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真的在那里等我吗? 姥姥去世的时候,我不在她身边。她离开的时候八十三岁,应该是喜丧。 妈妈赶回老家去照顾她,大姨小姨都在,姥姥已经不太认识人了,而且坚持 不去医院。她就盘腿坐在家中的大炕上,嚷嚷着要水喝。小姨端来水,她嫌脏, 不喝,一定要喝井里的水,而且很多天不睡觉。小姨认为姥姥是着魔了,鬼上身 了,所以才这么折腾,于是请来了“大仙”。“大仙”在家又唱又跳,然后说, 你妈妈已经没救了,早应该去了,只是因为一辈子做善事,所以老天把另一个老 太太的命借给她,让她多活些时间,那个老太太生前很爱干净,所以她才这样。 终于,姥姥就这么坐着走了,临走的时候突然清醒起来,把我妈叫到跟前说 :“我死后,你别烧我。”其实她知道妈妈是医生,不相信来生转世的,所以一 定要把她火葬,她就是怕火葬,就一遍一遍地嘱咐我妈,一定让她答应。后来, 姥姥去了,就那样盘腿坐在炕上。 她走的那天下午,我在广州出差,为公司办市场活动。到了该吃晚饭的时候, 突然心里莫名其妙地难受,呼吸紧蹙,把自己关在酒店房间里,不知为什么哭了 起来,谁叫也不开门。一个星期后,回到北京,妈妈告诉我姥姥走了,就在我发 疯的时间。 我从小是姥姥带大的。她去世了我一直骂自己没良心,为什么不难过?不掉 泪?我不想粉饰说她去了另一个地方,在苍穹上看着我,所以我不应该难过。不 是的,我就是没难过,没有去送葬,没有去过姥姥的墓碑。从此,我再也没有回 过从小养大我的老家,因为那个城市跟我再没有任何牵连了。 我生下来的时候,爸爸以为是个儿子。护士抱着我,隔着产房的玻璃窗,姥 姥和爸爸看着我,姥姥怕爸爸失望,赶紧说:“你看,这孩子的鼻子还挺高的, 小手真有劲。” 生下来以后,我就没有喝过妈妈的奶,是姥姥一点点用牛奶喂大我的,满月 后就把我带回了北方的老家。那时候,我读高尔基的小人书“我的大学”,里面 高尔基的外婆胖胖的,而且很快乐,我一直觉得那小人书里画的就是我姥姥。 儿时的我,一肚子坏心眼儿,常常把姥姥的小脚老太太鞋绑在我自己的脚上, 在院子里跳“红色娘子军”芭蕾舞,所有姥姥的鞋子前面都被我顶破了。等上了 小学,我发现小脚老太太越来越少,小脚鞋很难买,我记得每次暑假从北京回老 家看姥姥,我都会用一年的零用钱去前门找鞋店买最小号的老太太小脚鞋给姥姥 带回去。 爸爸那个时候心情很不好,小时候的我常常挨打。比如,我把家里金鱼的尾 巴全都用剪刀剪成一条一条的,像白毛女裙子,或者拿着下水道的地漏碗和完泥 巴逼着院子里的小孩子吃,爸爸对我几乎是三天一大打,两天一小打。每次,姥 姥都飞一样地从床上跃下,倒着两只小脚赶到爸爸面前把我护在身后。 姥姥似乎就这样护了我一辈子,我没有跟妈妈睡过觉,只记得跟姥姥睡觉, 晚上睡觉的时候,我毫无顾忌地把手放在姥姥的乳房上或者搂住姥姥胖胖的腰呼 呼大睡。 姥姥很善良,对院门口要饭的、拖煤的都很好,只要他们经过我们家门口, 姥姥都会把家里的馒头拿出来送给他们。院子里面有姥姥种的樱桃,每年夏天结 的果子都会伸到对门的院子中,全部被对门的小孩偷吃了,姥姥却从没计较过。 我像疯子一样漫山遍野地抓蜻蜓扑麻雀累了回家的时候,姥姥会用大手把昨天晚 上剩的米饭握成个米饭团子给我吃,不光是我,跟我回去的小孩都有份儿。那时 候北方的好米和富强粉都是限量供应的,每家都不富裕。 姥姥养的鸡和鸭子是全院最好的,每天都会下蛋。记得姥姥用鸡蛋皮剁碎了 和野菜一起拌好喂鸡喂鸭,我当时还觉得鸡蛋是母鸡的孩子,义正辞严地批评姥 姥这样做很残忍。 记得,妈妈在我上学后把我接到北京,此后,每个暑假妈妈一定要我回姥姥 家看姥姥。我每年攒的零用钱都会为姥姥买吃的用的光光。每次我离开老家回北 京的时候,姥姥总要偷偷抹眼泪,我却什么感觉也没有。直到上初中那年,我告 诉姥姥以后学习紧张了,我可能不能老来看你了,姥姥叹了口气,说:“也不知 道还能不能等到你挣钱的时候。”我突然觉得姥姥的背越来越弯了,头发还是一 丝不苟地一个发髻挽在脑后,只是几乎全白了,而且很少。一种恐惧袭来,我心 头一紧,抱着姥姥大哭起来,喊着:“你能等到!你能等到!我不上学了,我这 就上班挣钱……” 那次,当返回北京的列车徐徐启动时,我看到老家那座城市的点点灯光越来 越远,越来越小,我突然意识到这个城市是因为姥姥才会与我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如果姥姥有一天不在了,我将永远不会回到这个城市了,而姥姥却是看一次少一 次了。 我从来不相信人走了就是去了阴间,我知道人死了就是死了,但是,姥姥相 信。所以每个清明我都会赶在午夜十二点前找到一个十字路口给姥姥烧纸。老公 一直陪着我,而且纸钱几乎都是他帮我买的。为了不让我太伤心,每次烧纸的时 候,他话比我还多。 结婚那年,我把一张两个人的结婚照片烧了,告诉姥姥说我结婚了, 就是那 年你看到的那个傻小子。虽然妈妈事后知道很反对我这样做,说不吉利,但是, 老公倒是什么也没说。老公那年有了呼机,他一边帮我烧纸,一边念叨:“姥姥, 我有呼机了,在那边如果有事就呼我。”我在旁边听了大笑。 后来,我们两个都有了手机,他就会说:“有事打电话呀,姥姥。” 再后来,我们有了车,加上那夜风大,在给姥姥烧纸的时候,火苗就一直向 车轮旁边蹿动。他说:“新欢你要干嘛?姥姥还没有驾照呢,你急什么?” 今年清明的时候,我和老公又去烧纸,他不仅买了金银纸、人民币,居然还 买了美元。他说,物价涨了,每年烧几个亿怕不够,万一姥姥要去旅游呢,就需 要外币。快烧完的时候,他居然从口袋里拿出了一副纸麻将,我看得瞠目结舌的 当儿,他还拿出了纸手机…… 烧完纸,回家的路上,我突然想起来,对他说:“你忘了给姥姥买充电器了。” 就这样,有老公在,每个清明我都不会难过,只是怕姥姥在那边没钱用,才 把这件事当作自己雷打不动的任务。姥姥,你应该高兴,看到我有这样快乐的婚 姻。 今年是姥姥去世的第八个年头了。那天,我坐飞机去成都,一个人。临座是 个日本的老太太,我不愿意和日本人坐在一起,就一路上一直把脸转向窗外,等 到空姐来送水的时候,我才转过头来。那老太太正好转过身去背对我接茶,她梳 着一个发髻,整齐地挽在脑后,满头银丝,一丝不乱,光洁照人。 我一愣,心头一种痛慢慢地蔓延并扩展开来。我不知道姥姥去世的痛苦会在 这近十年后的此刻突然袭击我,胸中的沉重,让我喘不过气,我赶紧掉开头去, 泪随着深深的呼吸就那样浮出眼眶…… 姥姥,窗外白云朵朵,您真的在那里等我吗?我想你了,我想……回老家。 -------- 红袖添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