有蝴蝶吗? 他们还是不说话,看着阿三;后来阿三便急了,阿三伸出手去,放在他们的手上、 肩上、身体上…… 是冰凉的,就像一块冰凉的石头。 阿三忽然惊醒过来。或许,她手里触摸的本来就是一块石头,只是一块石头, 它们定格在那里,就像小公园人行道两边枝叶稀疏的矮树那样…… 阿三闭了眼睛。阿三又听到耳边小米的声音,小米一定还是用手捂着肚子, 小米说:真疼呵,从来都没有这样疼过,怎么会这样疼呵。阿三不说话,她只是 闭了闭眼睛,阿三闭着眼睛也能感觉到阳光掠过时的那种阴影,在光明与黑暗之 间,阴影闪现了,而在阴影闪现的瞬间,阿三知道,刚才,有什么东西从这里经 过,它轻轻的,已经走过去了。 -------- 红袖添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