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的伤 父亲是个很普通的中国传统老百姓。在我小的时候,父亲经常让我骑在他肩 上,在典型的江南小城街道上四处晃悠,还不时地挠挠我的脚底心,痒得我格格 大笑。父亲喜欢买一些鲜货回来让母亲做给我们吃,每次在饭桌上,看着我和哥 哥姐姐们吃得美滋滋的样子,他总会在一旁微微地笑。 上学后,父亲天天用他那辆漆了又漆的老自行车接送我。我总是紧紧地抱着 父亲瘦弱的腰杆,把头靠在他并不结实的背上,感觉那么的安全,总认为和父亲 在一起,没有什么可以让我害怕的。 说实话,父亲在家里很偏爱我的,因为父亲只有我一个亲生儿子,哥哥姐姐 都是另外一个父亲生的。每每哥哥欺负我的时候,父亲便像遭受了很大的痛苦一 样,抱着我,默默地落泪。 后来,我中学毕业了,因为家里的条件不好,再加上80年代流行的是钱路, 而不是学业;所以就匆匆地进了工厂。因为条件关系,家里买不起自行车,父亲 就帮我买了公共车月票,天天一大早把我送到上车的地方,然后看着我上了汽车, 才放心地离开。 也许是老被哥哥欺负的缘故,自小我就有一种叛逆的心理,十几岁就开始打 沙袋练散打,这给我后来的人生道路造成了很严重的后果。 1985年的一个没有阳光的下午,d 市狭小的街道上响起了刺耳的警笛声,三 辆东风大卡车上分别押着九个被逮捕的犯人,在警车和扁三轮的前呼后拥下,缓 缓行驶在破旧的石板路上。最前面的那辆卡车上,中间的那个犯人,居然还微笑 着环顾四周的人群,这个不知死活的人就是我。 站在微凉的秋风中,我面带微笑,看着周围黑压压的人群,心想:这可比看 马戏热闹多了。根本没考虑到这是去监狱,总感觉这是去哪个地方住一阵子就可 以回来似的。 人群里不时有熟悉的朋友向我抱拳送别,我都是以微微一笑来表示没什么大 不了的。 忽然,我脸上的笑容僵住了,眼睛紧盯着人群里的两个瘦小的身影。 那是我的父亲母亲,他们相互搀扶着,颤抖地站在人群里,眼含泪光,远远 地看着我。父亲半张着嘴,颤抖着想要说些什么,但没发出任何声音;我带着僵 硬的笑,仿佛要宽慰他们一下,但眼里已经泛起了离愁的迷雾。我强忍着阵阵涌 上心头的酸楚,装出一副玩世不恭的姿态,尽管有些做作,可我还得面带那该死 的微笑。 车队慢慢地从父母亲身边滑过,又渐渐地离他们远去,我感觉心里在忍受着 刀割般的疼痛,但还是坚持微笑着感受生离死别的痛苦。 忽然,身后传来父亲饱含凄惨的哭喊声:“闻龙!闻龙!” 刹那间,周围的一切仿佛凝固了,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我忽然明白了 自己要去的地方是监狱,要好多年见不到父母亲。 父母亲相互搀扶追赶着车队,父亲的喊声不断从身后传来,声音是那么的凄 凉,夹杂着从来没有过的苍老。 我,没有回头。 因为我知道,自己的回眸一顾将给父母带来更大的痛苦,我所能做到的,只 有在心里默默地祈祷两位老人家能挺过这次几乎致命的打击。 入狱后和家人的第一次见面是在看守所里,父母故作镇定地关心着我的一切, 尽是嘘寒问暖的话语,但当会面结束铃声响起的时候,父亲终于失声痛哭起来, 喃喃道:“闻龙,十年哪!十年哪!爸爸可能等不到你出来了!”这时,再怎么 坚强的我也终于控制不住感情的波澜,泪水顺着脸颊飞溅而下,一个劲儿地哭喊 道:“爸爸,妈妈!”(写到这里,泪水再次充满了我的眼眶。) 多年以后的一个早晨,教管忽然把我叫到办公室,他面带同情地对我说: “112 !(监狱里的代号)现在带你回家,看你父亲一面,希望你能控制住自己 的感情,也希望你和我们合作,顺利完成这次探望!” 听到这里,我知道父亲当年说的话就要发生了! 车开了一个多小时,便回到了我久别的故乡。家乡的变化很大,在我看来这 已经是个陌生的都市,处处都可以看到和大城市一样豪华的建筑,街道也变得十 分整洁宽敞,马路两旁人来人往,一派繁华景象。 我没心情去欣赏这改革开放后富裕起来的景象,心里牵挂着的是卧床两年多 的老父亲。父亲得的是绝症,医生早在一年前就对父亲的治疗失去了信心,可父 亲一直以顽强的毅力硬撑着等我回来,可想而知父亲遭受了多大的痛苦,身体上 的病痛,心理上的绝望,渐渐地吞嗜着父亲的生命,但他默默地忍受着煎熬,一 心盼着儿子的归来。 车终于在家门口停了下来,我打开车门,第一眼看到的是年迈的母亲和既熟 悉又陌生的家,走到母亲面前,扶着她老人家的手,轻轻地说:“妈,我们进屋 去吧!” 母亲含着泪,应了一声。 进了家门,母亲把我领到房内父亲的床前,轻轻地对着躺在床上的父亲说: “坤生,闻龙回来看你了。”父亲应了一声,那声音仿佛是从喉头滑落出来的一 样,让人感觉那么的疲惫。 房间里很暗,母亲让我站到父亲床前,她自己走了出去,顺手打开了灯。当 灯光亮起的时候,我日思夜想的父亲,这个平凡但在我看来无比伟大的父亲,跃 然在我眼前,这就是我父亲么?这就是梦里多次拉着我的手小心走过马路的父亲 么? 由于病痛的折磨,父亲只能吸点流质的食物,营养不良再加上近两年的卧床 不起,父亲已经瘦得不成人样,深陷的眼窝无神地寻找着我的身影,嘴唇颤动着, 用尽全身气力,挤出了一句话:“龙啊,回来啦!” 听见父亲的声音,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眼泪夺眶而出,全身像和透 了的面一样软倒在父亲床前,紧紧握着父亲那已经没了肌肉的手,失声道:“爸 爸,闻龙回来看您来了!” 父亲抬起手,颤巍巍地抚摸着我满是泪水的脸颊,轻轻道:“龙啊,让爸好 好看看你,让爸好好看看你!” 我哭着说:“爸!闻龙对不起您啊,闻龙给您丢脸了啊!” 父亲这时也克制不了自己的感情,两滴泪从深陷的眼窝里顺着眼角滚落下来 ;我知道,父亲想大哭一场,但他老人家再也哭不出太大的声音,听到的只是喉 头发出的“呜呜”悲鸣。 这一天的一切,永远印在了我记忆里,刻骨铭心的伤,将伴随我的一生。 回到监狱的第三天,父亲去世了。那天,我没完成工作任务,一个人在机床 边,铺了张简易床,一直睡到了收工铃响,被带班的教官看到,才喊我起来。 1993年的一个下着蒙蒙细雨的下午,我走出了监狱的大门。 搭上回家的车,挑了个临窗的座位坐了下来,手,不由自主地捂了捂胸前的 口袋,里面有我的精神寄托,有我生命的全部意义。 回家后的第二天,母亲领着我来到了山脚下父亲的坟前,流着泪收拾掉父亲 坟上的几片落叶,一边喃喃道:“老头子,闻龙回来了,闻龙这次是真的回来了, 你就放心地去吧!” 我默默地看着父亲的坟,好一会儿,才走到墓碑前,轻轻摸着墓碑上爸爸的 名字,就好像在摸着爸爸的手;就这么跪在爸爸坟前好长时间,母亲在一旁只是 默默地流泪。 我小心翼翼地从胸前的口袋里掏出一个纸包,又很谨慎地把纸包打开,拿出 里面我珍藏了两个多月的六支烟,插到了父亲的墓碑前,点燃后,看着缭绕的烟 雾道:“爸!闻龙回来了,闻龙看您来了!” 坟旁一棵不知名的小草上,飞出一只灰色的蝴蝶,它围着我飞了两圈,转身 向大山深处飞去。 -------- 红袖添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