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学校楼高五层,五楼通往天台的一段梯间往往人烟罕至。 浅草静静地坐在五楼的窗台上,浏览窗外的景色。那株木棉树生得非常粗壮。 从这儿往下看正对青树梢。 春天的时候,一片嫩绿的墨绿把校哑都盖住了,叶子与叶子之间结成了一张 网,彷佛她从这自往下跳,它也能把她绵绵密密地包裹住。 秋天的时候,乾瘦尖锐的枝子仗着下堕的力度,直插进她的心胸,以她的血 作为它的营养剂,沿看它的手臂,流着不徐不急的节奏一滴滴往根部滋润。窗影 中映照出单眼皮的漠然,苍白得有点病态的脸庞,不驯的嘴角!头凌乱的齐耳短 发,就像一个野孩子。怎麽看,这人也称不上可爱罢,她客观地下定论。 窗影的人忽然转了一个模样,柔顺如瀑布的乌黑长发,水汪汪的眼睛,深刻 得像希腊女神的轮廓。 “姐……”窗影突地叫了一声,敲醒了怔仲的浅草。 “紫葵,怎麽还不回家去。”她如梦初醒,勉强着反应。 “剧社今天面试新剧女主角,将会参与校际戏剧节的,我打算试试看,你… …去吗。” 是风树提过的那套英文剧目,本来是他让浅草在这这等他的,她还以为是什 么要紧的事呢,恐怕是要让她去面试女主角吧。 为什么呢?勉强加上最後那句去吗!是出於礼貌的邀请吗? 就像萍水相逢的人,问你的名字。说了他不见得会记住,为何还要问?世上 无意义的束西太多了,又何苦再添一件?“别傻了,我去干嘛?”她微笑,说看 拿起书包从窗台跳下来。“先走了,加油。”浅草心想,她的确比我更适合当女 主角。 把书包往肩上一甩,浅草快步跑下阶梯。 “你姐真是一个怪人。”紫葵身边的女同学说。 “从来都是。”紫葵没趣地耸耸肩。“别提她了,快走吧,面试快要开始了。” 说着拉着那女同学往礼堂走去。 浅草没去面试女主角,难免被风树嘀咕了好一阵子,若论“长气”以及“苦 口婆心”,她是甘拜下风的。管妈妈知道浅草参加剧社之後,没有多大反应。或 者应该说,妈妈从未曾对她的事有过很大的反应,浅草带点嘲弄地纠正。有时候, 她倒情愿有人骂骂她,念书太懒散呀,女孩子吸烟不成体统呀,随便什么都可以。 该苦口婆心的人,偏偏连一句话也没有兴致说。 “我回来了。”浅草踏人家门,坐在地上胡乱地脱鞋子,朝屋子里叫了一声。 没有回音,浅草站起来,拿起书包往里面走去。只见饭桌上一个“兴记”的 红色塑胶袋,盛载看几款招牌小菜,都用保鲜胶纸封好。在那碟已冰凉的豉汁蒸 鱼下放看一张纸条,妈妈笔迹潦草地写着!“我和紫葵去参加舅父的嫁女宴。” 语气平铺直叙得有点目的。那些卖相极好的,刹那间失去了味道。 “这——她的御用厨房。艳红的胶袋在灰暗的环境下更觉刺眼。 浅草机械地把菜一碟一碟地放回冰箱中,从书包里取出钱袋准备出外买面包, 面包应该刚刚出炉吧。 记不起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爱上吃面包了,小二,小三? 还未转过街角,每每,那牛油和春面粉的热烘味道已涌至,像在出迎她这位 老朋友。欧陆式的面包店是老字号了,木制的牌扁上歪歪曲曲地手写看一个不知 名的法国名字,油色已有些剥落,却流露出怀旧的味道。店内近门口处、水远亮 看一盏昏黄的旧式油灯,浅草每次夜归的时候经过店前,都有种奇异的幻想自为 晚归的人点上一盏灯,给人们一种被等待的、回家的感觉!天的辛劳自然一扫而 空。 每次那灯照出她长长的身影,投射到灰白的墙上,心头就会泛出点点苍凉的 温暖,令她忍不住进去光顾。苍凉是要在面包店才能找到她需要的温暖。 推门时发出那旧式的“叮叮”声,让她彷佛走进七十年代的时光隧道。 她想,花几块钱买一份温暖,太便宜了。 一边咬着面包一边在家附近的大街小巷漫无目的地走,她试着说服自己,或 许,在戏剧节中得奖了情况就会不同,至少母亲不会再瞧不起她?或许吧。 说到底,其实她也不是想留学,只是想下一个公平罢。是老毛病发作。 想着想着。不知不觉走到家附近的一个游乐场。 已是晚饭时间。好玩的小朋友都已被母亲拉回家吃饭,走的时候仍不舍地回 望。浅草想起自己小时候,也是一样地拉着爸爸赖在秋旁不肯走的。小小的她喜 欢荡得好高好高,可以看见她未去过的好远好远的地方,却难免被父亲责备一整 晚。 喧闹的游乐场刹那间静下来,只剩下浅草一人。她走到秋处坐下来,有一口 没一口地吃着已有点凉的面包。 温暖竟是那样的短暂。 秋千缓缓地荡着,铁链磨擦发出“吱吱”的声音,划破空间的宁谧。 “管同学。”突然有个男声传出,惊醒了怔忡的浅草。 “展同学你怎麽在这?”他这种乖孩子应当早就回家吃饭去的吧。 “本来正想回家的。”风树有点受不了地说,“妈一个电话打来说忘了买早 餐,我只好做跑腿的去街头的面包店买罗。” “哦,是啊。” “你呢,怎麽一个人在这儿啃面包,这麽惨?” “妈跟妹妹去宴了。”浅草淡淡地说。不愿在他面前表露什么。风树不禁疑 惑上宴为什么不是一家人去,却留着浅草一个? 他知道是她一直不快乐的原因。她跟母亲的隔膜,是几年累积的,愈堆愈厚, 一时间要打破真不容易。每回浅草都露出一副不欲讨论的样子,他不知如何启齿 聊这个问题,怕一不小心触痛她内心的疮疤。 “赏面的话,来我家吃顿饭吧,反正我妈呀,每回都煮很多的份量,说要把 我养胖。”风树笑说。 “谢谢你。”浅草由衷地说。“不过我己经吃饱了,不好打扰你家人。心像 被浸在温水之中,软软的。真的,他是一个很难得的朋友,亦可能是她一生中唯 一的一个吧!一个却已经足够。 “我说亲爱的管同学,吃个面包怎麽够。有什么营养啊,不用跟我客气,我 妈别的好处没有,就是做的饭很不错。”风树又开始唠叨。 “我……”浅草 不知如何拒绝。 “别说了,来!”风树很专制地一把抢过她那半个面包,拉着她走。那情景, 那背影,让她想起爸爸。 皎洁的月光柔柔地洒在他的肩上,发出圣洁的光辉。那拉着她的大手,根粗 糙,也很温暖。 不知怎麽的,像有什么塞在她喉间,使她说不出话来,心里也沈甸甸的注满 了莫名的喜悦。 风树的父母都很好客,对她的突然造访并没有责怪。晚餐桌上,他们尽把菜 往她碗上堆,而且说食物珍贵,一件也不准浅草吃剩。 一向吃得少的浅草不由得苦恼,求救地望着风树,那家伙竟然装作没看见的 别开脸,若无其事自顾自吃着,彷佛为自己脱离苦海而沾沾自喜。 对展爸爸、展妈妈的盛情,浅草不好推搪,只好硬看头皮地把菜往口中塞去。 於是,那成了她有生以来吃得最跑的一顿。 饭後,浅草帮忙展妈妈收拾着碗筷。 “妈,浅草的母亲因为要上班,总挤不出时间做饭给她吃,她以後可以常上 来吗?”风树走进厨房,故作不经意地说。 “当然好呀,多一个人多双筷子,而且浅草是我的捧场客呀,不像你这臭小 子不知好歹,” “我哪有?”风树委屈地抗辩。 浅草默默低头收拾,没有说什么。她感激风树这样为她,为她编造了这麽一 个悦耳又无懈可击的话言。可是,为什么要这样委曲求全,才能苛求到一份家庭 温暖?上班?真可笑,不是吗?浅草不禁苦笑了一下。 夜已深,万籁俱寂。如常的失眠一天之中最清醒就是这个时候。 多久了?她也记不清上一次睡得饱满是什么时候了,思绪好像永远也停不下 来。 窗外的星挂在天际高处,银白色的光辉照得睡房满室明亮。 那是某星在千万年所发的光呢,到今天才到达这儿,照着她。今晚。又有多 少人跟她一同失眠、陪她仰望看同一颗星? 她一直很喜欢庄周梦蝶这个故事。人焉知道自己是真真正正的活着?我是真 的我。而死又是真的一个终结呢?或许我是一个凡心未定的苦行僧。夜夜梦见自 己前尘之事? 苦思不得其果。终於在朦朦胧胧之间睡去。 “我竟妄想将黑变白,就像不停地把鲜奶加到黑咖啡当中,得到的只有非黑 不白的尴尬。你说。我怎麽会傻得自讨没趣?”男主角用英文念着对白,在礼堂 中进行彩排。 “我从来就不是晴天娃娃,你在我身边怎麽没有被雨淋湿的准备?从来都是 不快乐比快乐更有感染力。”紫葵用高低抑扬的声音回应着。 风树手执剧本,动气得大叫起来。“管紫葵!你究竟想我拿你如何。我说过 多少遍了?我要的不是这些了你在剧中是一个淡漠的人,不只要那麽多表情,明 白吗?” “可是……”紫葵为着没有机会发表演技而万分委屈。“我觉得在舞这上要 夸张一点才可以感染到观众。” “全体休息十五分钟,”风树别过头大声宣布。“紫葵,你过来,我再跟你 谈谈。” 众工作人员一拥而散,风树开始耐心地跟紫葵分析剧本以及角色的要求。投 人得手舞足蹈,而紫葵也很专注听他讲解,遇到不明白的地方便立即发问。 “看来,这部剧就算拿不到奖,能够撮合一对倒也是值得的。”男主角梓逸 开玩笑地说。 正在整理戏服的浅草,听到这句话身子明显地震动了一下,不由自主地向他 们看去。两颗靠拢的头颅,构图用色和谐。风树的眼神透着前所未有的专注,认 真而坚毅的眸子彷佛发着光芒。黄昏的余晖映照看这动人的画面,彷佛为他们的 故事揭开序幕。 应该替他们高兴的,浅草告诉自己,加快手上的动作,把衣服都挂好,拉着 梓逸悄悄地溜到礼堂外,把整个空间留给他们。 “校花校草的一对,是赏心悦目的没错,却未免大引人注目了。”梓逸打趣 地说。 “太多看戏之人。”浅草瞄了他一眼,不由自主地说。 “喂,你这样想未免太侮辱人了吧?我这是历史的见证人呢。”他佯装发怒 地双手支着腰,斜睨看她。 “你也‘未免’太敏感。”浅草故意套用他的口头禅应着。 闹着闹着,不知为什么。脑海中浮起刚才那柔和得过份的画面,心中泛起点 点戚然的感觉,有点担心,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疯了!浅草甩甩头,试图把 奇怪的思绪甩走。不要自寻烦恼了,她唯一的优点就是有自知之明吧,浅草嘲讽 地轻轻掀动嘴角。 一天的彩排终於结束,各人都累得立刻回家去洗澡睡觉,偌大的礼堂只剩下 风树一人。礼堂两侧的落地玻璃折射着点点微弱的星光,以及初秋那份外皎洁的 月光,彷佛变成幅玻璃制的星图,整个宇宙的繁密星宿,北斗星、小熊座、大犬 座全都一览无遗。 风树拖着疲惫的身躯走到这侧,把那几盏刺眼的大射灯关掉,再也支持不住 跌坐在台中央,虚脱地躺在那刷得发亮的木地板上,深深吸一口气再缓缓呼出, 眼皮已经重得没有力量撑起。虽然在彩排前他已预料到其辛苦程度,但当事情真 的进行又变成另一回事了,太多计划以外的变数,都不在他的控制范围。即使只 是首两幕的试演,演员们的每一个走位、每一句对白都不对,是他要求太高了吗? 迷糊地想着想着,风树慢慢进入半梦半醒的状态。 “嘉蔚!那几套戏服我应该放在哪儿?”此时!把女声伴着急速的脚步声划 破黑夜的宁谧,在空昵的范围回荡着一次又一次的回音。 风树擦擦双眼,慢慢适应着光线睁开,只见浅草正抱着一大堆戏服站在离他 不远处,那蓬头垢面的样子狼狈极了,显然是刚从密不透风的後台窜出来的。 “管同学?”怎麽你还在这里?风树双臂支撑著坐起来,狐疑地仰望看浅草。 “嘉蔚说……”浅草唯唯诺诺地说。 “她叫你把戏服收拾好自己却先走了对吧?”风树睨看有点心虚的浅草,明 显是被他猜对了。“这也太过份了吧?今天才是第一次彩排,想躲懒也未免太早 了吧?竟然把自己未完成的工作就这样丢下给你,拍拍屁股走?她……本来心情 就不怎麽好的风树更是火冒三丈,开始连珠炮发。 “你别气,先听我说嘛……”浅草急著安抚他。“是我对幕後工作有点兴趣, 才自告奋勇帮忙的,不关嘉蔚的事。” “你还敢说昵,现在是什么时间了?你还在这儿?” 浅草看看手表,认真地答道:“十二时十四分。” “你这笨蛋!这还用你说啊?我是在反问你懂不懂。”风树气得从地上弹了 起来。“幸好还有我在这!”不然这麽晚了我看你一个女孩子怎麽回家!“ “我的头发短得像男生。”浅草很缺乏安全意识地笑说。 风树听她说出这样的话,再看见她的笑,更是懊恼,冷冷地说:“你的裙子 呢?别告诉我这年头的男生都有易服癖。” 不善辩的浅草只好噤声,心想,正如大家说的,长她这副样子,即使夜归也 是非常安全的,不是吗? “走,我送你回去。”风树敏捷地跃跳下台,从台边拾起书包,迳自往门口 走去。 “不用了,你刚才明明已很累,睡得像猪一样。还打看鼻鼾呢!”浅草好心 的建议,却换来一个杀气腾腾的怒视。“你有意见吗?”风树掉过头反问。 浅草只好把话吞回肚去,耸耸肩乖乖跟在他後面,他是吃火药了吧? 夜,极静。谁将黑色的魔爪伸向大地?小巷迂回,彷佛走在迷宫里找不到尽 头,转了又转,都是一个样儿的街景。前方树影婆娑,风从树的深处吹过来,跳 脱的沾过那柏树的叶尖,撩过他们的面颊,体贴的为他们把发丝从耳际娆到脑後。 浅草深深吸一口气,清凉的空气直达肺腑。带来阵阵舒爽。她侧著头看看风 树,微笑看,细细问道:“嗅到了吗?” “什么?”风树还在苦思之后彩排的细节。没留意到她冷不防的一个问题, 有点摸不着头脑。 “秋的味道。”浅草走在他前面,轻软的声音彷佛梦呓。 这样的夜像一杯香醪的红酒,馥郁,她的嗓音是冰块,轻敲着玻璃杯发出清 脆之声,渐渐,溶化於酒里。 风不再带着闷人的湿气,那藏身於丛林的夏蝉也似在一夜之间搬走了,忽然 不再听见它们烦人的乐曲,却又有些想念。 风树盯著她纤细的背影,在那小巷不平的石墙上拉出了一道长长的影儿。她 究竟是一个怎样的女子呢?彷佛是坚强而倔强的,却又是易感而脆弱的。 “有听过一个关於影的传说吗?”风树问道。 “影?没有。”浅草感兴趣地看着他示意他说下去。 “传说在中世纪的时候,瑞士阿尔卑斯山下,住著一对青梅竹马的情侣,彼 此都深信对方就是自己的另一半。在婚礼筹备得如火如荼的时候,女方突然风闻 有关那男孩子另结新欢的消息,但多年来建立的感情和信任告诉她。这只是一个 可笑的谣言,直到有一天在街上亲眼目睹他们亲昵地走在一起,她的心碎了,悄 悄地把婚事所有进行中的安排都取消掉了。一个黄昏,他们约在初相识的渡桥上 见面,男孩子轻轻说了一句:”是我不配拥有你,对不起。“说着便转身离开。 斜阳夕照,女孩子睁着泪眼,紧紧盯著他那投映在金黄色的河上的长长身影。 没多久,就传出男孩的死讯,是隔代遗传的心脏衰竭,他的祖父也没活过二十六 岁。他一直不相信这样的事实,直到参加村一次的马拉松比赛,左胸痛得他死去 活来,医生说没有任何治疗的方法,只有等待那一天降临。女孩知道後没有流过 一滴泪,只是在每一个黄昏,独个儿坐在那木桥上,彷佛在等待他的折返。想亲 口对他说一声对不起,长长的孤独的黑影掉落河中。後来她失踪了,去向众说纷 纭。有人说她是远走他方了,但更多人说她看见自己河中的倒影,以为是男孩子 回来接她,於是扑通地往下跳,投进他的怀抱。“ 听罢,浅草久久不能言语,似是有什么哽在咽喉。 “他是把影留给她了”浅草幽幽地说。 “什么意思?”风树有点不解地看着她。 “他们在桥上离别的时候,男孩心中一定是万般不舍的,却又无可奈何地不 能把心意向她倾吐。”浅草仰望看明月,完全陶醉在这个动人的传说中,她幽幽 地说:“转身走开时,靠着夕照把自己的影拉长。傻傻地奢望着,只要他的影子 能够再拉长一分,就能多留在她身边一会,即使只是一秒。也是好的。”风树专 注地听她说话,怔住了上会才说道:“从你口说出,这个传说彷佛更动人呢,看 来你比我更有潜质做个出色的编剧。” “别傻了。”浅草不解。“只是,为什么那女孩的信心这麽经不 起考验?都青梅竹马了。“ “那也是难怪的,亲眼目睹未婚夫跟另一个女子走在一起。” 风树为她解释。 “就是这样才可悲,往往相信自己的眼睛更甚於自己的心。” 浅草有感而发地说。“我到了,谢谢你送我回来,明天见。”说着走进小巷 的某间小房子里去。 风树听到这话,有点愕住了。她说得很对呢,眼中彷佛透着超越她年龄该有 的成熟。伫立在屋前那昏黄的街灯下,直至看到屋子的某盏灯亮了,风树才安然 悄悄步上归家路。 她,像一个谜,教人摸不透。 小巧而华丽的宴会厅中,灯光璀璨,清晰地照在打磨得明亮的云石地板上。 台边、椅後、窗缘,每一个细微的地方都被布置得极精致。炫目的水晶吊灯傲然 地倒挂在天花,挂着粉色的缎带,垂着可爱的蝴蝶结,再以珍珠色的汽球别出心 裁地点缀着,每张桌子都铺上了印着暗花的紫色桌布,桌上放着的玻璃小瓶都插 着一枝高雅的香槟玫瑰,在厅中传播幽幽的香气。足见主人家的心思。 “各位,非常欢迎大家赏面莅临小女的生日派对。”管太太穿看闪闪发亮的 晚装,与浓妆互相辉映,射灯下更显福态,站在矮台上掩不住兴奋地说着。“我 知道贵宾当中还包括了亡夫的一些老朋友,大家都是看着小葵长大的,算是她的 半个父亲了,今晚有什么招呼不到的地方,请多多包涵啊!为了答谢大家,小葵 特别准备了一份礼物以表谢意,现在将时间交给她:说着缓缓地退下来。 披看纯白色轻纱晚礼服的紫葵徐徐步出,飘逸的裙摆随风流动,造成一串半 透明的白色波浪。秀发高高盘起在脑後,耳畔的几根青丝自然垂落,时而随着步 伐扬起,时而拂过胸前的水晶蝴蝶襟。她踏着高跟鞋优雅地、不急不忙地走向台 中的三角钢琴,鞋跟清脆地敲击地板的拍子,彷佛已是琴声的前奏。 台下宾客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被这个彷若堕入尘世的仙子吸引过去,全皆屏 息静气地等待她的表演。 紫葵端坐琴前,仪态端庄地整理好裙子,轻轻向前倾,凑在高峰前说:“送 给大家,贝多芬C 大调钢琴协奏曲第二乐章。” 说着已有如行云流水从琴键轻泻而出,在空气高高低低地跌撞着,时而如脱 兔跳跃,顽皮地轻敲玫瑰那香椟色的花瓣。 时而静谧如处子,牵扯看每一个听众的神经。 曲既终?紫葵走到台前鞠躬,换来如雷的掌声。 “上天对她未免太好了吧!”梓逸望着台上的紫葵,不禁有感而发。 “你好像有点酸啊!”嘉蔚“噗”一声笑了出来。“哈,这话出自一个女孩 子的口似乎比较合理点,你一个大男生,在妒忌什么嘛!” “我在替你们不值呀?!”梓逸扮出一副悲天悯人的样子。“唉?她如果可 以分一点给你们,不是公平点吗。” “喂!你是什么意思呀?我们有这样差吗?”嘉蔚愤愤不平地反驳。 梓逸做出一个鬼脸,惹来浅草以及一桌子人的腆堂大笑。 “嘉蔚你别跟他闹了,他就是这样没正经的,你又不是第一天认识他。”在 剧社中负责道具布景的宏恩打趣说。 “我不正经。我什么时候……”正想抗辩的时候,眼角此时捕捉到一个关键 的画面。“嗳,你们敢说我啊?看嘛,我们的大导演 到现在眼睛还盯着台上呢,目不转睛呀!“梓逸成功地转移矛头了,风树本 来看青紫葵的表演,定定地出神了,此时被众人捉住,不由得尴尬万分。 “风树兄你何需面红,更不必不好意思。所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此 乃人之常情,自古皆然!梓逸椰偷笑说。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的。使得风树更无地自容。“你们放过我吧,我只是觉得 紫葵弹的琴真的根好上他别无他法只好求饶。 “哼哼,我看呀,你平日经常挑剔紫葵”如果演得不好,那儿又有什么问题 的,肯定是在假公济私,借故制造独处机会!“梓逸当然不会就此罢休。 “梓逸,看你平时吊儿郎当的,原来分析力还不错。”宏恩拍拍梓逸的膊头, 称赞他时不忘损风树一下。 浅草微微笑着。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风树,他的脸已如煮熟了的虾子般通红, 这代表了什么? 浅草原以为他会是一个例外的,他会是世界上唯一看她比紫葵重的一个,他 会是真心关怀她的一个!如果她是一个戏子,他会是唯一的捧场客。倒头来是她 误会了,他还是被紫葵吸引了过去,为什么?难道她实在不配拥有一份注视? 浅草不愿再想下去,再多想也只是自寻烦恼吧,以她的力量,除了当一个没 有发言权的观众,又可以改变什么呢?难道她会大吵大闹的争风呷醋?浅草倒情 愿自己此时做得出来,会吵吵闹闹的却不可能是管浅草了。一阵撕裂的痛楚从心 底隐隐传出,从什么时候她看他如此的重了。甚麽时候喜欢他,已经到了这么深 沈的地步? 浅草自嘲地冷笑,对他,忘了架起任何防备,忘了戴上她雕塑般冷硬的面具, 忘了注射她赖以为生的麻醉药,是自己的疏忽。 浅草假装若无其事地举杯喝着果汁,味蕾彷佛丧失了应有的功能,那是酸的、 甜的,已经尝不出来了,彷佛是苦混和着咸味的吧。如果那是酒,她已经喝得烂 醉了。 在一片哄闹声中,在一这样的氛围下,她的格格不入往往被特写出来。就像 在舞会上,关掉所有照明,只用一支大射灯照着她,那种赤裸裸的感觉。漆黑的 环境下她乍变成焦点,彷佛她的每一个小动作、每一个表情、每一段思绪,都会 被观众评头品足。 浅草的心惶惶然跳动着,却怎样也逃不掉强光的咄咄逼人。 本来她是极抗拒这种派对的,话剧社一夥儿兴高采烈地来捧场,她身为主人 翁的姐姐也不好自动消失。 或许,是紫葵的光芒令她自惭形愧罢,她带点回嘲。正自我调适的当儿“我 们先来访问一下未来大姑,浅草,这个妹夫你还满意吧。”梓逸捉着浅草鬼马地 问。 “喂,别来了,梓逸!你说我没关系,人家紫葵是女孩子呀。”风树不知所 措地摸看头。“管同学你别理他!” 那平常听来十分亲切受用的一声“管同学”,浅草此时听来却异常的碍耳, 异常的生疏。 “怕什么嘛,玩玩而己,浅草你快说!”嘉蔚插口说。 浅草有点难堪地抓着裙摆,汗已湿掉了整个手心,她强撑起笑脸说:“校草 嘛,求之不得。”一阵心痛随之毫无预警地袭来。她只想逃离这儿的喧嚣,找一 处安静的地方——我止血、疗伤、反省。是她错了,错得离谱。但愿一切不算太 迟。“得到大姑的首肯,已是成功的一半。风树,我支持你向紫葵表白,有人反 对吗?大家应该知道的,有人反对的话,婚是结不成的呢!”梓逸满脸认真地说, 令大家笑得喘不过气来。 恰巧,紫葵正回到座位来,对他的话只听到一半。 “什么表白呀?”她好奇地问。 “哈,你问风树吧,他最清楚。”嘉蔚抱着笑到有点疼的肚子。 “你们在玩什么?”紫葵莫名其妙。“风树?” 派对在一片欢乐声中结束,剧社众人打算往大排档继续余兴,开始真正的派 对,替紫葵庆祝生辰。刚才有长辈在场,大家都有点局促。风树去过洗手间,才 发觉手提电话不翼而飞了,於是看众人先走,自己则折返礼堂找找看。 他轻快地步上阶梯,嘴边哼着不知名的歌曲,虽然被梓逸挪偷了一番,但大 夥儿吃喝玩闹,非常尽兴。其实他从小就有学琴,但中五的时候为了专心应付公 开考试而停了,紫葵那激昂的琴音只是勾起他搁置已久的热情而已,希望大家都 不要误会才好。 礼堂外的灯都已关掉了大半,喧哗後的宁静有点寂寥,光线微弱,他只好凭 看记忆摸黑寻找入口的位置。 迨时,礼堂内传来一阵声音,风树凝神静听,是钢琴的音调。 琴有一下没一下地发出几个沈重的单音,听得出是个不会弹琴的人。 风树轻轻推开门走进去,只见宾客散尽,小小的礼堂在刹那间彷佛变大了, 也更空洞。没有璀璨的射灯,没有华丽的礼服,更没有悦耳的乐章,只有孤单的 琴音在黑夜悄悄蔓延,编织着单薄的协奏曲。 那落寞的味道,有点苦涩,有点担心,抓住了他这个唯一的听者的心上展开 了一张愁思的网包裹住他,彷佛也令他染上了那深刻的愁绪。 是谁?风树轻手轻脚走近台边,眼睛适应着微弱的光线,只见宏大的三角琴 前是一个纤纤的身影。她似是本来就属於黑夜的精灵。隐身其中,利用夜的冰冷 作为保护色,遮掩自己的脆弱。 那衣服……他认得……是浅草。她没有跟大夥儿去大排档吗?刚刚出发的时 候大家吵作一团,他倒也没注意少掉了一个呢。为什么一个人留在这里?是因为 ……寂寞? 正奇怪,只见浅草突然好像抓了狂似的。胡乱的、用力的在琴键上拍动。枋 佛在宣泄着、控诉着。钢琴在她指下发出一下又一下的、杂乱无章的、低沈而沙 哑的吼叫,是她内心深处的呐喊。 突然间,风树似乎被那琴弦敲醒,隐隐中领悟到什么。 为什么紫葵的琴弹得那麽好,浅草却连最基本的都不会?为什么浅草只是穿 着黑色的单衣,而不是那仙子般的晚礼服?为什么每次看见她笑……却抹不去那 眉梢间的忧伤?刚才的宴会上,大家一股脑儿地注视着紫葵,给她热烈的称赞, 包括他。有谁留心浅草的落寞?梓逸甚至拿她来开玩笑。 那钢琴嘶叫似的低吼,彷佛在这解答。 “HappybirthdaytOyOu,happybirIhdaytOyOuHappybirthday …to浅草,Happy ……” 浅草幽幽而乾涩的嗓音轻轻唱着,轻灵的音调渗看悲怆的味道,悠悠地在空 洞的礼堂飘浮。那凄清的味道令风树机伶伶地打了个冷颤,背部好像也被冷汗湿 透了。 他低头看看手表此时午夜刚过。难道说……她今天生日吗? 风树心中重重一震。 大夥儿兴高采烈去吃饭,少掉了浅草,没有人察觉。为什么? 她今天生日了,没有人知道,更遑论有什么庆祝派对,为什么?为什么大夥 儿眼中只有紫葵,很惭愧的,包括他自己?不知怎的,此 刻风树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他要保护她,一定。这份决心油然从心底升 起。 别问他为什么。他只觉得,他有责任这样做。 ---------- 晋江文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