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夜无边 我失忆了。 我并不相信酒精除了造就混沌的快感和过后的呕吐物之外还能有什么作为, 然而凌晨三点在歌城的包间中由沙发跌到地上摔醒的时候,我发现我忘记了之前 的很多事情。 曾经的同事们三三两两的还在包间中嘶吼,还在不停地喝着红酒和白酒。那 个被我们叫做“小甜甜”的五大三粗的男同志,正拖着高大的身躯,靠在背投电 视前的沙发中,声嘶力竭地唱着阿杜的《离别》,几个女孩坐在肮脏零乱的茶几 边,举着装满酒的杯子,觥筹交错中泪眼模糊。 我跌跌撞撞地走出门,推开扶我的人:“没的事,没的事,我出去一下。” 隔壁的包间大开着门,除了两个抱在一起唱歌的同事,其余人杂乱地睡在沙发上。 头痛得仿佛要炸开一样,我靠着墙边,一步一步挪下楼。 暗夜的成都,并不安静。走出歌城,五光十色的霓虹灯依旧如以前一样闪烁, 门口的台阶下面停满了各色车辆。对面街道的烧烤摊前人头攒动,动物尸体烧焦 的味道弥漫在近乎油腻潮湿的空气中。 出租车上,我让司机沿着我熟悉的道路一直开下去,左转,直行,人民南路 右转,又直行。我头晕,但我从司机开车走的路线中,我拼命想起了我上车时说 的地址没有错。车窗被我完全摇下来,路灯泛着的光晕黯淡无神,幽幽地挂在路 边松树的上方。风从窗子灌进来,蹂躏着我的头,我感觉自己仿佛想从躯壳中冲 出来,想跳在路边,重重地在水泥地上摔打。 我失业了,我们失业了,在那个我们奉献了三年的IT公司,在冬天和春天都 已过去的夏天,公司被莫名巧妙地卖给了一家酒厂的投资公司。除了托管在电信 的服务器中记录着我们几年劳作的页面和那个姓陈的CEO 继续留任,没有原股东 的更多说明,没有谁的道歉和托词,新股东公司人力资源部的一封邮件就轻易把 过去的一切抹成幻影。 并没有过多的恐慌,大多数的同事都已经事先找好了去向,散伙前的几天, 公司异常平静,传真机还是一如既往地吐着设备代理商的确认函,客服电话还是 依旧响个不停。 那个下午,唯一留任的CEO 陈某宣布公司正式解散的下午,我知道公司并没 有解散,解散的是我们这些人和那个熟悉的写字间。新的公司在人民南路一栋更 好更高的写字楼,而我们,我们的记忆就被封在这栋楼,封在这最后散乱一地的 文件和到处扬着头的以太网模块中。 我端着纸杯的手并没有慌乱,满杯的温茶水悉数落在陈某的脸上,浸过水的 丰满茶叶片蒙在他的眼镜上,公司的二十几个一同创业的员工在他的眼中、在眼 镜片上,还不如这一片茶叶的重量。 从出租车上下来的时候,我习惯地抬头望着那间熟悉的写字楼, 那里漆黑一 片,那熟悉的二十层再也不会有我们一同加班、填着晦涩的预算表格的身影,也 不会再有通宵加班为了一个有创意的市场推广活动赶制方案的日子,更不会有周 末大家联网打CS的疯狂经历了,一切都已经在夜中被封存。 楼里的保安并没有拦我,后半夜我是这里出入的常客,走上电梯,下意识地 按下二十,我不知道我要来这里做什么,公司的家具已经被搬空,陈旧的蓝色地 毯也被搬家公司拆走,屋子里应该什么都没有。可我不知道我能去哪里,在寂寥 沉闷的夜,我租的那个房子也应该和这里一样寂寥,但这里,这里曾经充满生机, 曾经融入过我的生活和生命。 钥匙还紧握在我的手里,已经被汗水浸湿。我熟练地打开玻璃门,推开,在 右手边的墙上按下开关,日光灯照亮了零乱的屋子。我曾经的位子在墙角靠着窗 的一间小小的隔断中,窗子边的蓝色蝴蝶兰还安静地挤在玻璃和合金的窗框边, 清冷美丽。 我的位子附近的地上,散乱着以前我们曾经代理过设备的宣传资料,色彩鲜 艳,极度夸张的颜色与灰色的水泥地面反差强烈,喧嚣着我的眼睛。推开身边的 窗子,外面的热风从窄小的空隙挤进来,吹动着散乱了一半的灰白色的百叶帘。 楼下街道上灯火通明,路上疏落的车孤独地奔走。 窗边,我被夜色裹得更紧,整个身体像登山后虚脱的样子,无助地在夜色中 渐渐沉睡。 那个人应该是我,高举着酒杯,盛满着二锅头的啤酒杯,在与红色和浅褐色 杯子交错的光影下,不停地碰撞,不停地仰头喝下三分之一二锅头的人,应该是 我。部门的几个女同事站在一边,拉着我,我一个人端着杯子冲着他们说:“大 家都有好的归属,我就放心了。”我又扬头喝下杯子中的酒,辛辣、苦涩、无休 无止。 DV中,我是什么样子呢?我看不清窄小的液晶显示屏中和几个同事靠在一起 的我疯狂举着双手作V 状大叫的脸孔,也看不清楚在一起摆着各种pose照相的同 事是欢快还是解脱的表情。 我想起最后从办公室走出,跨进电梯时的几个女孩眼角的泪花,想着我装作 没看见,抬着头看电梯顶部自己变形扭曲的脸孔。 真像是在四年前大学毕业的离校夜晚的门前,满是废纸的楼道中,我们坐在 扣在地上的塑料盆上,抱着破旧的二手吉他,扫弦到手指发痛,喊叫到声音嘶哑, 流泪到眼睛模糊;像是那些日子,送走了一个又一个人之后,我孤独地背着行囊, 重重地关上门,走出满是废纸的楼道…… 关掉灯的时候,并没有关掉记忆。 锁上门,我还是坚守到最后,和以前一样,我最后一个走出那曾是我们办公 室的房屋,明天,哦不,今天,天亮后这里就不再属于我们。 出大楼的时候,天已经蒙蒙放亮。 酒意逐渐散去,漫无目地走在路上的我,一身轻松。 -------- 红袖添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