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慈恩 曾经看到一篇文章《妈妈,你可不可以爱爱我》。文章列举了日常生活中母 亲各种不恰当的教育方式以及对自己的种种“恶劣”态度,期望母亲以自己需要 和喜欢的方式来表达对自己的爱。我马上跟了帖,就四个字- “年少无知”。 是的,因为我也曾这样年少无知过。我也曾对母亲怀有极度的怨恨。在不止 一次的争吵中,她恶狠狠地后悔没有把我一生下来就掐死,我则在心里默默诅咒 她。我从不记得她对我的教育有过心平气和的时候,每次都是咬牙切齿。 我从小就跟随父亲,“妈妈”这个名词对我来说是遥远而陌生的。久别团聚 后我见到她,喊了声“阿姨”,然后就开始了我们漫长的对立。 因为偷看课外书,因为放学后到同学家玩,因为与妹妹争吵,因为打翻了茶 杯,因为不会做题目,因为做手工,因为种种有理没理的缘故挨打无数次。印象 最深的一次,是她规定我坐着不许动,用量衣服的尺,动一下抽一下,打到大腿 上一道道的血印子,还不许哭。更多的时候她不动手,只在一边例数我的罪状, 让父亲揍。 很小的时候我就觉得活着没有温暖,想要自杀,还不止一次地试图离家出走。 后来《血疑》播出时,我猛然觉醒,自己肯定不是她亲生的,可是长相和血型又 找不出一丝纰漏。为什么居然是她生的呢?我不无遗憾。不然这一切的悲哀还可 以有个说得过去的理由。 我就像墙角里生长的草,无人打理。大冬天,睡一条薄薄的褥子,从来没有 人问我冷不冷。自己不动手,就没有温暖的被褥,就没有干净的衣服。 有一次单位组织看《妈妈,再爱我一次》。大家哭得眼睛肿肿的,只有我无 动于衷,怎么眨巴眼睛也挤不出一滴眼泪。因为我从来不觉得妈妈在我的成长过 程中有啥作用,有那么深的感情,值得哭吗? 结婚后跟母亲分开了,大家反而客气了许多。她不久就病倒了,胃病。我带 着她去找熟人医生看病。她跟在我的后面,虚弱而胆怯,哪里还有以往的威风? 我顿时有些酸楚。 那时我已经怀孕,空余的时间我就回家陪她闲聊。坐在阳台上,她回忆起当 年怀我的时候,正在乡下农场,妊娠反应严重,吃什么吐什么,白天还要按时出 工,难得借别人的电炉烧一顿烂面。胃病就是那时落下的根。后来,隔壁果园的 苹果熟了,几分钱就一大篮,于是她整天吃苹果,那种酸得别人咬不下口的东西, 她吃得津津有味,从夏天吃到秋天我出生。“所以你才这么白。”她说。 在这之前,这样温情的对话在我们之间几乎没有过。病中的她分外依恋人, 经常盼望我回家,有时在电话里跟我一讲就是一小时,诉说她的病痛和她的灰心。 好在吉人天相,一切都过去了。她渐渐恢复了健康。 终于解开心结是因为女儿的诞生。 一定是老天惩罚我曾经的大逆不道,才让我经历了无比痛苦的生育折磨。然 后又是辛苦地哺育孩子。养儿方知念慈恩,我终于体会到了母亲的不易,何况她 还是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女儿在襁褓里对着我微笑。依稀仿佛,那就是我。 我也是这样让母亲经历了无法忍受的痛苦才来到这个世界的,也是这样被母 亲抱过哄过,也是这样吃她的奶,也是这样无限依恋着她,看到她就开心地笑, 也是这样被她一把屎一把尿地带大。想象得出断奶后我不得不离开她时,她无可 奈何的悲伤。 黑白照片里年幼的我被母亲抱在膝头疼爱,照片背面有她娟秀的字迹,写着 我的乳名。而这些,我都不记得了。我记住的,只有她打在我身上的尺子,只有 她责骂我的句子。 我们经常自律要对人宽容,为什么对父母有时却反而那么苛刻呢?无数次我 这样问自己。是记忆有选择地让我记住了痛,而忘记了她给予过我的巨大的恩情。 仔细回想从前,我生病的时候,她关切地询问,在床前端汤送水;毕业分配 的时候,是她想办法托熟人,给我找了个好点的单位;师范住校的时候,她赶到 学校来看我,带给我许多好吃的和她织的毛衣;她出差总是不忘记给我们姐妹带 点东西,从杭州带回的那块白色的真丝,还给我做了条漂亮的连衣裙……这些, 如果不刻意寻找,我也都几乎忘记了。 狭隘就像一只巨大无情的手,只攥了一把记忆的尖刺在手心,而那些最宝贵 的愉快时光,都从指缝间被我轻易失落。于是感受到的,只有刺痛。 身为子女,又有什么权利要求父母为我们做些什么呢?生命和成长,已经是 他们无偿的给予。也许他们是缺乏科学合理的教育方式,也许是因为他们让我们 错失了一些机会,让我们的经历多了一些坎坷,但是幸运与否是每个人的造化, 就像诞生根本无法选择家庭出身一样。怎能因此而责怪父母? 我想,我们能做的就是不断修正自己对待子女的态度,尽量不让他们有我们 当年的怨恨。 看着母亲慈祥地陪外孙女玩耍,我会不时地愧疚。我希望自己以后还能弥补 曾经对她的不敬,并且希望父母亲都健康、平安、长寿,让我在这个世界上,还 有心灵最后可以依赖的地方。 -------- 红袖添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