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记忆中的那个秋天,特别寒冷。在广阔的校园里,黄叶片片落索,盖住了枯 竭清瘦的草地。 浅草喜欢秋天那淡淡的肃杀,风擦脸而过,总是带来微辣的疼痛,枯叶席卷 而去捉不住风的尾巴。 记得他说过,秋天的天空是透明的蓝,彷佛教人一望而穿,却花再多心思也 看不透,像她。然而……谁又会喜欢猜一辈子的谜语?最糟糕的是,连出题者也 不知道谜底呢。浅草从校裙袋子中摸出火机,点燃了一根香烟,那一点火光驱走 了手指头的寒冷息。 妈妈决定了,下年送紫葵去英国——在她来不及张口问“为什么不是我”的 时候,接收到妈妈那轻微扯动的嘴角。熟悉的眸子射出熟悉的轻视她咽住熟悉的 无声无色扮演着耳熟能详的角色她倚着树干,朝那万里无云的天空吐出一个烟圈, 白蒙蒙的。蓝色的天空在这片云雾的点缀下,显得格外有生气。瞪着香烟那灯红 色的火光,在刹那间化作灰烬,再溶为缕缕的轻烟。等待香烟的死灰,该是幸运 的,它毕竟燃烧过。她呢? 家里正在喧闹沸腾吧!一个精心设计的庆祝派对正在进行。浅草却不愿沾上 一丝一毫不属於她的欢乐,是她硕果仅存的骄傲。就在这刻,从乌云缝中钻出一 大片阳光,是他的笑容。 我有告诉过你么?我竟有些妒忌它的灿烂。 她就像狱中的死囚,见不得光,却不知好歹偏要喜欢一切光明的事物。 “亲爱的管同学,我最年轻的癌病鬼。”风树一屁股坐到浅草身旁。 “亲爱的展同学,多谢你的祝福。”嘴里是这样说没错,手却把烟弄熄了。 她是享受这种关系的。彼此己熟悉得见面的时候不再寒暄,说话更不必客套,这 样的默契,彷佛对方的存在已经变得理所当然。 他一把抢过她袋中的烟包,没收了,瞧她眨眨眼,做出一副得意的样子。 “警告你呀,不可以再买!”他命令道:“我不明白你,明明不是有烟瘾, 却烟不离手。” “怎么没有?我有一点点烟的瘾。”浅草淡淡的笑,彷佛在谈论的是一个不 相关的人。人说事不关己,已不劳心。但……关己又如何。 “不跟你抬杠。 喂,参加剧杜的最新英文剧目吧!如果能在校际比赛胜出,说不定你妈妈会对你 的英文水准刮目相看,也让你去留学呢!我吃亏点,让你做女主角,怎样?”身 兼编剧导演两职的风树兴致勃勃,手舞足蹈。 “真的吗?”浅草盯看他的脸,明知可能性很低,却笑开了。“可是我不要 做女主角,配角就够了。是怎样的剧,我可对罗密欧茱丽叶那种‘肉麻戏’一点 兴趣也没有。” “管同学,你这样也未免对戏剧大师莎士比亚太不敬了,你可知道他对戏剧 发展的影响有多深远?……虽然有时的确婆妈了点……” “咯!你看,你不是同意了我的说法了么?哈哈……” “我才没有!我看哪,你是没有什么演戏天份的啦,不要紧,有我一个舞台 明日之星充当你的星爸,我敢写保单,你一定大红大紫……” “做白日梦还早着呢,星爸大人。”浅草禁不住取笑他。 快乐,原来是会传染的,这是她认识风树之後二项重要的发现。 想起与风树相识的第一幕,倒是蛮传奇的。 浅草记得,那天是刚转校到协理书院的第一天,就迟到了。 同学们整整齐齐地在偌大的操场上列队,九月仍然闷热的天气令大家很难专 心听早会,而且长假期刚完,大部分人都仍未习惯这麽早就离开舒适的床铺。草 丛里不时传出蝉儿为夏天告别而拉的奏呜,此起彼落的单一拍子不断重复着,催 人呼呼入睡。 浅草站在操场的大後方,跟几个志同道合的迟到同学列作一排,悠然自得地 打量四周的环境。虽然还未上第一课,但师资什么的,对向来不喜欢上课只爱做 梦的她来说并不重要。 校园四周种满各样的植物,绿意盎然,令空气之中渗透春丝丝凉意,栽在大 门旁边的老榕树,树根盘结,那一束束棕竭色的树根从它高高的脸庞往下延伸, 奔向土地,碰到的却只有混凝土,密集的叶子体贴地为她挡去刺烈的阳光。校门 那扇铁闸的漆油大部分已然剥落,只剩下发白的东一块西一块,经过长年的风吹 雨打,变得像龟裂的旱土,期待看滋润,深爱它的藤蔓紧紧地纠缠著那苟延残喘 的身躯,甚至在它座前摆上几串紫色的小花增添几分可怜兮兮的生气。 虽未细看,但浅草已爱上这个校园。 “你跟我过来。”正在神游太虚、自我陶醉的当儿,突然间有个男声打断了 浅草的观赏会。 浅草微微皱眉,瞪着那声音的主人,视线往下移,再盯着他胸前的闪闪生辉 的襟章——PrefectCaPtain展风树眉间纠结得更厉害了,对她来说,那是苍蝇的 代名词。 万般不愿意地跟着他走到一旁,果不期然…… “你吸烟吗?”那人挑一挑眉,带点戏弄地说道。 “不常。”浅草如实回答,但忠言通常是逆耳的,人们往往把她的说话标签 为嚣张、挑衅。以及不合作。 “你满身烟味自已不知道的吗?”风纪先生徐徐说着!最少上学之前洗个澡, 吃片口香糖,专业一点!不慌不忙的态度,脸上甚至还挂着一丝窃笑,没有火气 的一句话,却已足够把浅草唬得一愕一愕。 浅草心想,这番话倒是有点新意,以前的苍蝇第一句是严厉斥责,第二句便 是要记过了,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叫她专业一点的倒是头一回,这是一只苍蝇 会说的话麽?浅草不禁开始细细地打量他。 棕色的皮肤充满阳光气息,黑白分明的眼睛含着笑意,弯弯的像两颗倒挂的 腰果,鼻子笔挺,咧开的嘴角挂着点点稚气,露出雪白的牙齿,令人联想到初秋 的长空,万里无云。晨曦钻进老榕树枞叶之问的狭道,把叶影忽暗忽明的投到他 脸上,为他披上一层灰绿灰绿的面纱,添上一点高深莫测的味道。这人仿佛浑身 上下都透春光芒,有一种教人不由自主驻足亲近的气质。 可惜,偏偏她最怕光。 “谢谢你宝贵的建议。”浅草嘀咕。 炎夏,她迎春光,眯着眼,清楚看到他鼻端冒出一颗又一颗的汗珠。许多年 後,她还记得那天空气中泥土混和着汗水的味道,微微的辛辣,刺激着她的嗅觉, 以及他那似乎藏着什么阴谋的诡异笑容。 那天,烟包被他没收了,大过、缺点没有记,只是捱了一顿似是而非的训话。 想起来她也非常莫名其妙,百思不得其解。以後在校园狭路相逢,烟总会被 他收掉。这令她不禁联想到武侠小说中的贪官自以权谋私,中饱私囊,用这个方 法省掉自己买烟的钱。难怪她每次都有被山贼抢劫的感觉。 夜,风轻轻敲着窗子,夏末的空气依旧沈甸甸的,闷热的氛围没有风的点缀。 睡不着的浅草躺在单人床上,把玩着父亲留给她的项链——传统的红色绳子 紧着一块玉坠子,是最普遍的圈玉。白色不规则地混在翠绿堆中,比绿色要多, 看得出不是很名贵的货色,玉的右上方更伶仃的缺了一角,露出红线的切面。 红线不是月老用来牵紧姻缘的吗?这玉,恐怕是父亲跟母亲的纪念品吧。其 实她常想,为什么爸妈会走在一起,他们的性情太南辕北辙了。父亲是一个温文 尔雅的男子,在一所中学里当文学教师。她记得,小时候母亲很喜爱打麻将,往 往不到半夜就不回家。那时紫葵才一岁多,总喜欢黏着母亲同去。但有时浅草却 宁愿她不在,至少可以清静一点,不只吵吵闹闹地过日子。 爸妈好像不多交谈,母亲在大发脾气的时候,父亲也只是默默地不回话。好 几次闹得僵了,母亲就抱紫葵回娘家哭诉,十天八天不见影儿。 浅草的晚饭都是父亲亲手准备的,可能久而久之也就熟能生巧吧,他做的菜 都很清淡美味,很有家的味道。他们习惯早吃饭,特别是夏天的时候,吃过饭天 还是亮的。她和爸爸合力把碗筷都洗乾净之後,他总喜欢抱着浅草到阳台纳凉, 说着他学校的趣事逗她开心,又看浅草唱学校新教的儿歌,然後父女俩一同合唱, 两个人傻呼呼地又跳又笑。 那是她童年最快乐的时光呢。 浅草听父亲提起过祖父,语气中似是带着丝丝遗憾的。祖父是城中薄有名气 的生意人一手开创的玩具公司在八十年代办得有声有色,制成品远销欧美等地。 但他年纪也不小,当然希望儿子继承他的生意,但父亲却不顾家人的反对, 上大学时选修了中文作专业。 祖父当然生气,认定穷书生不会有什么出息,两人发生过很多次大大小小的 争执。父亲坚决不肯转系,於是祖父一怒之下把他赶出了家门。 两个都是极端倔强的人,但在心里都是非常关心对方的,可谁也不愿先低头。 直到父亲被证实患上了肠癌,祖父再也不顾所谓的面子到医院探视。他什么 也没有说,只是紧紧地握住父亲的手,眼中彷佛还泛看一点泪光。 为什么老天爷要他承受白头人迭黑头人的痛楚? 他只有父亲一个儿子,爸亦只有浅草跟紫葵两个女儿,他一去就意味着,管 家他们一房人要绝後了。 父亲去世後,祖父立下了遗嘱,把公司一半的股份平分给两个孙女,在她们 成年以前由母亲代为看管。“ 浅草记得,那时跟风树还未熟稔,她是经常给他脸色看的。 本来她就说不上是一个和善好相处的人,风树是受了不少冤枉气,也多得他 是那麽一个烂好人,不放在心里,否则浅草可能就错过这个好朋友了。 早会上,老师领着同学唱圣诗,歌声悠扬。浅草有一句没一句地搭唱着。 “管浅草,出来。”风树走到浅草列队的地方。 浅草新手拿起书包跟他走到操场去。“干嘛?” “招呼也不打一个,我们也算是老朋友了!风树微笑道。 “没烟。”浅草彷佛听不见他说的话自顾自地说着。这人,想查她就查她吧, 玩什么攀交情这一套。 “好嘛知道了,我说亲爱的管同学,你大概不会是忘了我的名字吧。”风树 假设着。 “没印象。”曾经记得才会忘掉,她是从来不曾记得过。风树看她一脸认真。 似乎不像在耍他,自尊心不禁有点受损。他咬咬牙,从恤衫左方的口袋拿出一张 告票。那是纪录犯事同学的资料用的二式两份。这一份交训导处,另一份给犯事 学生。他又摸出原子笔在告票上写了些什么,完成後整齐地对摺了一下。 “咯……这是惩戒你的。对风纪队长是必恭必敬的知道吧?!” 风树得意地笑,说着把告票塞进她手里。“好了,回课室吧,快上课了。” 浅草看也懒得看他一眼,把告票胡乱扭作一团放进裙袋去,不慌不忙地往阶 梯走去。 “这人,要是长漂亮一点就可当上性格巨星吧?”风树看着她的背影,忽发 奇想地自言自语。“不,性格巨星本来就不讲美不美的啊。话说回来,我也是头 一回这样被人彻底冷落,不,是彻底地冷落。” 悻悻然的风树心理开始有点不平衡。 下了课以後,浅草便匆匆地收拾好书本离开学校。 经过市中心那老式茶楼。唤一福临茶楼,她走了进去跟卖点心的婶婶说了几 句,带着一盒什么结帐。 记得爸说过,茶楼还是旧的好,水滚茶香。更浓的是人情味。周末不用上班 的时候,他常带浅草到这喝早茶,跟街坊朋友闲话家常,谈前一晚的足球赛事什 么的,可以肆无忌惮地言谈阔论、面红耳赤、口沫横飞,不是高级酒楼可比的自 在。 踏上那条对她而言既熟悉又陌生的路,浅草的心情难得的飞扬。陌生是搬离 这一区的时候她不过三岁,对家附近的街景、人、事印象也很模糊,熟悉是搬出 来後,每当遇到什么快乐的、不快乐的,她总会回到旧屋,跟父亲倾诉,顺道做 些收拾清理的工作,好让他住得舒适一点。 她是这麽想的。待她长大後。经济许可的情况下,她要搬回来,陪陪父亲聊 天,令他不至於那麽孤寂。而且,她也喜欢这儿的环境,唐楼的旧式味道。这份 怀旧之情可能是遗传自父亲吧。 步上那灰色的阶梯,浅草从书包里找出大门的钥匙。踏进屋子,扑面而来一 阵灰尘,她咳了几下,不禁对父亲有些歉意。 她上一次来,应该是个半月之前吧,想不到短短的时间已累积这麽多的尘埃。 她不敢想像,若不是她定期的来,这十多年来的冷落,这儿会成什么样子了。 她想不通,请一个钟点工人每星期上来清洁,花得了多少钱。 毕竟是夫妻一场,纵使不念旧情,这样做算心安理得也好,表达对死者敬意 都好,不是苛求吧。 浅草轻轻叹息,放下手上的束西,从袋子里拿出毛巾走进洗手间。每个月她 有一半的零用钱是用来缴这儿的水费的,电、煤气可以没有,但水是不可缺的。 好不容易把屋子打扫乾净。浅草累得跌坐到沙发上,看看一屋的窗明几净, 满足地呼了一口气。 洗了把脸,浅草拿过刚才在茶楼买的那盒束西,走出阳台。 刚好是黄昏时候,浅草悄悄坐在那张已经有点摇摇欲坠的藤椅上,轻轻靠住 椅背,幻想父亲抱住她闲聊的情景。 从阳台这个角度看出去,景色变了许多。记得小时候屋子前 面有一个儿童游乐场,那是除了阳台外,浅草最爱留连的地方。 每回跟父亲买过菜後,她总撒娇要玩一会儿才肯回家,而父亲则提着一袋袋 刚买的菜,伫立在秋旁边一脸拿她没办法的样子,既是无奈却又宠爱的包容。 想起儿时的顽皮。浅草不禁从心底笑了出来。 把盒子放在藤椅侧的小几上,打了开来。是爸爱吃的寿包。 无论是他生日,或是浅草生日,又或者只是纯粹的贪吃,父亲总会带她到福 临茶楼吃一包。 今天是爸的生日,每年她都是一这样替他庆祝的。 浅草把手伸进校裙袋,想取出火机点燃洋烛一片纸随之从袋口中跌了出来。 浅草狐疑地俯拾起纸条,揭了开来,才发觉是风树今早塞给她的“告票呢, 她根本没注意看过。此时看见不由得失笑,上面竟然这样写着。”展开风的翅膀 的树精!下面外加一行。记得了吧,管同学。“并画上了一个哈哈笑的图案。她 还以为那是检举她对风纪态度恶劣的告票呢,想不到他在为她的善忘介意着。刹 那间一道暖流滑过她已然麻木的心。 浅草想,这样,要忘掉他的名字恐怕有点难度呢。而且她的确对他是恶形恶 相了些。她有理由拒绝这样的一份友谊的请柬麽?好像没有,至少地想不出来。 爸,你说是吧? 黄昏的微风悠悠拂过她的脸,像在给她答案。 当时浅草并没有想到上一辈子,她跟展风树这个名字已经再也分不开了。 小息的铃声响起,坐在窗边的浅草懒洋洋地伏在书桌上,百无聊赖地看着窗 外的风景。那曾是绿意绵密的树已被季节的仙子抹上几笔淡黄。 她最期待深秋的来临,黄昏时的日落大道,满地铺上金色的地毯,她会顽皮 地踏上去,已厚厚堆积的枯叶层层碎裂,发出沙沙的声音,煞是有趣。“管浅草, 有人找你。”其中一个同学在班房门边大叫了一声。 他的说话在班房一索引起了一阼小骚动,几个多事之人立刻以急不可待看好 戏的眼神投向她,到底会是谁找静得近乎自闭的管浅草? 浅草无所谓的耸耸肩,拍拍裙摆站起来,从容地往外面走去。 “咦,是展风树啊!”有人唯恐天下不乱地向大家宣布,课室後方随即传来 一阵欢呼和口哨声。 “Mr,校草呢。”滋事者火上加油。 浅草不悦地轻皱眉头,加快脚步逃离现场。果不其然,是他。风树隐身在那 排已起锈的铁制储物柜当中,那笔挺的恤衫被反衬得更是雪白,白得刺眼。他气 定神闲地插看裤袋,倚著柜子,注视着她。 “找我干嘛?”浅草在距离他三步之处停下,支着手,一不客气地把她的不 满表现出来。她最怕成为焦点、别人谈论的话题八卦新闻的主角。 “畦,这麽凶的。”风树夸张地打趣道。“少废话。” “真是好心没好报”风树放下笑脸,转而认真地说:“我来是告诉你,训导 组已经开始留意你了。吸烟的事,我保不了你多久,你好自为之吧。” “你……保我?”浅草怔了一下道出心中疑惑已久的问题,这家伙到底在起 什么念头?她现在倒宁愿他公事公办,免得她终乱猜测,惴惴不安。 “当然!因为我慈悲为怀嘛,”风树又回复嬉皮笑脸,上课钟声在此时徐徐 响起。好了,我要去当值了。“说着已缓跑着离开。 浅草心中的疑团愈滚愈大,慈悲为怀? “喂,展风树!”她发誓,这是她生平喊得最大声的一次。 她……记得他的名字了。 “咦?”风树不由得惊地回首一副见到外星人的样子。“管同学,你刚才叫 我什么?” “我……哪有喊你呀,你是未老先衰,幻听了吧?”浅草脸红着坚决否认。 ---------- 晋江文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