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梓逸……求求你……帮帮我……好吗?”浅草执起手机,无力地求助。 “浅草?你怎么了?别吓我!”正在自修室温习的梓逸听见她的声音后,不 由得紧张得提高声调,惹来其他自修生的怒视,他於是步出房外的走廊。发生什 么事了?她的语气……彷佛快绝望了,而他,将是她最后一个希望。 “你可以回学校一趟吗?你有木工室的钥匙对吧?”浅草急切地叫。 “有,因为我在帮忙老师整理下星期木工展览的作品,他特地把钥匙给我。 可是这么晚了,去木工室干嘛?”梓逸不解地问。“你来了再说,我在学校大门 等你。”浅草的心这才稍稍定了下来。 挂了线,浅草又拨了个电话回家。“紫葵?”“姐?怎么了?”紫葵听见电 话铃声,便跑到客厅去接听。 “我有点事回学校去办,今晚可能不回家了。”“回学校?有什么事是非通 宵完成这样急?明天不可以吗?” “不可以,我跟梓逸在一起的,放心吧!我手机没电池了,有什么事打给梓 逸找我。再见。”说看浅草挂上电话,往学校飞奔了去。 紫葵在沙发上怔住,跟梓逸在一起?姐在搅什么鬼? 当梓逸远远地瞥见独自伫立在校门前的浅草,真的吓住了。 只见她双手执着裙子一角,像是用裙子来盛著什么,露出了里面白色的底裙 也浑然不觉。她的手和膝盖全都布满泥已。似是擂台上的泥浆摔角选手,刚打完 漂亮的一仗,已经筋竭力疲了,在她脸上却找不到一丝胜利的喜悦。双腿彷佛比 平日更显瘦弱,支撑著摇摇欲坠的身驱,看来已经不胜负荷,鬼祟地缩在底裙下, 不住颤着。 梓逸分不清,她脸上的究竟是什么表情,似笑非笑的,却比嚎哭更难看。那 惨白的脸已然发青,没有一点血色,嘴唇边成恐怖的紫色,抖动着,彷佛在说什 么,却说不出声音。 他焦虑得快步走近,她玻璃股清澈的眸子反映出他的影子,以及他那担忧的 神清。但就似有什么不对劲的,她彷佛瞎掉,眼睛是看着他没错,瞳孔却定格了, 并没有真的看见他,没焦点地徒然睁着,空洞得透明。梓逸不由得从心底打了个 冷颤。 “浅草!你没事吧?别吓我!”梓逸捉着她的肩膀,不住地摇晃看,想唤回 她的知觉。 浅草觉得自己被困在一片迷蒙的烟雾中,找不到出口的方向。风树,你在哪 儿?别丢下我不管,好吗?你知道我最怕黑的! 黑暗并没有给她答案,她依旧茫茫然地走看,走着,渐渐忘掉了自己要前往 哪方,忘了目的地,只是倔强得不愿停下来上直走着,大概走了几千公里了吧? 奇怪的,她并不觉得累,脚踝也丝毫不觉痛。 她彷似没有了身体的重量,灵魂独自背著肉体出游,随风飘着飘着,渐渐的, 连自己也忘掉了。 她是什么?大概是一阵风吧!又或是一颗被风吹起的细沙,她要去哪里呢? 去哪里都已不再是重点,她只想一直飞,一直飞,往远方飞去。 突然耳畔传来一阵呼喊声,由远而近,彷佛就在咫尺,她感到身子被猛烈地 摇晃着。涣散的意识慢慢凝几起来。 “你……”浅草疑惑地望着眼前的人,认不出他来。 “是我啊!梓逸!凌梓逸!”他捧着浅草的脸,想用手心的热暖给她一点温 度。“梓……逸?”浅草茫然地重复着。这名字很熟,在哪儿听过。 “管浅草!你在搞什么!醒过来!我命令你!立刻!”梓逸慌了,朝她大吼 起来。 “浅草?”她恻着头一副思索的样子,意识缓慢地注人脑海,她的眼睛随即 泛起一层水雾。“梓逸……梓逸,你来了……你终於来了……” “对!我来了!”梓逸看见她苏醒过来一颗悬挂在半空的心终於着陆。“浅 草,不用怕。发生什么事了吗?不怕的,来,慢慢告诉我。” “发生什么事?”浅草努力地回想着,头痛得厉害:“我不知道……发生什 么事了。什么事?我不知道……怎会想不起来的?我……” “别急,慢慢来,记得吗?是你打电话叫我来的!说是有重要的事要我帮忙, 还提到了木工室。”梓逸循循善诱地,“试想想,你去木工室是要干什么?” “木工室?”浅草紧皱着眉,突然抓看他的衣袖激动地叫:“对!木工室! 帮帮我。求你!”“一定帮你,别紧张。告诉我,是什么事?” 浅草握紧那已发麻的双手,俯视着那些被裙摆紧包着的水晶碎片。水晶!她 的水晶浪花?怎么会碎掉的? “风树……”没由来的一阵心痛袭来,她的心被狠狠地鞭打着。 梓逸这才注意到她死命抱着的那堆碎片,惊讶地问:“怎么碎掉了?你不是 要送给风树作新年礼物的么?” “风树……”浅草哽咽看说:“他说……他不要……” “怎么会?”梓逸不信似的叫道。 “我也问他为什么了……”浅草陷人更深的回忆一呆,梦呓般说:“我问过 他的……” “对!他说什么了?”梓逸催促着,这应该就是事情的重点吧。 “他说什么?”浅草自语地,“他说什么?他说……他说不要就不要!”说 了这话后,浅草感觉像被人迎头棒击一下子所有记忆都回来了。“不要就不要。 那家伙算什么意思?”梓逸忿忿不平地嚷。 “梓逸,现在只有你可以帮我!”浅草急切地拉看他的手。 “我当然帮你,我帮你狠狠地揍他一顿!”梓逸说看转身欲走。 “不!”浅草捉着他的衣襟,坚定地说:“我们去木工室好吗?我要把它们 拼回来!” “拼回来?你是说要把那水晶还原?别傻了!不可能的,已经碎成这样了!” “有可能的!”浅草执拗地叫。 “不可能!”梓逸残酷地宣布。 “我说可能就可能!”说着,浅草把梓逸硬拉进校门。 从风树出现那一刻开始。她变得不再安份,她不再被动地接受一切。是他教 懂她的,她有能力改变自己的命运,现在,她就要扭转这个局面。 紫葵从浴室洗完澡出来,看了看客厅墙上的挂钟,已是十点了。边擦乾头发 边走到沙发坐下,电话钤声蓦地响起,划破寂静的夜。 “喂?”紫葵丢下毛巾拿起电话筒。 “紫葵。浅草在吗?”另一端传来风树的声音。 他晦气地把浅草一个人丢在游乐场,回家后冷静上来,愈想愈后悔。 他究竟在发什么脾气。如果浅草真的跟梓逸有什么,就不会告诉他他们一起 逛街的事吧。他是妒火攻心,太冲动了,想起临走前浅草蹲在秋千架下那彷佛失 了魂,慌乱地收拾着碎片的样子,心隐隐地抽痛起来。 想到这,他再也按捺不住夺门而出。奔往游乐场。 孤单的秋千架下,她瑟缩的背影不见了,满地的水晶颗粒也不翼而飞。就似 是什么都不曾发生过一样。 随着风,落空的秋千轻轻摇晃。像意识到什么似的,风树立即拨电话给浅草, 那方却没人接听,他只好转而拨到她家去。“姐她不在。”紫葵不禁狐疑,他们 之间发生什么事了? “她在哪?她有打电话回来吗?”听见浅草还未回家,风树不禁惶恐起来。 他不该对她说那么重的话的!更不该把她第一次送他的礼物打破!她是那么的易 感,那么的脆弱,他不该被怒火蒙敝他的心! “她……”紫葵沈吟看,该不该告诉他? “她怎么了?”风树急看追问。 “她回学校了,跟凌梓逸在一起。”紫葵狠下心说道。 “凌梓逸?”风树执著电话怔住。 “她说……”紫葵欲言又止地。 “说什么?” “她说今晚不回家了,有什么可以打给梓逸找她。”紫葵按著胸口,试图平 伏那加速的心跳。 她干嘛要有罪恶感?一切都是浅草自找的!更何况,她并没有歪曲事实。 “谢,再见。”风树摔下电话,拔足往学校方向跑去。 木工室内,浅草把盛在裙子里的碎片都倒在木制的盆子里,抬头看看梓逸。 “告诉我,该怎么做?”浅草坚定而简洁地说。 “你信也好,不信也罢!那是再不可能重组过来的了。”梓逸冷静的声立在 空空的木工室内显得格外无情。 “我不信!”浅草咬咬牙,死死地盯着他。 “不、可、能,”梓逸一个一个字铿然吐出。 “不会的!你骗我!”浅草垂过头,俯视看那堆尸骸,不肯承认她跟风树是 真的不可能了。 “你瞪大双眼看清楚!已经碎成这样!烂得如此体无完肤了!神仙也不可能 令它回复原状!”像是站在犯人栏等待宣判的囚犯,在听到法官口中说出死刑的 一刻,她难以置信地楞住了。 下一秒。浅草发了狂似的徒手抓起在桌上奄奄待毙的水晶,紧紧地握看,任 由碎片割破她的手心。 记得小时候,父亲曾经带她到沙滩堆沙。费了好几个小时,小小的她堆出一 个宏伟壮一股的堡垒,正自雀跃的当儿上下浪潮往岸边涌过来。轻易地把她的沙 堡垒吞噬了,平滑的沙面不留一丝痕迹,彷佛她的堡垒从未存在过一样。 爸,我的堡垒呢?她躲到父务的怀抱哭看撒娇。她记得,父亲用慈爱的声音 告诉她:“世界上有些事情,不管你是如何的苦心经营,达不到就是达不到。小 草,你得学着去面对、去接受这种错败,这种无奈,学着成长,懂吗?” 幼稚而倔强的她,这样的回应爸爸:“不懂!那我不要长大,不就行了?” 父亲只是笑。 她不信!浅草猛力把碎片都往中间的一点堆去,就像以往堆沙,满以为这样 就可以把她的水晶浪花堆回来。 重复了好多好多次,碎片并没有因此重新黏结在一起,仍是高姿态地一颗一 颗地、挑衅地看看她。 为什么?她不想妥协!也不要妥协,她努力过的!为什么依然失败?爸不是 说过只要有恒心,铁杵磨成针,没有什么是做不到的吗?为什么她要长大?为什 么不可以拒绝成长? 本来剔透的水晶被血染红了,触目惊心的血红,更显凄美的韵味。 “浅草,求求你不要再这样了,”梓游捉着她双手,看看她倔强的的侧脸, 再也不能袖手旁观地抱着她,眼角也做湿。 “梓逸,为什么,”浅草捉着他的衣襟,神经质地追问着:“告诉我为什么, 好吗。”她哭了,无助得像个孩子。终於哭了,憋了好久好久的泪水缺堤般倾泻 下来。她不愿在风树面前哭,不愿用眼 泪作武器,不愿他为她的泪水而心软。 “明天我陪你再去买一个一模一样的,好么?”梓像孩子的妈妈,安抚地轻 拍她的背,哄着她睡。 “一模一样。”浅草似是闹着要买玩具的小孩,从他的怀中仰望看他,眼睛 又注满希冀。 “嗯!”梓逸肯定地颌首。“一模一样!” “不!”浅草蓦地变了脸上,我否定!光定在远方一点—— 自言自语地说:“不再可能了。” “一定找得到的!”角色像是对了,梓逸反过来游说她。 “梓逸……”浅草闭上眼睛,深深透了一口气,平静地说:“你的肩膀可以 借用一下吗?” “随便!”梓过义愤填膺。浅草靠在他宽厚的肩膀上,幽幽地说:“已经很 累了……不想再走,再找……只想睡……飞累了的候鸟,只是想找一处歇息的地 方,却找不到可驻足之处,累极的翅膀只好继续拍动,继续飞往不知名的远方。 木工室的大门在此刻被撞了开来,在寂静无声的校园发出砰然巨响。 时间就似在这一秒僵住了。 三对惊恐的眸子互相对望着,都不愿相信眼睛所看到的事实。沈重粗犷的呼 吸声此起彼落,取代了话语,在狭小的空间内,分为敌我两方,隔着木工桌子遥 遥对峙着。 在做梦吧?风树现在倒宁愿自己正处於梦中,即使那是一个恶梦。 从游乐场前往学校的路上,他不住的安慰自己,不住的替浅草编造各式各样 的藉口。为什么跟梓逸在一起?为什么深宵独处,为什么说今晚都不回家了?是 相约研究功课吧!他说出口后自己也觉得这个答案荒谬得可笑。 在看到这一幕之後一切都不再只要了一切的解释、藉口都变得多余。 浅草眼眶挂着泪一副我见犹怜的样子,像一只黏人的小猫咪,紧紧依偎在梓 逸的颈边。梓逸轻拥着她,抚慰她的背,在她耳侧温柔地细语。风树强压着从下 腹涌起的怒心气,试图放缓呼吸。脸部的肌肉已如岩石般僵硬,他极力挤出一个 笑容,却失败了,嘴边的肌肉微微掀动,比抽搐更难看。 浅草呆住。 啪一声—— 世界像是停电了,没有光,没有音,只剩下无底的空洞。风树在她眼前摇晃, 连轮廓也有点模糊。 她不住地打着冷颤。就像在和暖的春季,彷佛有寒风扑面而来,凌厉的吹进 心里,在她来不及防御之先。手指头在片刻间全冻僵了。 风树的脸,离她愈来愈远了,飘渺的像一片云。漂亮的云影投射在碧绿的湖 面,只一刹那,又奔向自己的方向。风树的手,散发着满溢温暖的气息,却不愿 施舍一丁点给她,冷眼看她结成冰,披上霜,他却怎麽还在笑? 浓烈的,淡了。 炽热的,冷了。缤纷的,彷佛全枯萎了。 “打扰了。”匆匆丢下一句,风树艰难地移转着彷佛已生根的双脚,转身离 去。 他不该来学校的,即使知道浅草跟梓逸在这,他也不该来。倘若可以选择的 话,他宁静选择当一只缩头乌龟,躲进自己的壳里面,装作什么都没看见没听见。 或许这样,他们就可相安无事了。 两扇门再度砰然闭上。 “展风树!你误会了!”梓逸大吼一声,却唤不回他。 浅草微张着嘴,颤抖着,盯着他已消失的身影,彷佛在等待着门再被冲开。 然而,门依旧像一尊沈默的雕塑,安份地树立着,不发一言。 她轻轻推开梓逸,没想到双腿已虚脱得发软,再无力支撑她的身体,差点就 要跌倒,梓逸急忙扶了她一把。 “浅草,对不起。我会找风树解释的,到时候就而过天晴了!” 梓逸低头轻声说。 “不用”浅草已气弱游丝,语气却是前所未有的坚定。 “什么?你先别灰心!我一定会让他明白的,我们根本就没什么!这样被他 误会岂不冤枉?”梓逸认定她是在担心风树不肯原谅她。 “真的不用了,谢谢你。”浅草客气得有点疏离。 一瞬间,浅草的脑海中飘起风树说给她听的那个关於影的故事。 男孩因为得知自己命不久矣,於是布局让未婚妻以为他另结新欢,没多久他 就去世了,那女孩才惊觉自己的愚昧。 在那时,她就说过的,感情的可悲不在於别离,而在於,人往往相信眼睛更 其於自己的心。 浅草别过头,对梓逸的呼叫彷若未闻,独自步出学校。 已是深夜,月亮被厚厚的乌云覆盖着,星光暗淡。这样的夜,教人看不清前 路。她穿过大街小巷,走着走着,思绪飘往很远很远的地方。 农夫在初春辛勤地翻泥,播种,在炎夏顶看汗衫灌溉,除虫,满心欢喜的以 为到秋天就有收成。天不造美,一场风雨把一切摧毁净尽,什么也没有了。 或者他一开始就选错了行业? 传说中,你愈是想追求什么,魔鬼愈不会让你得到。只有假装什么也不在乎。 才能胜利。 啊,她怎么忘了戴上那个熟悉的面具?若戴上了,恐怕就能扮演好他女朋友 的角色吧。可是,那还是真正的管浅草吗,十多年了,在人海中寻着一双温暖的 手。 妈妈满足不了她的,她付托於风树了。 他的心愿又付托给谁了呢? 或许,温暖,是她一辈子也不配获得的希冀。就像走遍世界每一个角落寻找 青乌,走到跛了都不会有结果,因为她找的只是一个神话。又或许,上帝造她时, 竟忘了造一个专属於她的他? 他们就这样陷人了僵局,即使在校园内碰见对方也视若无睹,彼此形同陌路, 彷佛从未认识过对方一样。 加上经过学校的模拟考试後,为了让同学在紧接的个多月里为公开试作最后 冲刺,他们已不用再上课,因此他们更无见面的机会。表面看来,两人都若无其 事得令人担心。浅草把所有精神寄情於里书本上,想藉以填满过多的时间,她觉 得自己做得很好,至少梓逸已不会再唠叨着要向风树解释了。 不知不觉的,春天已降临大地,考的最后一科都已完结,长期处於紧绷状态 的考生终於可以松一口气,争相呼朋唤友出外狂欢。 对浅草来说,生活似是失去了重心。就像是一个马拉松选手,不知跑了多少 里路,不论胜负的,终於冲线了。但她不知道比赛完结之后要往哪个方向走,沿 途再也没有方向牌指示应走的路,她就这样伫立在十字路口,茫然若失。 回到家,因为会考还在进行中,紫葵依旧把自己关在房里,很多时候她都不 吃晚餐,随便的吃些饼干便继续温习,餐桌上往往只剩管太太和浅草两人,她们 总是一言不发地把晚饭用完,尽快结束那难捱的十多分钟晚餐时间。 “你考完试了吧。”管太太蓦地问了一句。 “嗯,昨天考完了。” “嗯,那也算是毕业了吧?”管太太沈吟道。 “也算是,虽然成绩还没有公布。”浅草回答著。 “那就好……那就好……”管太太又陷人了沈思。 浅草停下手上的动作,奇怪地凝视著母亲。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她记得她跟风树闹翻的那一晚,母亲也在问她关於毕 业的问题,现在又提起。这似乎不太寻常,是关乎什么要紧的事吗?浅草看着母 亲那发怔的恻脸,不禁猜测起来。 黄昏,浅草独自走到布斯米亚。斜阳照出她瘦瘦的身影,她微微地抬高右手, 她的影子也跟随着她的动作。她们就像手牵着手的在逛街。至少,她的影子不会 离她而去吧,浅草苦笑看安慰自己。 推开面包店的门,随即传来那阵熟悉的门钤声,太久没来份外感到亲切。 “浅草?很久不见了!”尼克森太太操着不太正宗的广东话说着。 尼克森先生年轻时被法国总公司派至香港处理亚太区事务!一住就是三十年, 退休后便索性跟太太定居香港,在这儿开了布斯米亚,男的做面包,女的管帐, 彼此相依,在此终老。 曾几何时,她也曾奢想过这样的生活,跟心爱的人在一起,厮守终生。浅草 的心不禁隐隐抽痛,而今,梦想已成空想。“你好,尼克森太太,最近好吗?” 浅草笑说。 “你这么久没来,我当然不太好罗!想念你这丫头嘛!”尼克森太太呵呵地 打趣。 “ 前阵子都在忙考试,对不起呢!” “傻丫头!道什么歉?我说笑而已。咯,那些法式软包是刚刚出炉的,看看 合不合你口味。”尼克森太太慈爱地说。 因为她自己并无儿女,所以对浅草这小妮子特别疼惜。 她记得,浅草第一吹来的时候还很小,大概只有八、九岁吧。每天放学以后 总往面包店报到,也不吵闹,只是买一个面包,独自坐在小小的一角,吃着面包, 看看书。 多少年了,这习惯都不曾改变,尼克森太太看得出,这女孩子的眼中充满郁 结,浓得化不开。她也不细问,总是把最新鲜的面包留给她,用心地为她调一杯 最香浓的咖啡,用这种方法默默传递她的关怀。 直到几个月之前,浅草身边出现了一个阳光般健康的男生,他们一同到来吃 早餐,尼克森太太清楚记得,那时浅草的眼中泛喜悦,那郁结的阴影被冲淡了许 多——此以后她都没有来过了,想是谈恋爱了吧。 “好的,谢谢尼克森太太。”浅草微笑着走开。感激她的体贴。 这时,门钤再次响起。自然的,浅草抬头望向门口处,一见来人。浅草的脸 上在刹那间变化出好几种表情。考完试的这两天风树都百无聊赖,在街上闲逛, 经过布斯米亚,不由得勾起跟浅草在一起时的回忆——然而然地走了进去,没想 到,他们真的这样撞个正着。 相接的目光在一瞬间进出夺目的火花,胶着纠缠在一起,谁也调不开视线。 “你好吗?”几乎是同时的,两人有默契地说出同一句话。 浅草淡淡地笑,说道:“面包刚出炉的,不错,试试看。我己挑好,先走了。” 说着拿起已付款的面包往门外走去。 “浅草……”风树凝视著她纤弱的背影。心中五味杂陈,脱口而出地叫住了 她。他们真的就这样无疾而终麽?他真的很想念她,多少个失眠的夜晚,在床上 辗转反侧,难过的泪。 浅草的肩膀明显地震动了一下,她僵硬地回过头,无言地注视着他。 “他……还好吧?”风树一说出口就后悔了。他不该问起梓逸的,这岂不显 露他的在乎、他的小器? “你想知道可以自己找他!”浅草气极,晦气地反击:“那她呢!她应该很 好吧!” “她?”风树不解地。 “做得出不怕认!”浅草重重地拉开门离去,留下风树一人陷人苦思。 他们都没有料到,这一别,他们要在三年之後才有重见的机会。 尼克森太太目睹这一幕,不禁狐疑,小两口子吵架了吗? 这天,浅草醒来已是中午,正想下床梳洗,电话响了起来。 “喂?” “喂,请问管浅草小姐在吗?”电话筒另一端传来一把磁性的男声。 “我是。”浅草不禁从床上坐了起来。 “管小姐你好,这是李卓林律师行打来的,是有关你父亲管明辉留给你的一 些文件……” “你说什么!我父亲?”浅草惊讶地重复,已有十年没听人提起父亲的名字 了。 在家里,管明辉三个字彷佛成了一个忌讳,谁也不会主动提起。 “对。管先生临终前交代,有些文件待管小姐中学毕业时转交的。管小姐有 空的话,可以随时跟我秘书预约,上来律师楼领取。”李律师一副公事公办的语 气。 “今天!今天可以吗?”浅草焦急地叫。 父亲有东西留给她!父亲有东西留给她!她实在按捺不住心中的期待!“可 以,下午,时正,方便吗?”李律师看过今天的工作流程。简洁回应说。 “方便!方便!待会见,麻烦你了李律师!”浅草挂掉电话后,兴奋得从床 上跳了下来,打开衣柜挑了套斯文大方的衣服快速地换上,便奔进了洗手间。 父亲有文件给她,会是什么呢?浅草脑海浮起了几百个可能。 浅草端坐在律师行的会客室内,无暇细赏室内精致的布置,焦灼地双手互握, 手心已紧张得湿透。 此时,门被打开,走进了一个西装毕挺的中年男子,他戴着一副镶边金丝眼 镜。显然便是李卓林。 “午安,管小姐。”李卓林说着在她对面坐了下来。 “午安。”浅草礼貌地回应。 “这便是你父亲管明辉先生临终前约半个月,即一九八八年六月三十日委托 本律师行交予管小姐的文件。协议内容为,文件为於管小姐年满十九岁中学毕业 后转交,在此期间文件绝对保密。”李律师公式化地交待着,扶了一下鼻梁上的 金丝眼镜,续道:如果没有疑问的话,请管小姐在此确认函上签署,以示签收文 件说着把一份法律文件递了给她。 “谢谢。”浅草也没有看清楚文件上的条文便匆匆签上自己的名字。 李律师确认了她的签名,便把手中的公文袋移交给她。 “这就是了,有任何问题随时找我。”说着站起来把她送出会客室。 浅草一步入升降机,便把公文袋拆了开来。只见公文袋的开口处盖著密封腊 印,刻着封口的日期。 从公文袋中抽出一封信,浅草的心愈跳愈快,在细小的升降机中砰砰响着。 是父亲的笔迹!端庄清秀地在信封的正中央写着:“致吾女浅草” 升降机一到达地下,浅草便夺门而出,飞奔往最近的咖啡店坐了下来,点了 杯咖啡,她迫不及待地抽出一叠厚厚的信笺。因为岁月的磨蚀,信纸已然发黄, 蓝色的字亦有点模糊。浅草深呼吸了一下,往内容看去。 “小草:你已经满十九岁了吧?”眨眼已经中学毕业了呢:很遗憾,爸爸不 能在你身边,陪你度过这么重要的时刻,原谅爸爸,好吗?相信我,我此刻正在 天堂俯瞰你的一举一动,看着你现在亭亭玉立的模样,看见你生活得好好的,已 经老怀安慰了,记得么?浅草是父亲最疼爱的女儿。 你一定在疑惑,为什么我要委托律师把信转交予你,有些话,父亲想待你长 大后亲自告诉你的,无奈医生说我肠内的癌细胞已经扩散至不可遏止的地步,是 不可能好起来的了,我等不到你长大的那一天来临,便得离开了。 可是有些话,我必须让你知道的,因为你有这个权利,而且爸爸相信,现在 的你已经够成熟去面对和处理这一切了。还记得小时候的事吗?那时你才两岁多, 爸爸每天拖着你去街市买菜做饭,每回经过游乐场的时候你总撒娇不肯回家,吃 过饭后,爸会抱着你在阳台纳凉。我知道,你从很小就奇怪,你的生活里怎么全 是爸爸?母亲为什么总是冷落你?不太搭理你?特别是看见她宠爱紫葵的时候, 你总感到疑惑和孤单吧?这些,爸都知道的,虽然自小就懂事的你,从不会在我 面前投诉什么,更不曾为此哭闹或是争宠。你总是静静地接受着。 别怪你母亲,她也是身不由己的,要怪就怪我吧。记得我跟你母亲的结合全 是父母之命,我们只见过一面便注册结婚了。别觉得奇怪,在我们这个年代,盲 婚哑嫁并不是一件稀奇的事。或许是因为没有感情的基础吧,我跟淑娴生活得并 不协调。她不喜欢我当教师,说一世当穷书生也不见得会有出头的一天,总游说 我回去你祖父的玩具厂帮手。她说的话跟你祖父倒是同出一辙的,这些话我都明 白。 我当然知道当教师不可能有大富大贵的一天,更遑论发达显贵,仅仅只够维 持基本的生活罢。可春风化雨是找从小的理想,我希望栽培出香港的未来栋梁, 为社会作出贡献,这些所带给我的满足感,并不是金钱可比的。为了这一点,我 们吵过很多次,年少轻狂的我便开始埋怨,妻子的不体贴明理,觉得她嫁给我为 的只是我父亲的身家,并不见得真的喜欢我这人。 那时,我从家里搬了出来,跟淑娴以及你的小姑明敏同住。明敏那时方念初 中,成绩一直不太好,又不大听我的话,所以我便在外面找了一个补习老师帮她 温习功课,她便是映翠。一星期三晚,映翠会来到我们的家,替明敏补课,记得 有一次补得晚了,我便留她吃饭,她问我为什么每次到来总碰不见我太太?我实 在尴尬得哑口无言!因为那时淑娴沈迷雀局,不到半夜是不回家的,家中的杂务、 明敏的饭盒都是我负责的。我不是在怪淑娴,大概她是怕留在家里我们又会吵起 来吧而且我也得负责任。 可事情彷佛就是那么自然地发生了。映翠见我一个大男人的,早上要上班, 晚上还得做饭、料理家务,便主动的上来帮手。她是一个很好的女孩,安静、不 多话,听着我的满腹怨言,只是在一旁静静听着,也从不批评淑娴什么。映翠上 来勤了,我们便渐渐的培养出感情来。后来,映翠发现自己怀孕了,便对我说, 要回乡下去定居,再也不回来,我知道她这是怕我难做,可这般禽兽行为我又怎 么干得出来?我於是鼓起勇气把事情告知淑娴。 她的反应如何,你大概也猜得出来吧?她是一个刚烈且极重面子的人,又怎 能容忍这样的事?她在家里吵了好几天,终於同意待映翠诞下孩子后留下小的! 大的必须离开。为了平伏她的情绪,我只好暂时答允她,利用这段时间慢慢再打 算如何安置映翠。可映翠就是那么误会了,以为我真的要拆散她两母子。医生说 她得了很严重的产前抑郁,不吃不喝的,医生说若长此下去,会危及婴儿的健康, 母子都有生命危险。我用尽所有方法开解她,都徒劳无功,她是一个死心眼的人, 什么喜怒哀乐都藏在心一里,绝不倾吐出来,更令我忧心如焚。或许因为这样吧, 再加上她身体一向不好,诞下婴儿之后就去世了。你大概也猜到了吧?是的,那 个婴孩便是你,爸对不起你母女俩。 可能是出於对淑娴的愧疚吧,以后我总事事让着她!我们的感情倒还可以, 不久更生下了紫葵。虽然你只有两岁多,但隐隐的便是跟映翠一个样儿,脾气更 是相似,受了委屈也尽把苦水往肚里吞。你现在大概明白,淑娴冷落你的原因吧, 只因你与母亲大相似了。事实上,淑娴是非常疼爱你的,只是基於这层冲突,她 自己也不知道该爱你,还是恨你好了,故此请谅解她所受的苦。 这些事情并不是一时三刻便接受得来的,还望你好好思索,并与淑娴坦诚的 谈一谈,把这个积压多年的死结解开。 父亲对你,除了抱歉,有更多的愧疚和自责,都非笔墨所能形容的,望你原 谅。 祝家中和睦父明辉一九八八年春,浅草不晓得该如何反应,谁可以教教她? 怎么刹那间,世界全变了?变得全然陌生了,她的头痛得离谱,脑袋彷佛已 失去所有的正常功能,已经运作不了。 她不再是管林淑娴的女儿!她只是父亲跟一名补习老师诞下的私生女,她的 母亲叫映翠!哈!大笑!太可笑了! 昨天,若有人这样告诉她,她一定笑得人仰马翻! 不是吗!这根本就是电视连续剧的桥段,都是虚构出来的!映翠?不就是民 初时代常用的名字麽? 父亲!她最崇敬最伟大的父亲,那么慈爱称职的一个父亲!她自小就仰慕着 的父亲!竟然是一个有婚外情的丈夫!一个背妻另结新欢的丈夫!竟是……那么 卑劣的一个男人! 抱歉?愧疚?自责?单单这六个字,难道就足以交待这一切?真是言简意赅, 精辟独到! 她呢?管浅草!她在管家十多年来只是一个过客!寄人篱下!难怪她在家中 总是显得如此的突兀、格格不入!她本来就不应该属於那儿的! 为什么母亲从小就不爱她?她不再问这个蠢问题了她凭什么怪母亲?母亲只 是一个可怜的受害者!她等待了十多年的那只温暖的手,那份细致的关怀,原来 只是徒然!她在奢求一个不可能的可能!她是这样的死心不息,阿Q 精神地以为, 只要她够耐心,总有一天可以苦尽甘来!对母亲一样、对风树也一样是她太天真 了么?或者真的如父亲所说,有些事情,无论你如何努力,达不到便是达不到? 一瞬间,好人都变坏人了,坏人却都改邪归正!如此峰回路转,剧力万钧! 浅草伏在咖啡店内的小桌子上?紧闭着眼睛,薄弱的肩膀不住地颤栗着。 她自言自语地说,浅草?醒来吧,快醒来吧,别再睡。这个恶梦太可布了! 赶快醒过来吧!醒过来就会发现,自己正躺在温暖的被窝里,恶梦吓得她全身都 被冷汗湿透,急喘着气,但那毕竟是梦。“ 一切都会回到正常的轨道。然而,周公不愿放她走,恶梦更肆无忌惮地缠绕 着她。那些幽灵用阴森森的眼睛直瞪着她,张开血盆大口,尖锐的牙齿透着寒光, 威胁着要把她吞进肚子去,在哽咬她的一把骨头的时候发出现声音,教她不由自 主地打者冷颤。 很……冷。浅草在位子里瑟缩着,把自己尽量缩小。环抱着自己,想保持身 体的温度。 但,依旧很冷。 坐着坐着,她奢望,她可以等到那麽一天,她会忘掉这个世界,世界也彻底 的忘掉她!没有人认识她,她也不再认识这个世 界。或许只有这样,她方可以过得自在一点? “对不起,小姐,我们要打烊了,欢迎你明大再来!‘’侍者走到她身边说。 浅草结帐离开,走出咖啡店,刺冷的风迎头痛击,令她的头脑清醒了不少。 在几秒之间,她暗自下定决心,认为对的就去做吧。 已是夜深,她的影子踏上回家的路。她淡淡地笑,那还是她的家吗。 “风树,你跟浅草没什么了吧?”梓逸的声音从电话筒中迫不及待传出: “你一定要听我解释!我跟她真的什么都没有!那天晚上,你真的把浅草伤透了 ……你不知道,她找那个水晶浪花找多久了,我都劝她不必这么坚持,可她就是 固执不听,说那对你们有很重要的意义!” “现在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处呢……你只要知道,那天晚上,她只是哭得 累了。 在我肩膀上靠一靠……信不信由你!“ “没错我对浅草……的确是有好感,但那跟今次的事一点关系也没有!如果 你还是执意不听,你就是一个大笨蛋!我要说的话仅此而已!再见。”留信箱记 录著梓逸焦虑的声音。风树无力的手搁下手机,把脸埋在被子堆中,拒绝听他不 愿听的。 那声音,只会勾起心中那未结疤的伤口的痛。 人家不是说,痛得久了会麻木吗?那是骗人的! 为什么他要承受着这种折磨。 浅草在自己的房间环视一周。不禁涌起不舍的情绪,毕竟自三岁以后到今大, 在这里度过了差不多二十个年头。快乐的、不快乐的,多少个晚上,她总坐在狭 小的单人床上,抱着抱枕,倚着看窗外的天空。从这儿看出去的天空,星光彷拂 特别璀璨。 浅草轻轻抚弄个台上那盆不知名的绿叶盆栽,从杯子倒了些水到泥士之中。 小盆栽,以后得靠自己争气,茁壮成长了,知道吗? 床上和刷白的墙上,挂着幅“空中之城”的拼图,那悬浮在空中不沾一尘、 与世隔绝的一片土地,是她梦寐以求的栖息之所。浅草走到拼图的画框下,把它 拿下,解开后面的安全扣,拆下画架的底板,双臂一扬,五千块拼图终於呼吸到 新鲜的空气,散了一地。 她微微笑了,她已不再相信这些美好得不真实的希冀,它们的糖衣包装下根 本一无所有,她终於看清楚。 简单的收拾了些行李,浅草坐到书桌前在白纸上写了些什么,提着行李走出 房间。 已是凌晨两点钟,屋子里的人早已熄灯就寝,静得可怕。 她走到走廊最尽头的地方,那是母亲的房间。把行李都放在门前,悄悄的扭 动门柄,闪身进去。浅草走到床边,把之前写下的字条放在床头的柜子上,盯着 母亲婴儿般熟睡的容颜,头发却已花白,凌乱的垂落枕上,浅草不由得鼻子一酸。 或许她不是一个好母亲,或许她不是一个好妻子,但这并不代表她承受的一 切也是活该的。丈夫背着她另结新欢,甚至怀了孩子,她可以做什么呢?只有接 受!不接受的话倒被人说不够大方,任由管家的孩子留落外头没有人照顾!她只 可以接受,刚烈如她,这已是最大的让步。 人们,包括父亲,为什么笃定的认为母亲得打开家中大门,铺红地毯,奏起 热闹的银乐曲欢迎映翠进门?他们为什么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谁又直走为她设 想过?更甚的,她得独力抚育丈夫的私生女成人,看着她成长,每天看着那跟映 翠酷似的脸,她的伤口没有愈合的机会,连喘息、疗伤的空间都被剥夺了去。谁 又曾为她捍卫过了。 想到这,浅草不禁热泪盈眶了。 不知道为什么,知道自己的身世后,她没有偏袒自己的亲生母亲,反过来的, 对淑娴更是怜悯。 也因为如此,她决定离去,她不想母亲再承受这沈重的压力了。这重担,她 背负了二十年,够了,即使当初她跟父亲对夫妻失和各有责任,偿还了二十年也 当还清。 浅草释怀了上这些年来,她求的不正是这么一个明确的答案吗? 她伫立床沿,俯视着无任何戒备的母亲,悄悄地祝愿她一夜好梦,在黑夜之 中孤单离去。 提着轻便的行李,浅草来到风树家楼下。 只见他房间还亮着灯,浅草楞住,压抑已久的昔日的回忆再次注进她脑海, 是那样活生生的一幕又一幕。他们哭过,笑过,吵过,妥协过,都是有血有泪的。 难道她跟他,真的就这么无疾而终了? 不!就当是给彼此最后一个机会吧,浅草贪心地想。 想着想着,浅草情不自禁地发了个手机短讯给风树。 “风树:很想念你,不论那个静是否还跟你在一起,我已不再在乎,除夕一 夜伫立海傍至天明的事,也不再介怀,只因思念的滋味真的不好受。 我却可以确实告诉你,我跟梓逸并无其他。只是我一直想,情侣之间的互相 信任应该重於一切,所以骄傲的不愿解释什么。 可是这一刻,我真的希望你在身边,伴我走过这段最艰辛的路。我一个人的 力量足以让我坚稳地走下么麽?如果在我身边可以找到你的两行足印,该有多好? 不再需要一句甜言蜜语,只要靠在你怀中,一切已经足够。 下来好吗?我在你家门口。你知道我是骄傲的,看在这一点份上,我们和好 吧。 暖和春季,半夜的空气湿气特别重。她不记得等了多久,大概等了好几个小 时?风树房间的灯蓦地熄灭了。她呆呆地伫立窗下,只好死心地转身离去。 最终,他并没有下来看她,即使她已经抛弃她最后做的尊严,那么低声下气 了。 踏上孤独的旅程,在天微亮的时候,浅草口中默默念著Katrina 的一段话: 我是一颗细沙只希望越你在我身上走过的时候极力沾在你的脚踝上从此伴你走天 涯每天每刻就从这个角度仰望高不可攀的你看你灿烂如旭日的笑但愿我能乘青风 沾上你的唇你会嫌脏的狠狠把我抹掉吧嘲笑我的不知自量在你难过得落泪的时候 好好为你接住落下的泪珠别笑我的愚昧好么在你哭的时候我尝到泪中的苦涩只可 惜我没有一双温柔的手替你拭乾泪痕我还可以伴你走天涯吗寄居在你的脚踝上伴 你走过十年二十年甚至一生。 “老公,真的不送儿子去医院?”展妈妈看看躺在床上昏睡不醒的风树,摸 了摸他发热的脸庞,担忧地说。 “你别急,他刚吃过药当然睡得沈!”是好现象,过了今晚,倘若还不退热, 明天一早便送他去急症室吧。“展爸爸擦看太太安抚地说。 “唉,这孩子,是前阵子温书冲得太厉害了,根本没有充分的休息!没想到 一考完试就病倒了,也真是苦了他。” “别担心,让他静静睡一觉,我们回房去吧!”说着二人关上风树房间的灯, 走了出去。 管太太早上起来的时候,朦胧之间看见床头的那张字条,不为意地拿了起来。 不料一看,心差点跳了出来。 “妈!”请容许我继续这样称呼你吧。 今天我到律师行领过父亲留给我的信了,以前不明白的,现在都豁然开朗。 我知道,面对我,你忍受着难以想像的痛苦。这些年来,一直怪你没有施舍给我 一丁点的母爱,没有尽一个妈妈的责任。此刻才知道上这根本是个无理的要求。 对不起! 我想,父亲也是考虑到这点吧!所以选择在我完成中学学业,有能力照顾自 己的时候,把真相告知。 所以……!我走了,希望在往后的日子你会过得快乐一点,不再活在旧日的 阴霾下。 或许,这於你於我,也是一种解脱? 我会好好照顾自己的了,谢谢这些年来的照顾。 保重! 女儿浅草 管太太是知道丈夫在临终的时候留了封信给浅草没错,也大概猜出当中的内 容。 这并不是一时三刻便可以接受得了的,浅草会有这麽激烈的反应也在所难免。 管太太忧心地想,大概十天八天,她想通了以后便会回家来吧。她还有哪儿 可去呢? 管太太自己也在困惑,的确,她对明辉,对映翠都是充满怨恨的。恨他们不 顾她的感受,恨他们的自私。所以纵使全世界都责备她没尽妻子的责任。才弄得 如斯田地。她也坚决不肯低头,让映翠进门。人们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吧!她才不 放在眼内!可没想到,浅草一出世,映翠就因为失血过多,又因为得了严重抑郁 欠缺求生意志,离世了。 一降临这个世上,便失去了母亲,她一方面怜惜浅草的身世,另一方面又恨 她私生女的身份带给自己的尴尬和侮辱,极度矛盾之下形成一种十分复杂的情绪。 在内心深处。她是关爱浅草的,就像对紫葵一样。但每当她意识到自己竟然 这么心软。竟然轻易地原谅那贱女人的女儿,她就不断反覆的告诫自己,要铭记 自已受过的伤痛。 所以她一直在躲浅草,躲得远远的,从小不曾抱过她、哄过她,生怕一接近 便勾起她潜藏的母爱。那孩子也从不哭闹,只是安静的拉着她的衣角,跟在后面 走。 管太太从床上坐起,呆呆地出神了。她大概很快会回来的,别担心! 她万没有料到,这一别,就是三年…… ---------- 晋江文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