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母亲在饭桌上说,“小雨,有件事儿要和你商量商量。” “什么事儿。” 母亲看了看父亲,父亲只是自己低头吃饭。母亲便又说,“你知不知道你叔这 几天为什么总往咱家来?” 母亲这么一说吴雨也意识到了,自己毕业回家这一个月中叔来家里十好几回了, 每次碰见吴雨只是笑,笑得吴雨都认为是不是叔有了毛病。吴雨想问叔,但害怕叔 抽他。其实叔是个好人,别的不说,就吴雨考上师范的那年吧,叔二话没说拿出了 两千元。叔是个泥水匠,孩子和婶娘指望着他一个人养活,两千元都是他从牙缝里 省下的。叔的那双手,一年十二个月几乎月月手背上裂着大大小小的血口子,到了 冬天,手上要裹层塑料纸,还要再戴上一双棉手套。 吴雨问,“是不是我叔要我还钱?” 父亲把筷子重重地按在碗上,起身离开了饭桌。 小妹问,“爸,还吃吗?” “不吃了,气都气饱了!” 小妹小声嘀咕道,“我爸的脾气,跟吃了炸药一般。” 吴雨瞪了小妹一眼,“吃完饭赶紧上学去,后年考不上大学看我怎么收拾你。” 小妹的脾气也不小,回击了吴雨一眼低头继续吃饭。 “妈,我叔是不是要我还钱?” “不是,你叔给你看了一个媳妇,让我给你说一声,如果你同意就定个合适的 时间和人家姑娘见上一面。” 小妹一口饭喷在饭桌上,笑得都快背过气了,等缓过气取来抹布擦掉自己的喷 饭后说,“哥,明年这个时候我是不是可以当姑姑了,等我下星期回来的时候你可 要请客。”她说完欢喜地哼着歌儿背着书包就走了。 “鬼丫头,说话没大没小的。” 吴雨三两下吃完饭起身准备回自己屋里。 “你别急着走,我刚才说的事儿你还没说清呢。” 吴雨想装糊涂,嗓门儿哼哼唧唧地挤出几个字,“什么事儿?” 母亲没好气地说,“你说呢。” “等一段时间再说吧,妈,我新华哥回来了,大半年没见着他了,我去和他聊 聊。”吴雨冲母亲笑了一下一路奔去了大伯家。 星期一下午放学,任校长让吴雨晚上来学校开会,说是什么政治学习会,吴雨 不愿意。 任校长威胁道,“记住一定要来,如果不来,你的实习鉴定我就不给你盖章, 师范就会因你没有实习成绩而不给你发毕业证,不给你发毕业证,你以后还能工作 吗?” 吴雨连忙说,“来来来,一定来。” 进了校长办公室就校长一人在,吴雨在沙发上坐下,任校长坐在窗前办公桌旁 的凳子上。 任校长就和吴雨天南海北,天上人间,古今中外,天文地理无所不谈。多数情 况下都是吴雨扮演听众的角色偶尔用手指擦掉脸上一米之外由任校长嘴里飞过来的 唾沫星子,觉得自己飘起来要当神仙了。 正在吴雨准备腾空一跃的时候,任校长话题一转,说“吴雨,有几件事儿我想 提醒你一下。” 吴雨感觉就像正在施展轻功的高人被另一高手抓住脚跟狠狠甩在地上。“啊, 哦。”他微微抬头,眼巴巴地看着任校长。 “第一,今后上课要严肃,不能老是笑啊笑的;第二,把学生的作业批阅完后 要放整齐,不能像垃圾一样乱扔。” 吴雨频频点头,心里却直纳闷,这第一点任校长是怎么知道的?该不是他整天 在窗子底下偷听吧。不可能啊?要不就是谁把他给告了?也不可能啊?这种摆不到 桌面的事儿用得着这样儿吗? 学校的老师陆续到齐了,除过校长和吴雨,清一色女将。 任校长说,“各位老师,请你们伸出双手。” 众位女老师你看我,我看你,愣了。 “不要怕,伸出来吧。” 既然领导下了命令还敢不遵从吗?于是全都伸出双手摆在面前的茶几上盯着任 校长。 吴雨也瞅着任校长,看他能玩儿出什么花样。 “今天我在来学校的路上捡到一瓶指甲油,来,给你们涂上。”任校长还真从 抽屉里拿出一瓶指甲油,在众人眼前晃了晃放在茶几上。 有老师开始拍着茶几笑,再继续发展下去恐怕就要拍任校长的头了。 一个女老师很认真地问任校长,“这几天晚上,总是有一只猫在我窗底下叫, 哇啦哇啦的,声音特别难听,你说他是公猫还是母猫?” 任校长也很认真地回答,“当然是母猫啦!” “为什么?” “你想啊,公猫和母猫那个的时候,母猫疼,所以它就……就……” 任校长话还没说完,大家都笑得身躯严重变形。 那位女老师骂道,“死鬼,两娃都在,听你说些什么话。” 任校长说,“没关系,现在这些年轻人,什么不懂。” 吴雨脸上直发烧,心想在外人看来很正派的老师,坐一块儿说起黄段子竟然一 套一套的。 任校长又说,“不开玩笑了,我们现在开会吧,今晚是政治学习。” 众人都拿出一小本子。 前天晚上母亲又给吴雨说媳妇的事儿。 自从母亲在饭桌上提了这回事儿后,吴雨那几天就故意躲着母亲,和父亲之间 的关系就不必说了,基本上是老鼠见了猫时的心态及行动。 “这几天你总是着我。” “没有。”吴雨低着头,正想着找个什么借口离开呢。 “还说没有?” 小妹吃吃地笑着说,“妈,我哥是不是已经偷偷地和人家姑娘约会了。” 吴雨为小妹的话感到好笑,自己连那姑娘姓什么叫什么都不知道,和谁去约会? 母亲生气了,骂道,“放假回来不好好看你的书,大人们在说事情你插什么嘴? 出去!” 小妹的笑脸立刻拉下,狠狠地甩门而去。 吴雨还是低着头,嘴角挂着微笑。笑小妹又被母亲数落了一顿;笑母亲想媳妇 想疯了;笑自己刚刚二十一岁,正是干事业的年龄,谈婚论嫁这事儿还早着呢,再 说了,李斯扬已经在自己心里“生活”了四年,这种情况下,他还能容得下谁呢? 母亲看着儿子,打开了话匣子,“小雨啊,不是妈心里着急,而是形势把人逼 到这儿了。眼见着你们中专生这两年的工作实在是个问题,往后谁还知道是什么情 况?所以呀,趁着这时间,赶紧找一个媳妇,我呢,就不替你再操心了。” “我还要写小说呢。” “我知道,但你想想,把亲事儿定下再写小说也不迟啊,是不是?” “……” “说实话,我不想给你找个农民媳妇,那咱们往后的拖累就太大。就你的身子 骨,是能担还是能挑?找一个有工作的,以后的日子也会好过一点儿,你……” 母亲接下去的话吴雨就没让它进耳朵,他想李斯扬此时此刻在干什么呢?心里 有没有在想他?睡觉了吗?身边也没有电话,要是有,他会毫不犹豫地给她打个电 话。都一年了,他既没有看见过她那双会说话的迷人的眼睛,也没有听到过她银铃 般的笑声。 “我说的话你听了没有?” “噢……啊……啊妈,你去睡吧,我想去河里洗个澡,明天去县城有点事儿。” “你……” “以后再说。”吴雨赶紧抓起毛巾和香皂溜了,他怕母亲立刻把他抓去见那个 姑娘。 母亲无言。二十几年来总是想自己吃苦受累不要紧,只要一双儿女都幸福。眼 见着女儿还小,儿子一眨眼的功夫就到了说媳妇的年龄,农村不比城里,过了年龄 就不好说了。像儿子这种情况就更别起了,高低不就。但是,她现在不了解儿子心 里到底在想什么。 今夜的小河边很热闹,皎洁的月光洒在河面上就像一个舞台,而青蛙就在这里 或独唱或合唱,歌声和着河水的哗哗声从田野中间穿过,向东边五里外的县城流去。 吴雨眼瞅着四周也没有人影,于是很利索地脱光身上所有的衣服,一个猛子扎 进河水里。现在虽然到了六月末,但晚上河水的温度比起白天还是要凉许多。他从 水里钻出来,双手抹掉头上和脸上的水,感到整个人就像站在冰天雪地里一样。适 应了一会儿,吴雨不怎么冷了,便在水中如一条鱼般翻来覆去。他一会儿仰泳,一 会儿蛙泳,一会儿又蝶泳,整个一全能游泳健将。游累了,平躺在水面上,任那河 水温柔地抚摸着身体。这时候,他会看着满天的星斗,幻想着李斯扬此刻就躺在他 身边。他觉得心底有一堆火要燃烧了,说不定这一河的水都将为之沸腾。他闭上眼 睛,真的看到了李斯扬的眼睛!慢慢地,慢慢地,李斯扬的眼睛远去了,就像萤火 虫,越飞越远,越飞越高。他急了,猛地伸手想抓住那双眼睛,但是,当他头脑完 全清醒了才意识到自己是一个人,一个人站在水里,河面上到处是飞来飞去的萤火 虫,并没有李斯扬的眼睛。 吴雨走出水面穿好衣服,并不想急着回家,他怕母亲还在等他。他还不想把自 己藏在心里已经四年的这个秘密告诉给任何人,包括父母在内。当然,他并不是想 抱着给父母一个突然惊喜的想法,而是想找一个恰当的时机再说出来。他朝家的方 向望了望,看见家里一片漆黑,确信父母已经睡下后才起身准备回去。他看着河面 飘飘的萤火虫,就一步跨进自己家里的菜地,拔了一根葱,又捉了几只萤火虫塞进 去。手上拿着自制的荧光棒,悄悄地溜进家里…… 早上,吴雨比鸡起得还早。今天是星期六,不用去学校,他可以睡到太阳把屁 股晒得发烫的程度,但是他没有。 田野上还看不到一个人影,河北边田野尽头通往县城的公路上倒是可以看到一 些人,走路的,骑着自行车的,拉着架子车的。 河沿上,有一些人在锻炼身体,瞧模样就知道是县城里的人,或者是退休了的 老干部,乡下人哪有这样的闲情逸致,有空闲时间还想背着镢头上坡挖两行地呢。 吴雨怕被早起的母亲看见,所以坐在一棵大树背后的石头上。他手上捧着一本 书,是《路遥小说名作选》。书中选有《人生》、《在困难的日子里》、《惊心动 魄的一幕》、《黄叶在秋风中飘落》、《早晨从中午开始》。看完《早晨从中午开 始》后他都不知道自己姓“吴”叫“雨”了,因为他的生日有幸和《平凡的世界》 这部伟大作品在同一日同一天!在他看来,这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儿!这就像情侣 之间煽情的一句话,“不是同年同月生,但愿同月同日死。” 这书是小妹从她学校一老师处借的,昨天中午刚拿回来,吴雨就把他认为最有 学习价值的《早晨从中午开始》看了一半,并把自认为有用的段落摘录下来。比如 507 页这句话“大部分时间需要安静,有时候在嘈杂声中却更能集中精神,只是应 该身处一个陌生的环境,绝不能在一群熟人之中,因为一旦掉入思考的深渊,就往 往难以顾及世俗的礼貌。” 他实在是太感谢小妹了,竟然为他借了这么好的一本书! 想起小妹,吴雨合上了书,觉得自己这个哥实在不称职。小妹从小表现出了极 强的音乐能力、语言能力和组织能力,但是由于生活在这个贫困的石灵县里,出生 在这个贫穷的农民家庭里,她的这些能力根本得不到十足的发挥。 河沿上有几个人在使劲甩着胳膊,好像得了自虐狂症,有一个老头竟然对着河 南边的土坡干吼,似乎要咬那土坡一口。 吴雨定了定神又继续看书。 太阳越升越高了,四周的一切也越来越清晰,就像有一双看不见的巨手拿着抹 布把土坡、小河、田野、村庄擦了一遍。河北边公路上的柳林村,上空悬浮着一层 浅蓝色的炊烟,随着微风飘啊飘啊的,不知谁家的懒公鸡这时间了还在打鸣儿。 父亲站在院子对着河沿喊,“吴雨,你死哪儿了,吃饭不吃!” 吴雨正醉在路遥先生的小说中,听见父亲的喊声赶紧从树后站起来应了一声。 “是不是还要让我端来喂你?” 听见父亲的骂声,吴雨就像是被闪电给霹了,都快冒烟了。从他能记起事儿到 现在,父亲就几乎没给过他笑脸,那张脸总是阴着。第一次父亲教训他,是在他还 没有上学的时候。那天,外婆来了,晚上给吴雨剪了一串手拉着手的小纸人,一共 十个,父亲让吴雨数,吴雨就是数不清。父亲怒了,两耳光煽在吴雨脸上,又扯着 胳膊非要把他扔到外面黑漆漆的夜里不可。吴雨吓得哇哇直哭,死活抱住外婆的腿 不松手,父亲才没得逞。上学以后,类似这样的事儿实在太多了,吴雨想都不敢想。 吴雨几口拨拉完碗里的饭就离开了桌子。 母亲问,“吃饱了?干什么去?” “昨天晚上不是说了嘛,去县城有点事儿。”吴雨前脚刚出门就听见母亲在叹 气。 “哥,带上我行吗?”小妹端着饭碗追出来。 “你去干什么,我是去有事儿。”吴雨也没回头,径直往前走。 “哥,你是不是要去约会?” 吴雨停住脚步回头一笑,“就算是吧。” “那你带我去嘛。” “不行,如果是晚上有个灯泡还可以照亮,白天灯泡的就不用了。” 小妹又撅嘴又瞪眼,看情形恐怕还要把手上的碗再扔过来。 吴雨踏上河沿向县城的方向走去。 -------- 红袖添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