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睡得正沉的蒋立言被一阵儿敲门声震醒,同时听见陈秋田在外面说: “老蒋,都几点了,你还不醒?十五分钟后到会议室开会。” 蒋立言忽得坐起身子,伸手去抓放在桌子上的长裤,忙乱中不忘推了身边的 陈玲一下。门外没有了声响,陈秋田走了,而陈玲没有醒过来。被吓得一跳的蒋 立言才定住神,看看手腕上的表,两点过十分了。两点上班的单位,正事儿往往 两点半才开始,陈秋田也是刚来。他不忙穿衣,扭脸看陈玲:陈玲舒展着身子睡 着,脸蛋红扑扑的,有一缕光线从窗帘的缝里射进来,斜照着她的额,眉头微微 皱着,上面有细小的汗。他不推了,用右手食指抵住陈玲的一个乳头,轻轻地旋。 没有反应,还是没有反应。他放弃了,套上裤子和衬衫,窄窄地拉开屋门挤了出 去,又“砰”地推进一句话来: “我走了!” 蒋立言不担心穿着“三点式”睡在床上的陈玲。甭看你在屋里翻身倒过儿、 稀里哗啦她不醒,等你一走,屋子里一清静了,她立马儿就睁眼,这女人——哦 不,她还是二十二岁的未婚少女呢——兼有着妇人的迷糊与少女的机警。 蒋立言的宿舍在这座楼的顶层——三楼,市文联办公区是一、二楼。一出门 儿,仲春的阳光如夏日般白亮地晃他那戴着“博士伦”的眼,他使劲眨了眨,涩 得不行,看不清楼下的人。他先在走廊东侧的水龙头下畅快地洗了一把脸,然后 双腿软软地走下楼。 “关门儿!关门儿!”擦肩而过的陈秋田指着他的裤子说。他“哦哦”着急 忙拉上拉链儿,侧目一瞧会议室,又拉住匆匆的陈秋田问: “今天什么会啊,怎么这么多人?” “你不知道吗?地、市文联合并。哦,前几天你不在。我得拿发言稿,王主 席等着呢!” 原来如此。这个消息蒋立言也听说过,现在大刮合并风,几个学院合成一个 大学,地委合到市委,这么一合,两套班子成了一套班子,人丁兴旺啊!一进门 儿,把蒋立言吓了一跳,会议室里已坐满了人。正座上坐了文联的领导,宣传部 江副部长也来了,门一响,投过来一片明亮的目光。他把头一低,想溜到后面几 位男同事那里去,不料王主席笑道: “才睡醒吧小蒋,头发还乱着呢!” 这老头儿!分明是在等着什么,没话找话说,却偏以一种慈爱、关怀的口气。 蒋立言只是“嘿嘿”,孰料还没走到安全地带,已坐在那里的阿贵(此人写 诗,这是笔名)冒了一句: “嘿!老蒋,这边儿有座! ” 很多人笑了,一片明亮的目光尾追过来,蒋立言“嗤溜”一声,没进黑脑袋 之中。 过了一会儿,阿贵抻抻蒋立言的衣角,示意他看前面。这样,一个颇秀气的 侧影进入蒋立言的眼中,他正想“透视”一番,那人侧了侧脸。 面容清丽,目光明亮。 蒋立言明白了那一片目光中的明亮,自己推门而入时的尴尬中,众人投过来 的目光,都是灰暗而平常的,只有一个人的目光是明亮的,而这一个人的明亮带 着大伙的都明亮起来。镜子般光灿灿。蒋立言知道镜子的明亮不足以修饰那种明 亮,就象用目光明亮赞誉一位女性一样不合适。但她却是以一双“明亮”的眼震 住了蒋立言,也许明眸善睐一词更为妥切;蒋立言觉得她长得很耐看,那眉、那 眼、那鼻,拼凑起来显得那么端庄、恬静、聪颖,但不能直接地归于艳丽一类。 这妞儿叫许宁娜,原地区文联组联部成员,其它不详。 就是这些也是陈秋田告诉的。地文联也好,市文联也好,大家都是“这疙瘩” 的人。蒋立言才分到这里三个月,跟圈里的人们还不熟,不比秋田和阿贵。市文 联里他们三个年龄相仿、所写体裁相同,所以很是相好。开完会聊了一会儿,还 是女人——刚认识时 是郑重地谈过文学的,熟悉后就再也没谈过那玩艺儿,梁实秋说过:“男人 的谈话,最后不谈到女人身上便不会散场。”秋田与阿贵都自责:同是文联,又 鸡犬相闻,对一个这么靓的(他们英雄所见略同)妞儿竟知之甚少,真是渎职。 蒋立言一边儿想着这些一边儿和陈玲说话: “我发现一到春天,女人们就都活了,满街的淑女,满街的诱惑。” “你的眼够毒的,可是长能耐了。”陈玲一直挎着他的胳膊。 “哪里。不过也怪,原先没遇到你时,是渴求异性,但还是正统的,现在焦 渴解决了,却仍是目不暇接,现在上升到欣赏的层次了。” “你就象不稳定的原子,先是眼乱转,后是腿乱颤,不定多咋就跑了。” “哪里。你还不了解我吗,都老夫老妻了。” “谁跟你老夫老妻了,你才到哪儿啊?” “我现在已占领了广大的农村,下一步就包围你爸妈这座大城市,不过这攻 坚战很不好打,花岗岩般的脑袋,说得就是他俩,老顽固、守着自己闺女不放的 老地主。” “别耍贫,一会儿到了家,你想想怎么说吧,本来就对你没好感。” “哪敢啊,不过我一见他们就卡壳儿,就唯唯诺诺、奴颜卑膝……” 他俩走在去陈玲家的路上。 一进筒子楼的楼门就顿感阴冷,灰尘在射进来的光线里舞蹈,楼梯窄而陡。 中小城市有很多六层的居民楼,空间占够又不足以安电梯,陈玲的已经是退休工 人的父母,带着她们姐妹俩十几年来一直很客气地住在六楼。601 的门关着,门 上面倒立着一个斗大的“福”字。陈玲伸手敲了敲这平常的门,里面悉索了一阵 儿,开了门,一个平常的老太太探出头来,蒋立言立刻露出不平常的笑容: “伯母,你好!” “哦——”陈玲的妈看了看陈玲和拎着一网兜儿水果的蒋立言,不知在对谁 说:“进来吧。”同时扭转身,自己先进去了。 陈家是两室一厅,陈玲与妹妹陈聪住一间,父母住一间。蒋立言保持着笑容, 朝另一间屋里的陈玲的父亲说: “伯父,你好!” “来啦,还买什么东西,放厨房里吧。”陈父说道。 一拐,蒋立言随陈玲进了她的屋,陈聪正坐着看书,见他俩进来就站起来, 明显热情地说: “快坐吧。” “没上班?”蒋立言坐在床沿上问陈聪。 “歇班。你们那里忙不忙?” “不忙,不过心里挺累。”蒋立言自然了些。 陈玲去了父母屋里,说着什么话,很久也没过来;聊着聊着,陈聪说: “你应该去那屋跟我爸爸坐坐!” “算了吧,不是不想去,是去了不知说什么好。”蒋立言对支持自己的未来 小姨子充满感激。 “其实他们也在转变,只不过你们现在没什么经济基础,又没房子,才没吐 口。”陈聪说。 蒋立言的宿舍有十五平米,里面放着两张单人床、一张三屉桌、两把椅子, 还有脸盆、饭盒、牙缸儿之类。他对另一张床的主人陈秋田并不十分感激:秋田 家住这个市的东南角,就是因为与单位大调角才给他在单身宿舍里安排了一个地 方。这小子够懒的,因为有家务,还有一个严肃的老爹,所以不经常回家,泡在 单位与家住本市郊县的蒋立言、家离这儿挺近的阿贵摸摸牌、喝喝酒;可现在他 在自己家附近为自己找到了第三个妞儿,所以这儿才基本上成了蒋、陈的爱巢, 蒋立言感激秋田的第三个妞儿。 陈玲分在市三中教语文,是重点,从文联走上五分钟就到。文联没有食堂, 他平时就随陈玲去学校的教工食堂。陈玲的宿舍有两个基本上雷打不动的舍友, 于是陈又经常随着蒋回文联的小巢。 晚上文联没有什么人,所以蒋立言可以一进门就抱住陈玲。 “拉上窗帘……”陈玲的嘴已被吻住。 蒋立言一边儿吸吮着,一边儿拥着陈玲把她挤到墙上,腾出一只手把窗帘拉 上,然后嘴和双手忙个不停…… 蒋立言俯下身,亲吻陈玲裸出来的肩、臂,最后长时间的咬住一个小樱桃, 双手摸索着向下…… 木板床终止住孤苦的“吱呀”声时,蒋立言也没有了气力,软绵绵地伏着, 把陈玲光洁的身体覆盖了。他喘着粗气,对陈玲有力地环抱、温存的热吻都有点 儿承受不住。 “出来吧……”陈玲也在微喘。 “受不住重压了?” “不,没事儿……” 其实蒋立言已经撤了出来,那东西蔫头耷脑的。陈玲坐起身,扯了一些卫生 纸,先替蒋立言擦了,然后下床,洗拭自己。 累极的蒋立言很快发出了鼾声。 蒋立言睁开眼时,陈玲已经在“哗啦哗啦”地洗脸了。 “几点了?” “七点四十,我得赶快,第一节是我的课。” “那你吃点什么,泡袋方便面吧。” “没时间了。” “那也不能饿着呀!” “课间买点小吃就行,你起来以后就吃方便面吧,我和张老师约好去商场, 不能给你带回来了。” “张老师,哪个张老师?” “张萍丽,教高三语文的那个,我们教研室的大姐,你不是见过吗?”陈玲 一边儿擦护肤霜一边儿说。见蒋立言穿上拖鞋,晃晃悠悠地想出去,就问: “不穿衣服出去干什么呀?” “洗脸,我到水管那里去洗。”蒋立言穿着吊带背心儿,露着两个白膀子。 “水管那边儿有人,都上班时间了,你衣不蔽体地晃什么呀!”话音未落, 陈玲已拿着包出了门,脚步声一会儿就远了。 会是谁呢,到三楼上来洗?蒋立言一边想一边系着扣子往外走。水管开着, 一个人正用手接着哗哗的水在洗什么。杏黄色的上衣,束进黑色长裤里,弓着身, 长发垂到胸前,展现给蒋立言一个美妙的身姿。许宁娜。 “洗什么呢?”蒋立言在许宁娜闻声直起腰来时问了一句。 “我把各屋的抹布洗洗,这么脏擦了桌椅也不干净。”许宁娜乍着两手说。 蒋立言不由自主地看着那双滴着水的嫩白。细弯的眉、闪着波光的眼、修直 的鼻、薄薄的红红的唇,一个白净、恬然的女子立在蒋立言面前。 蒋立言感觉自己的心猛得“扑通”了几下,连忙把眼光转向旁处: “你们组联部怎么把办公室的工作做了?” “那有什么,谁有空谁干呗。” “你怎么到三楼洗,一楼不也有水么?” “上楼和下楼一样,怎么,你的领地不让上啊?那你赶快把二楼的水管修上。” 许宁娜盈盈地笑着。 “秋田这小子,这都是办公室的活儿,回头我找他。” “哎,刚才下去的是你的那一位吧?” “算吧,她叫陈玲。” “多好啊!你可甭欺负人家,你洗吧,我下去了。” 许宁娜端着放抹布的盆走了,蒋立言心里却有些那个,说不清楚,他接了一 捧水,使劲地攥: “尤物!” “你爸妈对咱俩的事有转变吗?” “我没问。” “怎么又没问,咱们都这么长时间了,总这样没结果地下去,别人会说闲话 的。” “我不是不想问,他们不同意,为这事吵得还少吗?现在他们干脆不提了, 用沉默以示反抗。” “陈聪跟我说已有所缓和了。你的终身大事,家里怎么也得议议啊!” “我妹妹不知道,我爸妈顽固着呢,自从跟志辉分手后,他们心里就结了老 大的疙瘩,吵了好几次,现在干脆撒手不理了。” “我真不明白,要不就包办,要不就不闻不问,哪有这样的父母?!” “他们有他们的想法。” “什么想法?宋志辉,家庭条件好、工作单位好,可技校毕业、木木讷讷的, 有什么用?! 只看见眼前的利益了,也不问问女儿的感受,整个儿一个独断专行!“ “你甭那么激动,他们也是为我着想。” “我觉得我也够可以的了:论才,大学中文专业、青年作家;论貌,一米八 零,也算相貌堂堂;论真心,咱们都快两年了,你明白我对你怎么样!” “说这些有什么用?老人们看的是实际的东西,经济基础、住房,他们不注 重你多有才干,以后又如何如何。” “不可理喻!你们家怎么这样,象路人一样冷冰冰,整个儿一个资本主义。” “你别胡乱用词好不好?” “我胡乱用词?怎么也比胡乱办事好! 今儿你怎么了,是不是和家里统一了 看法,后悔跟那个技校生吹了,是不是……” “你说这个就没意思了!” 心被噬咬似的疼,蒋立言还沉浸在与陈玲争吵时的忿然中,脚步沉沉的。他 们的恋爱算得上困难重重:他们在学校里相识、相知,刚刚与前一个女友分手的 蒋立言被活泼、明丽的陈玲吸引;可陈玲也有一个男友:宋志辉毕业于市里的一 所技校,家里有些条件,给安排了一个好单位,这些被陈玲工人出身的父母看中, 把他与读大二的陈玲撮合在一起。陈玲不是一个张扬的女孩,她遵命式的与人家 谈着。宋志辉时常来学校找陈玲,相貌平平又不善言辞,令蒋立言气闷继而替陈 玲不平,遂向陈玲发起猛烈的爱情攻势。当时蒋立言在中文系可谓才名昭昭:省 里的一家诗刊成组成组地推出他的诗作,他又是系文学社的社长,把社刊《春潮 》办得红红火火,闻名于省内高校。才子蒋立言在学校的女生眼中绝对是一颗星, 而且他的口碑不错,纯情地恋着一个并不十分出色的女孩,直至分手后还长久地 沉浸在痛苦的记忆里;对陈玲也是一样,爱得热烈而又善解人意,能够表面平静 地面对来接陈玲的宋志辉,不把痛苦异常的内心展现给她,他的爱很沉浮,很长 时间都恍恍惚惚的。这样的人占据了陈玲的芳心,她开始反思自己与宋志辉的来 往、开始把两个人放在一起比较,终于,她选择了蒋立言。他俩关系的确立引发 了陈家的家庭战争,女儿把父母为她精心挑选的对象蹬了,找了一个他们认为很 虚、很花哨而且是从农村考来的诗人──他们认为宋志辉是个老实巴交的孩子─ ─以后弄不好会双双分回县城,这哪儿行?!规劝、争吵,只差关在房间里扬言 打折腿了。陈玲虽不张扬但是很倔,认定一条路就要走到黑。一直到现在双方的 僵持、漠视…… 蒋立言边走边回忆,在热闹的大街上,脑子渐趋茫然。忽然听到有人喊他: “老蒋,老蒋!” 扭头一看,原来是阿贵,正拎着一把芹菜向他走过来。 “买菜啊?” “啊。你这是干嘛呢,孤伶伶地,满大街找诗啊!陈玲呢?” “她有事出去了,我自个儿走走。” “没事儿的话跟我走吧,咱多买俩菜,让你嫂子炒炒,喝它两盅。” “甭了,一会儿陈玲回来找不见我了,就会饿肚子。” “看你贤惠的,你们小俩口儿感情真好,看我们,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 跟阶级敌人似的!” “一个鸟样儿,不吵不打不热闹嘛,我看嫂子挺好,就是你花心。” “你看她好,赶明儿跟你得了。花心?想花也没机会哟,咱单位,男女比例 严重失调,女同志长得又不争气,好不容易来个靓点的,又早有了主儿。” “谁啊?让你如此伤怀?” “还有谁,刚来的许宁娜呗,咱们白暗地里叨咕半天,人家早名花有主了, 小男孩都两周了,你说咱还有什么想头儿?” “那有什么?公民没有干的自由,可有想的自由。” 说出这句话来,蒋立言忽然有了一种涩涩的味道,那个俏女子,跟自己又有 着什么关联呢?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