续篇 第三章 蒋立言的父亲兄妹四个,二男二女,他行大。二姑嫁到了林河往北五里地的 郝庄,她最小,也四十二了。姑父郝大通是个本本分分的庄稼人,老实、笑得多 说得少,忙完家里的忙地里的。他们有两个孩子,大的是女孩,郝小燕,今年十 八了;儿子郝强,十六,长着一米七八的大个头。他们两口子一个心眼儿种庄稼、 养羊喂猪,平日里却舍不得吃舍不得喝,一丁儿一点儿地都积攒起来。女儿小燕 没考上高中,已在县服装厂上了一年班,他们不要女儿的钱,丫头长大了,买件 衣裳买个粉儿的,需要钱来打扮;郝强读初二,却也成了大小伙子,离娶媳妇不 远了。随着孩子的长高,他俩的背驼了,满脸皱纹、手掌皲裂。 二姑顾家,不经常回娘家,想守寡多年的老娘了,就接过来住上十天半月的。 功夫不负有心人,庄稼人牵扯心肺的总是站着的房子、躺着的地,在儿子十六岁 时,他们用多年的积蓄,把四间旧房翻盖成镶着瓷砖儿的亮堂堂的新房,因为是 “两头沉”,由原来的四间变成了六间。夫妻俩长出一口气,房子有了,静等聘 女儿娶媳妇了,做梦都笑醒喽。 二姑的轻快没超过俩月,就愁眉苦脸地回娘家来了。做哥哥的一见,忙问跟 在后面的妹夫:“咋啦?你们打架啦?” 郝大通没说话,闷着个头,好象有什么难以启口似的。 二姑一进屋就坐在炕沿上,眼泪“滴嗒滴嗒”地往下掉。当嫂子的一见慌了 神儿,不由分说就冲妹夫开了火: “我说你们都四十出头的人了,怎么还跟小年轻的一样儿?放着好日子不过, 穷闹什么呀?” “不是我,是你那宝贝外甥女小燕!”郝大通闷闷地嚷了一句。 二姑哭出声来,呜呜的。嫂子更慌了,看来怄的是大气,把老妹子都气成这 个样子了。 做哥哥的跟了进来,看着恸哭的妹妹,也不劝,让她哭哭胸里的闷气就散了。 大概有五六分钟,二姑才止住了哭声,红红的眼睛盯住一处,倦倦的,长长地 “唉”了一声,然后没声了。 “咋啦?小燕闹什么事儿了?”哥哥问。 “前一阵儿,小燕处了一个对象,王村的,跟她一个车间上班,我们不大同 意。王村地方太偏,十来里的土道;那家条件也不行,哥仨才四间旧屋,而且那 人还是老大,一嫁过去又养老的又管小的,那不是跳进了火坑了?”郝大通说。 “小燕原先不是谈着一个张村的吗?临着县城,不是挺好吗?”嫂子问。 “谁说不是呀?可她跟人家吹了,说合不来,人家还挺愿意她呢;说跟王村 的那个投脾气,荒郊大洼的,投脾气管个屁用!” “你们好好劝劝她,把道理掰开揉碎,小燕已经长大啦,不能还象孩子一样 想打就打,想骂就骂,那样不成了。”哥哥教训说。 “谁说不是啊?我们一开始就跟她讲,和风细雨地,我们说光投脾气不行, 过日子得讲个基础啊,要啥没啥,等新鲜景儿一过,那还不打翻了天?磨得那嘴 皮子都薄了。可这死丫头怎么说?说什么明白、知道当爹当娘的不会往瞎道上支 儿女;可就是看上他这个人了,嫁过去两个人拧成一股绳儿,什么不是挣出来的?” 见妻子不说话,郝大通只有把过程讲述一遍,说着说着也压不住气了,脸色有些 发青。“这丫头!怎么歪理一套儿一套儿的,我过去一趟,说说她。”当舅舅的 蛮有信心,外甥女小时候可招人爱了,他最疼她。 “你还能找着她?找不到了,早跟人家跑了!连上今儿个在王村已经呆了六 天了。”郝大通愤愤道,“唉,‘儿大不由爷’,该着郝家丢人现眼哪!” “什么?!已经跑啦?”哥哥瞪大了眼睛。 “嫂子,你说我们的日子怎么过?!”妹妹这时才说出一句话,眼圈又一红, 两泪硕大的泪挤了出来,“刷”地砸落。 “你们没去找找?这死妮子!”当舅妈的也数落起来。 “怎么没去?去了两趟,见不着面儿,一见我们去,就躲出去了;跟那小子 的爹说,人家说‘我们也没留她,是她自己不愿意回去,这谁也没辙’,我们就 回来了。” “就那么回来了?你们啊,真孙!自己的孩子跑了,过去了还有好的?还不 跟他折腾?你们呀你们,哼!”哥哥怒不可遏,劈头斥道。 “闹什么闹?自己的孩子在人家,赖着不回来,还有什么脸闹?都丢死那个 人了。还有──”郝大通指着妻子,“她早就软了,生怕事情闹大了,小燕没脸 见人,生怕逼急了再有个三长两短的。你也是,她都不要咱们了,你还挂记着她 干什么?人怎么也是丢了,捉回来打折腿咱也养着;要不就断个利索,她死她活 跟咱无关,你也甭生这个气,甭着这个急。你这样拿不起来又放不下的,算个啥 哟!” 哥哥和嫂子对视一眼,明白了其中的圈圈儿。 “你说我们的日子怎么过哟!”妹妹目光松散,又喃喃了一句。 蒋立言二人回到家后,姑姑和姑父已回去了。母亲背着陈玲把他拉到另一间 屋,把事情的经过讲了一遍。蒋立言也很是想不到,表妹比他小六岁,小时候常 住姥姥家,大家看着她长大的,原先乖巧听话的小丫头也到了有所追求有所选择 的年龄了;待听到小燕已出走六天 并躲着不见父母时,他的眉头皱得紧了。 “你明天去你姑家一趟,劝劝她。她想让你回来想想办法,唉!爹妈都不灵 了,你又管什么用?”母亲又想起什么来,“对了,这事儿甭给小玲说,不是什 么光彩事儿,啊?” 蒋立言冲着母亲点了点头。 第二天早晨,陈玲还在睡,蒋立言就起来了;母亲早在锅里煮了几个鸡蛋, 让他垫吧垫吧再走。他吃了三个就饱了,就把剩下的仨放进碗里,对母亲说: “妈,吃不了了,一会儿让志文上班带走吧。” 志文正在里间屋收拾,闻言探出头来,半是开玩笑半是正经地说: “我就算了吧,让嫂子吃吧,人家城里人金贵。” “你这死丫头,整天的瞎说!”母亲对着陈玲睡的屋使了个眼色,沉下脸来 嗔怪女儿。 蒋立言没理她,推起车子走到院里;母亲拿着梳子跟出来,踮着脚儿给他梳 头:“看这头发乱的。什么时候叫小玲吃饭呐?”母亲压低了声音责备,“你们 在外头儿就这么懒啊,什么事都得耽误喽!咱们庄户人家动得早,可她总是不起, 这饭是吃还是不吃?你得说说她,可不能老这么着。” “该吃就吃呗,她不醒就甭等她,在外头都习惯不吃早饭了。”蒋立言有些 不耐烦。 “这象什么话?好象闹别扭一样,你甭管,我们等她起来再吃。” 蒋立言在路上一边儿走一边儿琢磨刚才的事,感到很怵头。城里和乡下生活 习惯不一样,晚上过了十一点才睡下,通常现在还在睡;陈玲上班时没办法,可 一到双休日没事了就不免要美美睡一觉。家里的习惯他也明白,庄稼人若睡到太 阳一竿子高才起,那不叫人戳着脊梁骨骂败家子才怪。这就让他左右为难,叫陈 玲起来吧,她肯定怪他瞎折腾;不叫吧,妈这边儿等着吃不了饭。妹妹志文也是, 自从他们结婚后,提到嫂子话音里就有些怪,原先她不是这样啊,难道真的应了 人们的说法:小姑子和嫂子有解不开的疙瘩? 一边儿走一边儿想,几里路经不住几蹬,很快,蒋立言就进了郝庄,到了二 姑家新盖成的新崭崭的房子前。他进了院,把车子支好,喊了一声“二姑”。 屋门开了,姑父郝大通走了出来。 “是立言呀,昨天回来的吧?快进屋。” “嗯哪。我姑呢?”蒋立言边答应边往屋里走。 “躺着呢。唉,你回来帮着想想办法,快把你姑急死了。” 蒋立言一掀门帘,二姑已经坐了起来。他一惊,一个多月没见,二姑瘦下去 了一圈,两眼红红的,脸上满是皱纹。窗帘拉开了一半儿,屋子里很暗,炕上一 片凌乱,整间屋都打不起精神来。 “怎么搞的!跟自己的孩子生这么大气,至于吗?你看看你,变了一个人儿 一样。”蒋立言本想一进门就打个哈哈活跃气氛,可一见二姑的模样语气怎么也 上扬不起来了。 “立言,你都知道啦?你说你姑该怎么办?”二姑的眼泪又出来了。 “事儿我听我妈说了,我认为这倒算不了什么。”他只有往开里说,劝导劝 导。 “这还不算什么?一个大姑娘家,跑到人家家里去,见不得爸妈了,这难道 还不出奇,还不丢脸?这一阵儿,我都不敢去想,一想心口就犯堵。这一辈子是 为了个啥哟,从小摆弄到大,苦巴苦拽的成人,大了让你生这种恶气!唉,活着 是为了啥呀!” “你可不能这么想。小燕都十八了,大姑娘了,还能象不丁点儿时一样让你 整天抱着?孩子大了,就得面对各种各样的问题,就得面临着选择,也都有了自 己的主张,你们相差二十多岁,时代又有了那么大的变化,她的思想能和你们的 严丝合缝吗?肯定不会。小燕还小,可能做事欠考虑、易冲动,她毕竟还是个孩 子嘛!你们犯不着跟她较这么大劲儿,更不能不吃不喝,气出个好歹来。” “这事儿怎么能想得通呢?”二姑坐直了身子。和对其他子侄不一样,她对 这个考出去又留在外面做事的侄子依仗得很,这也是写信叫他回来的原因。 “想不通也得想。甭说你了,就连我──够年轻的吧,也在外面混──碰上 现在的一些事儿,也想不通。给你举个例子,是真人真事儿,陈玲教的两个学生, 也就十八九,还是班干部呢,往一块儿凑,结果女孩儿怀了孕,最后双双退学了。 你说这个可气不可气?你也气不过来呀!现在社会朝前迈了一大步,什么新鲜事 儿也不新鲜。” “立言说得不假,咱村郝田的老二小子,和陈屯的一个丫头搞着,那边儿也 不同意,怎么着?就是在这边儿住着,就是不回去。”郝大通附和着开导,妻子 这一卧床,他的压力骤加,连女儿的气都顾不上生了,只求这个家庭甭倒了顶梁 柱。 “这种事儿,只能开导,不能硬管。有时一硬管反倒把孩子推了过去,你越 说那边儿不好她就越觉得好,本来只是瞧着顺眼,你们一拦就非他不嫁了,这就 叫做逆反心理。相反呢,你们给她自己考虑的余地,她一冷静下来,也许就会想 清该还是不该了;也许你们一顺其自然了,他们反倒分手了。”蒋立言忽然想到 自己与陈玲家的斗争,不禁暗自苦笑:若是陈玲的父母运用了这套理论,没准儿 还真的拆散了他俩呢! 可二姑也有二姑的智慧: “这些天我也没少劝自己,到现在倒不怎么跟小燕生气了。我只是想那边早 动上心眼了。他们为什么不让小燕回来呢?甚至连面儿都不让见,他们鼓动小燕, 不让小燕回来,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生米煮成熟饭,然后板上钉钉。小燕若真 是怀上了孩子,又不到结婚年龄,生也不是,不生也不是,那就真的毁了她了。” 蒋立言浑身一震:自己怎么没想到这一点呢?是啊,小燕已退到悬崖边上了, 一旦怀了孕,就没有了退路,为父母所不容,为世情所不容,那个男的再变了褂, 那她只有粉身碎骨的份儿了。不行,绝对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他决定去一趟王村, 见识见识表妹相中的人。 一说去看女儿,二姑立马儿来了精神,下得炕来,从衣柜里找出一身衣服穿 上,打了一盆水洗脸,还抹了点儿香皂。蒋立言不禁摇头苦笑,真是可怜天下父 母心呐!郝大通把自己的侄子叫来,让他开出三轮摩托车来;临上车时蒋立言拦 住了姑父,让他看家。三轮摩托直奔王村,土路坎坷,车好象要颠得散了架。蒋 立言一会儿想突然就荒唐得陌生的表妹(又滋生许多感慨),一会儿想即将面临 的阵势──“来者不善,善者不来”,“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想那厮, 也端的可恶! 车开了半个小时,王村到了。穿过大同小异的乡间街道,蒋立言感觉不少人 在注目他们,那些目光好象都是别有深意的。二姑来过一次,给指着路,随着穿 街过巷的接近,她的脸上越来越慈祥了。蒋立言不说话,他明白自己到了王村的 角色,要沉住气,镇住人。到了。他让开车的在巷口等,然后跟在二姑身后走进 院子。院子里有人,二姑跟人家打招呼,竟似真的瞧亲家来了。蒋立言不说话, 只是用眼四处打量,房子、院里的摆设、人。主人把他们让进屋,让座,不坐; 倒水,不喝。想着二姑泪水涟涟的样子,蒋立言心里霎时充满了怒气。主人出去 了。一会儿小燕来了,后面跟着一个小伙子,面白、中等个儿,眼一与蒋立言审 视的目光相遇就垂下来了。 “哥,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小燕低头道。 “昨天回来的。”蒋立言把语气放得很平静,“听说你妈的身体不好,就到 你们村去看她。她想你,我就跟着她来了。” 两个人听出了话语中的克制,都不抬头。 “你们俩的事儿我听说了,”见屋里只是他们两个,蒋立言决定抓紧时间做 工作,“直说吧,你们做得不对。你们两个合得来,愿意在一起,这没有什么错。 家里父母可能有不同的意见和想法,但大体上是为你们两个好。世界上哪有不为 自己孩子着想的父母呢?你们采取逃走、躲起来不露面,只会伤老人的心,只会 将矛盾激化。你们跑出来,家里就会高高兴兴地同意吗?相反,周围的人还认为 你们私奔了,你们年纪轻轻地,能担负得起这么不好的名声吗?你们躲起来,很 快乐吗?” 小燕哭了:“我们也不想这样,可有什么办法,回去了怎么见人呢?” “怎么没法见人?”蒋立言心中一喜,继续说道,“你们采取了合适的方式, 家里是不会太为难你们的。你们若真想在一起,就按步就班,人家定亲怎么办你 们就怎么办,事情公开化了、合理化了,谁会笑话你们?也就不用这样人不人鬼 不鬼了。” 蒋立言把目光扫了过去,小伙子也只点头。 这时,男主人进来了,后面还跟着一个年岁大些的人,一进门就是一幅管事 儿的模样:“你是小燕的表哥吧?快坐,快坐。” 蒋立言坐下,二姑在一旁,两个主事儿的也坐在对面的凳子上。小燕两个退 了出去,第二个阵势摆成了。蒋立言决定在气势上先压住对方,要先发制人: “今天咱们两头儿的人都在,正好说说小燕她俩的事。本来我一个做表哥的 不该插手管这件事儿,可我听我姑讲,问题总是解决不好,双方都有想法,又不 能坐下来商量,所以我才过来。(二姑插话说:”她表哥昨天才从市里回来。 “)我想:问题总得解决吧,他们两个相好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没准儿还是个 好事呢;何必这样你攻我守地弄得象仇家一样。” “她表哥,我说两句。”男主人插了进来,“你可能刚回来,不太了解情况, 我们没耍什么心眼儿,小燕住在这里,我们也没少说她,可她就是不愿意回去, 说回去没法见人……” “我可能不了解具体的情况,不过,既然他们两个到了这份儿上,作为家长, 我们就应该帮助他们走到正道儿上来,该定亲就定亲,该行走就行走。因为我们 都是希望他们好,而不是想他们被唾沫星子淹死,您说是不是?”蒋立言见那个 管事儿的想说什么,就用恭敬的话封住了他。 “是,是。”他点了点头。 “你们双方都身为父母,都为自己的儿女着想。不用说,你们很疼爱你们的 儿子,而我二姑,疼爱小燕,丝毫不比你们差。小燕到这边儿来了,甭管什么原 因吧,不回家,做父母的心里是什么滋味,你们也应当清楚得很。如果我们不为 他俩着想,那我们解决问题的方法很多,说句大话,在志安县我们还是能办点儿 事的。可我们什么也没做,为什么?还不是为了他俩!刚才你说小燕说回去没法 见人,可是他们一天不正常化、不公开化,一天就见不得人,我们那边出了这种 事儿抬不起头来,不知道你们王村能不能抬起头来?你们可能想不到,他们这样 下去是毁他们自己,道德先不说,在法律上是不是非法同居、是不是拐骗妇女?” “她表哥话说得有点儿重了。这边儿也是为他们俩好的。我们也想着早一天 把他俩的事儿定下来,可小燕的爸妈不是有意见吗?”管事儿的遣词斟字道。 “父母为孩子着想没什么不对,但也尊重他们自己的意见。如果不是这样, 我们有什么必要来了一趟又一趟?既然你们也是为了他俩好,我们非常高兴。不 如这样:双方都在,不如今天就把这事儿定一定,”说到这里他转脸问二姑, “二姑,你们还有意见吗?” “我们不说别的了,由他俩吧!”二姑的心早软下来了。 “你们呢?同意不同意他俩的婚事?”蒋立言又问男主人。 “同意,我们也没说的。” “好,既然双方都同意,他俩的事儿就算定下来了。现在小燕跟我们回去, 两边儿都准备准备,挑个日子摆个场儿──这不就得了吗?”蒋立言立刻定论, 快刀斩乱麻。 “要不叫小燕进来,看看她愿不愿意回去。”男主人还有所担心。 小燕走了进来,她一直在外间屋听着的,眼里含着泪光说:“妈,我跟你回 去。” 走出人家院子上三轮摩托了,蒋立言的心还提着,生怕他们突然反悔。要知 道“好汉打不出村去”,人家若动蛮耍横,他这个书生练嘴皮子又有什么用?小 燕在这里来了好几天, 自己也冷静多了;而那家也心虚,生怕这边儿使出什么手段来,所以才有 “舌战群儒”而后全身而去。蒋立言暗暗侥幸。车还是那样颠,对方坐着的母女 俩靠在一起,说着这几天,二姑显然高兴,小燕竟也委屈得掉泪珠儿;蒋立言本 想再严厉地“说”表妹几句,见如此景象,不禁心中为之一酸,独自叹了一口气 …… 蒋立言在村边上遇见了张冰。和上一次碰见一样,他的身边还是跟着那个女 孩。永远不会是宋春丽了。蒋立言下了车子,望着他俩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嗨!立言,什么时候回来的?”张冰走到他面前,站住,说。 “昨天。”蒋立言吐出两个字来。 “你们上次见过的。”张冰看了看他俩,语言干瘪。 “立言,真对不起,我在那边儿呆了十来天,没能参加你的婚礼,我给你买 的礼物你看到了吗?” “还没有呢,先谢谢你。我们结完婚就回去了,这一阵子瞎忙活,算起来咱 们快有两个月不见面了,走吧,到我那儿去坐坐。”蒋立言说。 “是啊,有两个月了,日子过得真快!不过现在时候不早了,要不咱在这儿 立会儿?心茹,你先回家吧,我和立言呆会儿,一会儿就回去。”张冰往回支心 茹,免得三个人都不好说话。 “有空儿和张冰一块儿过去玩。”蒋立言说了一句。 心茹冲他笑了笑,宁静地表达了谢意,扭身先走了。 今夜是有很好的上弦月的,夕阳沉没,西天的霞光散尽,她才开始在东边的 半空中散发自己的光亮。暮色重了,有些地方由于她而着上了银灰色。 两个人就那样立着,蒋立言感到了一种熟悉;以前读中学时,他们几个好友 经常在一起,有很多次在这样的月下畅谈文学、友谊等现在看起来很幼稚的话题。 “现在,过得好吗?你的事儿良军都跟我讲了。”蒋立言缓缓地说。 “还行吧。怎么也是过,我觉得还行。”张冰故作轻松地,甚至还想做一下 耸肩的动作。 蒋立言却觉得闷,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把话岔开了: “还记得以前吗?你、我、良军,经常在一起,有书轮着看,有话敞开说, 有难题一块儿上,一晃好几年过去了,那些事都淡了,我都结婚了,你和良军也 ……” “立言,我知道你想说的话。是啊,时间一过去,很多东西就很难回来了, 我们都变了,变得太多了!”张冰卸下了伪装,有些激动了,“我知道你们怎么 看我,可能我在你们眼中已陌生而古怪了,是不是?可是,我经历的一切是没有 人会知道的,我也不会让人知道。我跟春丽分开了,又跟心茹在一起了。其实这 个变化连我自己也没料到,真的没有料到。只是那么短短的几天,就结束了。接 着又开始了。不见到你我不会想到这些,我已经做到了这份上,不去想得失,不 去想悲欢,只是活着。” 蒋立言看着张冰,觉得这一刻最逼近记忆了,感觉是很不错的。但是,他没 有去说,成长中的变化也同样施力于他的,他没有能力去评判或解劝张冰,就好 象有时面对自己一样。他看着浮在暮色中面孔有些模糊的张冰,依然那么平静地 : “我们并没有怪你,至少我没有。生活是很难分清是非的,生活有时就是这 样:只剩下了咀嚼,而失去了味道。” 蒋立言走进院子时,门灯已拉亮了。一家人正围着圆桌吃饭,见他进来,母 亲责备道:“怎么回来这么晚,我还以为有什么事儿住下了呢。” “没误了吃饭就行呗。”他笑了笑,认为此时不宜说今天做的事。在陈玲的 身边坐下,拿起给他备好的筷子就挟菜,“炒了这么多的菜啊,我最爱吃葱花炒 鸡蛋了。” 陈玲拿手指戳了他一下,“进来就吃,跑了一天脏不脏啊?洗手去!” “我哥呀,就是没管教,整天脏兮兮的。”志文在一旁说。 吃过饭,志文和陈玲在厨房里洗碗,蒋立言到爸妈屋里汇报了二姑家的事。 “小燕回来了?回来了就好,这死丫头,越大越不懂事儿,甭说你二姑了, 我一想就不好受,所以我也不去想,生不起那个气!”话是这样说,母亲还是放 下心来了,“明天告诉你奶奶去,说小燕回来了。你奶奶比谁都急,这几天一直 闹着去郝庄呢。” “妈,你这阵儿身体还总是不好吗?是不是一直没缓过来?”蒋立言十分关 心地问。 “也没啥。老胳膊老腿儿的,都使了五十多年了,能短得了毛病?抽空放点 润滑油就行了。” “以后有什么活儿悠着点儿干,可不能象我们小时候那样起早贪黑的了,会 吃不消的;我们已经长大了,你和爸不该当主力了,该养养身体、享享清福了。 等我们买了房,接你们到市里去住。”想起自己的父母和陈玲的父母岁数差不多 大,人家已经退休两三年了,而他们还在为这个儿子在外、女儿上班的家庭出大 力、流大汗,蒋立言的心里就涩涩的,内疚之下,他把计划说了出来,也算提前 兑现诺言的一种方式吧。 “我们才不去呢。城市的房子象鸽子笼,咱们村跃生他妈前些日子去外头的 女儿家住了一阵儿,回来说闷得不得了,女儿、女婿一上班,家里就剩她一个老 婆子,连个说话的人儿都没有,象坐牢一样。哪象在村里,串串门儿,聊聊天儿, 多好!这老筋骨啊,时间长了不干活儿就就在一块儿了,不习惯哟!” “看您说的,你就我这么一个儿,不跟我住跟住呀。我们在外面,孤孤单单 的,挺凄惶的,没个老人,没个孩子,哪象个家呀?” “说起孩子啦,你们还不赶快要一个?”母亲一下子抓住了话题,“今天晌 午吃饭时我给玲说‘你们快生孩子吧,趁我和你爸还结实,给你们看着’,人家 玲说‘孩子可不能在农村养,教育跟不上,开发就晚了一大截’;你看,还没跟 你们去住呢,就嫌我们落后了,志文听了这话老大不愿意,说‘我哥就是在农村 生养的,她怎么就看上了,城市里下了岗还不如农村呢!’哎,这话你可别传过 去,说着玩儿的甭让玲当了真。” “妈,你多心了。陈玲不是嫌你们什么,她这个人不傲,而且挺会疼人的, 这我了解,你儿子的眼光还会错?”蒋立言赶忙说,心里却怪陈玲说话直,志文 本来就敏感呢,这不又让她抓住话柄儿了吗? “我们也没说什么啊,大面上还过得去就行,也不用她疼谁,能疼你妈就知 足了。”母亲宽容地说。“今天等她吃饭了吗?她没什么事吧?”蒋立言问。 “等了。七点四十才起,又洗脸、梳头、抹油儿,我和你爸早点儿晚点儿没 关系,饭凉了我又添了一把柴禾。她没什么事儿,中午和早晨帮着做饭,吃完了 帮着洗碗,挺好的;就是不太爱说话,只是闷在屋里看你架上那些书。” “她是有点儿不习惯,她心肠还是很热的。”蒋立言生怕陈玲与母亲有什么 隔阂,于是总想说明什么,“志文这个丫头,不知怎么搞的,说话总酸里酸气的, 以前不是这个样子呀。” “行啦,就是你媳妇好,还不成吗?看你娶了个媳妇,整天乐得不得了!” 母亲笑着说。 不知从哪本书上看来的一个词:“如沐春风”,蒋立言感到这是与母亲在一 起时最贴切的用词。多少年了,自从自己在县城上高中住校,能和母亲宁静而和 谐的在一起的机会就不多了;自己儿时母亲是严厉的,不许干这不许干那,甚至 有几次抄起笤帚疙瘩抽得他哇哇大哭,而现在,母亲是那么平静,除了慈爱,还 是慈爱。 不知不觉中,时针已指向10了,蒋立言猛得想到陈玲已经独自在那屋很久了。 他在心里暗暗责怪自己,急忙走了过去。陈玲已经睡下了,蒙着个头;电视还开 着,一个男的和一个女的在扯淡似的对白。他咧了一下嘴,连忙换了拖鞋,去厨 房洗脸、刷牙、洗脚,忙完了,扯过被子来,在陈玲身边躺下。 陈玲背对着他,一动不动。他知道她没睡,用手环住她,暗暗使劲,陈玲一 挣,向里挪了挪,又一动不动了。他支起身子,把嘴凑到她耳朵边,试探地问: “怎么啦?小宝贝,想不想我?” 陈玲一晃脑袋,扎得更深了。他不放弃,把手伸进被子里,碰着她的脸时, 就感觉湿湿的,他叹了一口气: “又怎么了?是不是嫌我回来晚了?二姑家真的有事儿,回来时又碰上张冰 了,跟他呆了会儿。”说到这儿,他把伸得更深,“张冰跟我说了半天,唉,其 实他也很……” 陈玲猛得一动,把蒋立言按在乳房的手拨拉下去,一翻身,一张泪脸对着他, 仍然不说话。 “刚才我和妈说了一会儿话,她的身体还不太好……” “谁听你说话!还让人睡不睡?要说出去说!”陈玲气呼呼地打断了他。 “哎,你这是怎么说话呢?真是的!”蒋立言十分尴尬,低声训道。 “你是什么东西?烦不烦哪!” 蒋立言一时语塞,过了一会儿才愤愤地说:“你有毛病了吧?一回家就这么 郁郁寡欢,给谁看啊?” “我郁郁寡欢?敢吗?到了你们蒋家还不得低眉顺眼、做受气的儿媳妇,这 你们就高兴啦,是不是?”陈玲亦是愤愤,好象受了天大的委屈。 “谁让你这样啦?妈说将来给咱们看孩子,你是怎么说的?什么落后啊,教 育不好啊,妈听了心里好受吗?” “谁爱好受不好受,我怎么啦,说话净让人挑毛病!” “谁挑你毛病啦,平心而论,妈待你好不好?” “我对她也不是不好啊,我又不少干活儿!”陈玲愈发激动,翻身坐了起来, “不睡了,省得听你胡擂!” 蒋立言一把把她按倒,紧紧地抱住不让她动。陈玲使劲挣:“放开我!你不 让我睡我就不睡,放开!” 蒋立言不听她的,反而更使劲,“就不放,我让你闹,我就让你适应适应!” 两个人开始较劲儿,蒋立言总是能制住她,而且手在她身上乱摸乱揉。她用 力挣。蒋立言稳操胜券似的,还用嘴堵住她的嘴,她张嘴便咬;一闪,而后又堵 住,又亲又吸……好大一会儿,陈玲不再动了,睁着眼,泪痕犹在。蒋立言去舔 那泪,她不动,很快又流出一串,令他怎么也舔不完。蒋立言伸出手来把灯熄了, 却也不再做什么,只是抱着她;渐渐地,她的呼吸平稳了下来。黑暗中,蒋立言 睁着双眼,他想着这一天的经历,不禁在心里长叹一声:人生啊,你真他妈五味 俱全!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