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节:麻将(2) 杨德昌的手术刀,又一次从最柔软处下手,几个稚气未脱的少年,台北暗夜 的霓虹,青春伤口被无情地剖开,绝没有现在的都市人病态沉溺的暗地妖娆、诗 意颓废,有的只是胎死腹中的童年,未曾绽放即已凋萎的青春,腐败的气息在夜 风中悄悄传送。 那只是一群孩子,却要与成人世界游戏,并且自以为比所有的成人都知晓游 戏的秘密,到头来,终有些无法了解的事横亘于前,那一张张年轻的脸,愕然, 扭曲,绝望,只有靠暴力来寻找解脱,鲜血四溅,青春终结,这个社会的青春期 一天比一天提前,直至有一天,我们的孩子一出生就已成年。而红鱼的那三句格 言,将成为所有新人类新的圣经——不要动感情,只要动脑子。要用你的脑子让 别的人动感情,那他们只有听你的份儿。 这个世界上的人,都不知道自己要什么。你如果告诉他们要什么,他们只会 对你感激涕零,任由摆布。 世上的人只有两种:傻子和骗子。骗子骗傻子,傻子甘愿被骗。 可是,到了游戏的最后,红鱼自己都已经憎恨起这些让他成为这个弱肉强食 的世界的强者的教条,以及曾经把它们传授给自己的父亲,如果他知道谁第一个 发现了它们,我想,在一声凄厉的长嘶中,他一定会用轰死邱董的那把枪,把那 个混蛋打得千疮百孔体无完肤。世界毕竟不是钢铁丛林,在幽蓝冰冷的金属光泽 中,有微弱的橙光在忽闪,等着与他们相遇,或者无情地掐灭它,在黑暗中无尽 沉沦;或者小心呵护,终有一团火轰然亮起,照亮某个灵魂,或世上的某个角落。 牙膏是四个人中最为无心的一个,直接,嚣张,可是仅仅因为艾丽丝的一吻, 就气得暴跳如雷,再也不碰这个差点让她变" 衰" 的女生。感情在他身上是永远 阙如的,甚至伤心,甚至恐惧,吝啬到不能够为自己付出。就是这样的孩子,游 忍有余地骗人,却只是动物性地生存,连人最基本的心智都不具备,最简单的交 流都不会。当电影给我们一个光明的尾巴,在明亮的街灯背后,刀枪不入的他又 在向着装更为怪异、更年轻的同伴传授关于这个世界的秘密。 高大英俊的香港,正像他那个物化的名字,他本人已经物化为性工具,为了 钱,为了报复,为解决同伴的性欲,四处下饵,以色相诱人,甚至不分男女。他 总是成功,因为他的漂亮,也因为不动感情,他没想到的是,还有比他更聪明、 更不动感情的女人,把他当傻子、当笼鸟来玩。面对那三个成年女子,香港伏地 大哭,无助而年轻的声音穿透整个世界的黑暗,镜头在台北水泥森林的夜空盘旋, 好像突然一脚踩虚,雁足空悬,17岁的香港要重新经历一片空白的童年。 如果没有父亲的跑路和死,红鱼应该会成为一个比他父亲更卑鄙也更有钱的 骗子。他有脑子有胆识,17岁就养得起一班朋友,天生具备领袖气质,一切尽在 掌握,甚至可以鄙夷和教训父母。可是他所有教条的传授者就突然背弃了他奉为 圭臬的一切,用死向他打开了一扇他从未曾涉足的门,门里透过的那道光眩目强 烈到让他的世界瞬时崩溃,全部信条突然落空,世界成为一个恐怖的黑洞。" 老 爸,你怎么这样告诉我!" 要用死亡来证明另外的规则,这个已经习惯了欺骗和 不动感情的孩子怎么能够?鲜血染红了白墙,他对自己举起了枪。杨德昌的镜头 一改急促和近迫,在狭小的房子里慢慢上升,俯瞰着这个一下子变得这么软弱的 孩子。如果还有人说杨德昌只会狠狠地解剖和批判,这时,你会触摸到他内心的 道道伤痕,看见他的满脸悲容。 身量瘦小、有孩子般表情的杨德昌,却是华语影坛一把最为犀利、最有济世 热肠的手术刀,他的镜头从未离开当下,他说,他拍悲剧是出自关怀,希望人们 在银幕上的悲剧里找到现实人生的止痛剂,不要有太多期望,以免期望落空后要 承受的痛苦会更多。看他的电影,不会感动得你热泪盈眶,那种带血的关怀让你 像红鱼那样震惊、绝望,然后在绝望里看见一丝异样的微光,找到新生——如果 一切都还来得及。 所以,再也不用理会会不会变衰,还是接吻了,少男少女忘情相拥,杨德昌 的希望也是如此直接,不懂含蓄。随波逐流的伦伦没有失去自己,最相信爱情的 是异国的少女,来自异邦的真爱盛开在台北的街头,这份希望对黄皮肤的我们, 却仍然有着一丝遥远的漠然。 在屏幕又一次变黑的时候,我还是不由自主地松了一口气,毕竟,仍有希望。 看过《麻将》,我无端想到那些在这个感恩的时代拍着些" 关怀普通人情感 " 、" 和平永恒" 的电影的导演,这是个有选择的时代,有人愿打有人愿挨,他 们尽可以去拍,去煽情,去媚俗媚雅,或感天动地,或义正辞言,用批判来颂扬, 用眼泪赚取同情,但请他们不要动不动就祭出" 关怀""人道" 的幌子而用散发着 伪人道的僵尸气或意识形态臭气的电影来蛊惑观众,制造新的教条,如果那样, 杨德昌尽可以像红鱼用枪指着邱董那样用摄影机对着他们喊:给我闭嘴!可是我 想,经历了《一一》的杨德昌可能是不会那样喊了,而是抱以落寞、无奈的一笑。 那么我,还算年轻,在需要的时候,还有没有向世界呐喊一声的血性呢? 一场没有开始的结局就这样在慌乱的世界里,发生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