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吴雨站在家门口感觉全身的骨头就像酥了一样,母亲提着猪桶正从屋里出来, 见了吴雨忙将猪食桶放下,走过来接住了吴雨手上的行李。吴雨突然发现母亲苍老 了许多,他惭愧地低下头,恨不得将那半桶猪食吃了变成猪,等过年长得肥肥后一 刀被宰卖了钱报得三春晖。 想吃猪食变成猪的吴雨还没有开始进化,母亲便说,“回来了,肚子饿了吧, 我给你做饭去。” “妈,我不饿,我只想睡觉。”吴雨没敢把刚才的想法说出来,他担心自己说 了后母亲一生气将他拎去喂了猪。他径直进了屋。 院子里,母亲在毒辣的太阳底下用连枷打着麦子,那有节奏的一声声像在割吴 雨身上为数不多的肉。 吴雨躺在床上睡意不浓了,从行李中翻出小说的稿子爬在床边的桌了上看着。 看着看着被自己的小说情节给吸引了。 父亲推开门进来了,他黑着脸站在吴雨背后。 吴雨没有发觉父亲进来,他还在那儿孤芳自赏呢。 “你在干什么?” 吴雨被父亲打雷般的声音吓傻了,等傻劲儿过去之后才回头慢吞吞地说,“写 小说。” 依然黑着脸的父亲重复了一遍,“写小说?” 吴雨回答也不是,不回答也不是, 很小心地将头恢复原位,俨然一尊塑像。 父亲的手指“梆梆梆”敲着吴雨的后脑壳,幸运的是他的脑壳还算结实,要不 然这三下非敲出三个血窟隆。父亲说,“回来也不帮家里干活儿,写什么小说!? 你是不是准备靠这东西养活自己?!” 吴雨没有被父亲的三下敲醒,倒是被敲得全身热血沸腾。他想出去的那个人还 是不是他父亲,难道写小说比吃喝嫖赌烧杀掠淫还可耻吗?!这几年辛辛苦苦写小 说,别人不赞成不说,怎么到头来连父亲也要反对呢?!原本想毕业后就可以像逃 出鸟笼的小鸟一样自由了,可是错了,只是从一个鸟笼努力挤出来又心甘情愿地进 了另一个鸟笼!他复杂的内心感受像当年站在楚江边上的屈原,不过屈老是为了国 家,而吴青年只是为自己,因此他所表现出来的这种复杂意识就算请来哲学大师老 柏老黑老亚老苏们也未必能解。他越想越委屈,越委屈越想,眼泪好比积存几百天, 突然流得无法控制,任由其一滴一滴落在小说稿上。 母亲进来坐在床边,父子俩刚才简短的对话她都听到了,她可以在四年前儿子 去上学时为他整理行李,为他铺好被褥,但此时面对哭泣的儿子她却显得无能为力 ;伟大的母亲,她缓缓地伸出手,准备将儿子的身体揽进怀中让他痛痛快快地哭一 场。 母亲的手刚触到吴雨的肩膀,吴雨便说,“妈,你出去,让我一个人静一静。” 母亲的手指微微抖着缩了回去,她说,“你爸就是这样的脾气,不管他怎么说, 你想干的事儿你就干,我支持你。”母亲说完轻轻带上门出去了,院子里又响起了 连枷声,不过声音很沉重。 吴雨的眼泪还是流得很欢畅,照这样的流量继续下去,中国又会多添一条大江 河。 吃过中午饭母亲要去下地,父亲由于身体刚刚恢复,还不能干较重的体力活儿。 “妈,刚吃过饭,歇会儿吧。” “昨天晚上的预报说‘明天有雨’,我要赶紧给地里的玉米上点儿肥料。老天 爷可不许人歇着。” “那我陪你去。” “不了,我一个人就行。”母亲弯腰背起半袋肥料去了。 吴雨在心底恨自己不配给农民当儿子,读了十几年的书,论生存能力,实在不 如只有初中文化的母亲。 他挽起衬衣袖子,进了厨房把锅里的剩饭盛进盆里,准备舀水洗锅时发现水缸 是空的,于是提着水桶操起扁担去了井边。打出水后憋足力气往回走。父亲在院子 里用木杈把麦秸往一块儿拢,瞅见了吴雨就用眼睛瞪他,本来吴雨还想着上台阶前 休息一下,但是瞧着父亲那看仇人似的眼神咬紧牙关蹭蹭两三步就上去了,一只手 扶住门框刚踏进右脚整个身子就匍匐在地上。他赶紧爬起来扶正水桶,里面的水合 起来都不足半桶了。 “没用的东西!”父亲骂了一句。 天边传来了雷声,一个赛一个响。 父亲还想再骂吴雨,听见雷声扔了木杈,跳上台阶抓起一卷塑料纸又跳下院子。 风实在不小,他一个人无论如何也无法用塑料纸把麦秸秆盖住。他似乎已经忘 记了吴雨的存在,突然想起自己确确实实还有这么个儿子,扭头发现吴雨还站在原 地呆呆地看着他,他心里的火气足可以燃掉整个村子。“你死了,还不过来帮忙, 明天要不要吃饭?!” 吴雨被父亲吼活了,活着就要吃饭,吃饭就得干活。 雨来了,好像和大地有什么血海深仇般使劲往下砸。 吴雨扯住塑料纸一角,父亲扯住另一角才把整个麦秸秆堆盖好,接下去又不知 该怎么办了,又被父亲大骂一通。“死人,你不会松手!?去,搬几块石头来压住 了!” 吴雨今天发傻发呆死活无数次,恐怕这样的奇人世间少有,确确实实违背了自 然规律。 不知道吴雨是不是因为父亲给了他几次脸色看他也要给父亲脸色看,反正他找 来的不是石头却是砖头。这两样东西,无论从哪个角度分析或是观察都没有相似之 处。 “你瞎眼了,石头砖头分不清,砖头能压住塑料纸吗?!” 经过父亲的提醒,吴雨感觉自己的眼睛此时此刻看东西确实模糊不清,还没搞 清是自身真的缺陷了,还是外因雨水袭击造成的暂时失明的时候,一颗鸡蛋大的冰 雹就狠狠地砸在他头上。他成了幸运女神的宠儿,一天之内脑袋遭遇外界打击的次 数就超过了牛顿。他的双眼立刻瞪得比那颗冰雹还要大。“爸,这么大的冰雹!” 话音刚落,大大小小的冰雹就跟饿了几十天的老虎一般从空中扑下来,房顶上 一阵砰砰乱响。 父亲直起腰来,大叫一声,“快上台阶!” 站在台阶上,手摸着被摧残了几次的脑袋,眼望着不断下落的冰雹,吴雨急了。 “爸,我妈她……” 父亲铿锵有力地说,“不能去!” “可是,我妈她……” “再说我揍你!”好久没听到父亲说这句话了,从小长到大,吴雨记不清被父 亲揍了多少回,就一块烂铁,也被揍成一块质量上乘的好钢材了,何况是个人? 吴雨想起此时不知在哪里躲避这场天灾的母亲,心里懊悔的差点儿要了命,要 知道母亲在他心中的地位就像长城在中国、就像耶路撒冷在欧洲、就像穆罕默德在 穆斯林、就像……他心里当然清楚的很,坡上根本没有任何可以藏身的地方!万一 母亲受到一点儿皮肉之苦,他就要和老天爷拼个你死我活。想到母亲的处境,他的 眼眶里涌满了泪水。 十多分钟后冰雹停了,吴雨义无反顾地冲上了山坡,在屋后不远的路上,他遇 到了母亲。他接住母亲手上的锄头,将母亲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除了发现母亲脸 色有些苍白和头发有些凌乱外,也没看出母亲有受伤的地方,他一颗悬着的心终于 落下了。“妈,你不是说明天有雨,怎么今天雨就来了,还有这么大的冰雹。” 母亲强打欢颜说,“噢,可能是我昨天晚上听错了。” 其实母亲没有听错,听错的是吴雨,母亲临走时说“明天有雨”就指的是今天, 但天气预报不可能准确到分秒不差的地步。下冰雹的时候,她把肥料刚埋完,就算 脚底生风身后长翅膀也回不去了。没办法,她只能蹲在地头,努力张开双臂用塑料 袋护住柔弱的身体,可惜塑料袋实在太小,无情的冰雹还是一颗又一颗地砸在她的 背上、腿上。 如果在往常的情况下,母亲肯定会将这不幸的事情告诉吴雨的,但是今天不行, 因为吴雨刚刚遭到父亲的无理谩骂,心情已经糟糕透顶了。 一星期后,母亲才让吴雨看了她腿上十几块铜钱大小的青紫色创伤,吴雨想把 那创伤移植到自己腿上。 -------- 红袖添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