续篇 第五章 婚后这些平凡、无鲜明色彩的说不上幸福却也不痛苦的日子,竟给自己的潜 意识投下了压抑、痛苦的阴影。蒋立言明白到这些后,就没有太多的内疚和自责, 对陈玲。他顺从了自己敏感的心灵,虽然他已有很长时间不写诗了。从江云宾馆 321 房间出来,他感到了一种轻松。不单是精神上的,吴秀娟所有的霓裳公司已 买下了他二百本诗集,一千八百元就装在他的兜里,回去通过邮局把书寄过去就 行了。陈玲看了会高兴的;但他不以为自己与吴秀娟进行了什么交易,一码是一 码。 陈玲并不是十分高兴,至少没有流露出来。她要他一同上街,买些水果、奶 粉什么的,她要回家看看父母,陈聪打了电话来,希望她能在元旦回家一次,一 家人吃一顿饭。蒋立言没说什么,跟她上了街,在小市场里他却左顾右盼、有一 搭无一搭;陈玲去看爹娘,于他有什么关系?岳母、岳父对他来说虚无得象一缕 烟,单薄得如一片纸。而这样又不妨碍花费小家庭里的钱买东西,而且自己还得 跟着在街上受冻──这就叫做包涵。在夫妻间这是相互的,如果陈玲与自己家里 的人闹了别扭,在一定程度上也得口蜜腹剑,也得尽该尽的义务。这样一想,就 通了:他从陈玲手上接过盛水果的袋儿,十来斤沉,绳子勒得手疼。买完了,一 前一后地朝公共汽车站牌走。到了站牌下,刚过去了一辆,就跟人们一起等。陈 玲意识到他拿的包沉,要跟他换;他一晃,避开了,眼望着公共汽车来的街口。 车来了,人群开始骚动,他对她说: “车上人多,拿东西小心点儿。” 陈玲看了他一眼,很有内容。车“咔嚓”一声在身边停稳,她也就没说什么, 一手拎一包向上挤。蒋立言见她艰难,想伸出手去帮一把;却没有,只是眼睛使 了使劲儿。陈玲上去了,人很多,她只露出一张脸和一只拎着包的手,身子被两 个男子挤住。蒋立言抬起手来,一挥。不知她看到没看到;车抖了抖,开走了。 蒋立言双手插进兜里往回走,心里很不是滋味。陈玲的目光充满了哀怨,好 象他这个大老爷们儿很不够意思。他也心疼。但一旦上了车,坐七站地下来,走 上二百米到了陈玲父母家的楼下,他又不能上去,她还得提着俩包儿爬六层楼; 而自己就得一个人往回走,走二百米到了站牌下,等车来了挤上去,然后往回坐 七站,再下来,回到两个人的小屋──这好象也不够意思吧?陈玲没说什么,他 也没说什么,他们已很长时间不吵红脸了,为这点儿小感觉不值得。 人活一辈子,有多少这样微妙的痛苦呵! 蒋立言往回走,身子晃来晃去,渐渐地把里面的内疚、愤慨、孤独搅匀了。 他走着,很多东西从眼睛钻进去,切割脑袋,但没什么痕迹。直到迎面走过一个 人,才使他猛然一震,差点儿把脑袋从脖子上震到地上来。许宁娜! 和许宁娜走了个对面儿,蒋立言才意识到有一段时间不见她了,大概从黄玉 河的桂花大闹文联后她就不怎么露面了。现在的许宁娜是一个人在街上,身边没 有黄玉河也没有其他男人,怎么形容她呢,一句话概而言之──还是那么美丽; 不过在蒋立言眼里,经过了那一劫(不知算不算一劫)后,这美丽是有些憔悴的。 因为读了黄玉河残损的日记,蒋立言同时觉得:那憔悴的美丽又是很坚定的。曾 经温柔一握,曾经震惊又气愤,曾经迷惑而浩叹,现在的许宁娜,已变成了蒋立 言长篇小说《同居时代》里的一个难解风情的人物,真实又飘忽地立在了他的面 前,冲着已晕乎的他轻启朱唇: “你干什么去了?” 声音很柔,不象是打招呼,倒象两个人厮守很久中间上了一趟厕所回来。 “走走,随便走走。”蒋立言被温柔的一声唤醒,“你没什么事吧?” “没有,跟你一样,随便走走。” “那咱们找地方坐坐好吗?街上这么冷,也该吃点儿东西了。认识这么久我 该请你吃一顿饭。”蒋立言一连说了三个理由,颠三倒四的,却不能给自己一个 理由。“行啊。”许宁娜笑了一下,答应了。 恰好道路旁边就有一个小饭店,而且是干净、幽雅的那一种,他们决定就在 这里了。撩开门帘一望,蒋立言觉得真的很熟悉:屋中间生着煤火,火苗子“突 突”地往上窜;屋里有两排桌椅,都用包皮的木板隔着,入口处还挂着干净的布 帘儿,在过道上不容易看见里面的人。现在还不到吃饭的时间,小店里很清静; 他们在一个小女服务员的引导下在一个格子间里并排坐了下来。小女服务员没走, 一手拿圆珠笔,一手拿一摞纸条站着,等他们点菜。 “你点吧,捡着你爱吃的。”蒋立言拿起桌上的菜谱递给许宁娜,很大方地 说。刚得来了一千八还没上交,他还有支配一部分的权力。 许宁娜接了过去,用手翻着,很快找到了一个:“来个‘海米油菜’,我最 爱吃了,一点菜我就点这个。” “再点别的,你可甭客气。”听她说出每次必点,蒋立言忽得想到了黄玉河, 他们也这样坐着点过多次的“海米油菜”吧?这个念头一闪,他就没有理由地命 令自己赶快掐灭它。 “那就再来个‘红烧茄子’,行了,你点吧,甭点太多,多了吃不了。”许 宁娜把菜谱递给他。 “你不吃肉么?”蒋立言接过菜谱问。 “还行吧,我什么都能吃。” “那你替我省什么?来点肉的,一个‘宫爆鸡丁’,一个‘红烧带鱼’,行 不行?” “行,我说太多咱俩吃不了。” “没事儿,第一次请你吃饭,浪费就浪费点儿吧。” “你可真够大方的,怎么,来稿费了?对了,我听说你的诗集出版了,挣了 一大笔吧?”许宁娜笑盈盈地望着他。 “挣什么呀?写诗有什么‘钱途’?两袖清风、瘦骨嶙峋,就是诗人真实的 写照。唉,甭提了!哪如写小说,老黄那本《流动的欲望》,肯定挣了不少吧?” “你们不一样。”许宁娜的声音低了一下。 蒋立言意识到自己说走了嘴,再看许宁娜,她微垂了头,目光收敛,真是一 种美的姿态!一个时时都散发着魅力的女人,无论她站在哪个立场上,都可称作 伟大。他再一次感到熟 悉,这场面自己肯定经历过,穿过今生的二十几年,可能镶嵌在前世的岁月 中。那温柔的一握突地逼真了,和现在遥遥呼应,而中间的一些非圣洁性的都已 模糊、暗淡,连渣籽都不是。原来自己一直没有忘,只是徒劳地掀起尘土掩盖着, 不让它们灼灼的尖刺出来。 菜上来了,他们开始吃。许宁娜还是不说话,蒋立言想了好一会儿,才缓解 气氛地: “其实该喝点儿酒。” “我不能喝,你来点儿吧。” “算了吧,不到场合上我轻易不喝的,我觉得你应该喝点儿酒。” “为什么我应该呢?” “古希腊传说中的酒神是女性,所以现实中酒与女人属于同一种物质。” “什么物质呢,说出来听听。”许宁娜来了兴趣。 “外表都冰凉,看不出浓烈来;但喝一点儿,就能起到避寒的作用,饮深了 就能使人疯狂……”蒋立言觉得自己渐渐进入了角色。 “但痛饮的同时好象就是痛苦的,酩酊大醉过后更是一无所有。”许宁娜的 话里也有了深意,她的两道细眉微微蹙着。 “女人如酒。你说呢?”蒋立言问她,声调沉迷,仿佛已举杯多时,有了浅 浅的醉意。 许宁娜没有说话,只是用眼看着他。 “我说错了么,我……”蒋立言有点儿受不住她的目光,心跳一下子加快了, 嗓子眼儿发干,一个念头倏地无限膨胀,“我……” 他的一只手颤抖了起来,慢慢地伸了过去,在桌下抓住了她的一只手。她身 子一颤,眉毛向上挑了挑,继续看着他,他判断不出她是愤怒还是欢喜,心跳更 加厉害,恐怕一张嘴就会从喉咙里跳出来。 “你怎么这样?你很有才气,不该学这些。”许宁娜没有抽回手,而是用了 一种大姐姐的口气把他突突狂跳的念头掩盖了、转移了。 他没有放开,而是轻轻地摸着,手还在抖。他看着她,几乎在无声地哀求了。 她把脸侧过去,不再看他。他狂喜起来,慢慢地用力。 “你再这样,我就走了。”许宁娜蓦地把手抽了回去,站起身来,脸上没有 一丝笑模样儿。 他愕在了那里。 她搬开椅子向外走。猛得蒋立言抱住了她的身子,脸仰着,却仍不知说什么 是好。她只是挣脱着向外走。他的脸变幻着表情,终于哑着嗓子说: “你、你怪我吗?我、我……” 许宁娜站在了走道上,回头看蒋立言。他的脸好象有着一种懊悔。她深深地 看了他一眼,走了出去。菜凉了,旁边的座位空了,吃饭的点儿到了,有人进来 了。蒋立言坐着一动也不动。他不害怕,许宁娜临走那一眼已表明她的态度了, 不会有事的;但他面对自己时,却恐惧不已:自己这是怎么了,这么短的时间里, 竟先后做出这样龌龊的事来!潜意识在作怪么,这不是明显的推拖吗?总是有些 恍惚,总是克制不住自己,好象到了一个深不可测的黑洞的边缘,感到“呼呼” 旋来转去的热乎乎的风,他的身体很轻,一起一起的,好象随时就会被吸了进去。 自己做努力了吗?无懈可击的借口,不是总有的! 第十二期《文泽》出版了,关于蒋立言诗集的三百来字印在第25页,刊物发 了出去,象一万枚响箭,射向各地可能掏钱的读者。但这些是不能胡乱奢望的。 一个月来,蒋立言已经清醒了过来,就是有些风吹草动,也不立即兴奋地告诉陈 玲。什么心理准备都做了,也无所谓了。 这时林雯从省城打了电话来,这个精灵一样的女人总能给新奇的消息,以致 于使人渐渐对她有了一种猜测的渴盼。她告诉蒋立言一个好消息,她所在的《文 学与社会》杂志要推出专刊的形式,以整期的版面展示、宣传;内容以诗文作品、 报告文学为主,既可推出作家作品,又可宣传企业形象。一期收费八千──多收 不限,给组织者提30% 的成。她在电话里说:“你要组织,一切好商量。” 在诗集的梦已破灭的现在,对于蒋立言来说,这无疑是一个好消息。他兴奋 难抑地告诉了陈玲,信心再一次鼓足: “这叫‘否极泰来’呀!人不能总顺,同样也不能老倒霉,这不,进钱的机 会来了,一个专号收八千,提百分之三十,那就是二千四,用不了几下,咱们就 又盈余了!” “看你高兴的,天下从来不掉馅饼儿,世上也没有白吃的午餐。八千,你光 看你那二千四了,林雯不定从中挣多少,你们就是互相利用而已。”陈玲总是那 么理智。 “你管她呢,互相利用怎么了?现在这社会,不合作行吗?你赚你的,我赚 我的,合作时亲亲密密,转过脸来也许谁也不认识谁,就是这个社会,你有什么 办法?”蒋立言一副管不了那么多的样子,他不高兴任何东西阻止他现在振翅欲 飞的心。 “我总觉得林雯这个人靠不住,她与咱们的交往无非是合作,换句话说从咱 们身上赚钱。当然咱们也从中获利了,但这只取决于她的是否义气?这就很不保 险,你要小心点儿,甭有什么说什么,小心栽大跟头!” “那你的意思是不理她了,不挣这笔钱了?”蒋立言有些恼火了。 “谁说不挣了?我只是让你小心一点儿。再说,专号也不是好搞的,你心里 有数吗?” “怎么没数?我早想好了,先出一期青年文学作品专号,由市作协牵头,向 全市作者征稿,能收几十人的作品,每人收三、四十块钱,到时返还几本杂志, 这就能够筹三、四千了;作协每年都有一笔创作经费,也可拨出几千来,这么一 凑就够了。” “这儿几千那儿几千,那钱放在你左右兜里了,那么好弄?”陈玲还不放心, 由此也可以看出来诗集给她留下了很深的疮迹,她都有点儿过于谨慎了。 “那还不容易,得看你怎么从中斡旋了。咱们先找作协的李主席,把这事儿 跟他一说, 这种出不了多少钱,既展现全市创作成果又体现他政绩的好事儿他不会不干, 然后给他挂上个名儿,林雯说‘我要组织,一切都可以商量’,估计给他挂个名 誉主编什么的没有多大问题。这叫拉虎皮,当大旗,以下的事儿就按步就班了。 不出两个月,专号就出来了,我也当一回执行主编。“蒋立言洋洋得意、摇头晃 脑。 “你不要太图虚荣了,当什么主编,有一半的经费由市作协出,不让人家觉 得确实有利可图钱不会出得那么顺利;再说还有文联的领导呢,你知道谁在后面 使着劲儿?你若当主编,责任就得你担,选谁不选谁、选多选少都可能招来埋怨。 我看你甭图名了,搞出来赚点儿钱就行了。” 听完这些,蒋立言不说话了,他不得不承认陈玲想得确实很周到,而这些都 是自己没想到的。看着她,他不禁想起一句话来:“每个成功的男人背后,都有 一个伟大的女人。”,“贤内助”的作用不可轻视,诚哉斯言! 蒋立言充分采纳了陈玲的意见,在经过一番细细斟酌后,确认不牵扯任何线 网后,才到作协李主席的办公室。李主席五十出头了,早些年以乡土文学成名, 若干篇什享誉国内;近些年来作品少多了,已有“坐吃老本”之嫌;他的性格比 较耿直,跟上头实权人物少亲近,同级的人都提文联主席或更高了,他还是作协 主席,连文联副主席都没轮到;不过他倒没什么怨言,对文联这帮年轻人还算和 气。蒋立言敲门迈步,他正戴着花镜看新来的报纸: “小蒋,有什么事吗?坐。” “李主席,我来跟您说个事儿。”蒋立言十分恭敬地坐在一旁的椅子上,见 他放下报纸看着自己,就接着说:“您知道省作协的《文学与社会》吗?” “知道,不是张志诚在那里当主编吗?我跟他挺熟。” “张老师早退了,原先的副主编许乡当了主编。” “哦,是,志诚到退的年龄了,我跟那个许乡不太熟。有什么事儿吗?” “是这样:前两天,《文学与社会》的林雯──她是编辑──打电话给我, 说明年他们要出几期专号,文学作品和报告文学都行,她不认识您,所以找到我 那儿了。” “专号?他收费吧?咱们作协一年就那么点儿创作经费,十分紧张啊!”李 主席警觉起来。 “是,他们是收一部分费用。林雯跟我是文友,也经常发作品;她跟我说, 咱们若想出专号,杂志社方面可以给予照顾。我想这是一个好事儿,既反映全市 青年作者的创作水平,又能作为作协的一项成绩。” “事儿是好事儿。他们要多少钱呢?多了咱们可出不起。” “不算多,七、八千吧。到时返回咱们1000本杂志,”蒋立言见李主席想说 什么,恐怕他一口回绝,忙抢着说,“我想,这笔钱咱们可以摊到作者身上一部 分,专号八十页,可收几十名作者的作品,打八十人吧,每人收四十,这就是三 千多;到时一人给几本杂志就行。” “这样……”李主席沉吟了一下,“那剩下的几千让作协拿出来也是个问题 呀!” “这……”蒋立言“卡”在了那儿,他对作协内部的事儿没有发言权。 “这事儿确实是好事儿,不过不要急,回头我跟几个副主席商量商量,争取 办成;实在不行找找市里的几个企业,加上几篇报告文学,让他们赞助一些。” 李主席又把话说回来了。 “这样的话就问题不大了!”蒋立言大喜过望,“您挂执行主编……” “挂不挂名倒无关紧要,不过最好给文联的领导打招呼,给他们挂上,这样 的话,要钱好要。”李主席在机关混了几十年,再耿直也懂得迂回之法。 “那您给写个序或者综评什么的。”蒋立言唯恐凉了他的心。 “这个以后再说,现在八字还没一撇呢”李主席微微一笑,“你回去写一个 策划书,把其中的要点写清楚,到时好讨论。这事儿你多负责……” “不,不,李主席,我不能负责;林雯只是不认识您才找到我,我不行。” 蒋立言慌忙推辞,态度愈加谦恭。 “哎,是你联系的嘛,你跟那边儿熟,有什么事儿就多干点儿。我看过你的 诗,在咱们市算佼佼者,很有前途,好好干。”李主席站起身来,笑着拍了拍蒋 立言的肩膀。 事情还算顺利。由蒋立言起草的征稿启事扣上市作协的大红戳寄向有关单位 及个人;市青年文学作品选编辑委员会成立了,经李主席提议,蒋立言负责收稿 及编务。通知发下去一星期,蒋立言就开始忙了,收稿、登记、接电话,忙得不 亦乐乎。 这一天,他接到黄简从志安打来的电话,黄简询问了征稿事宜,说县里好多 作者都知道了,都要参加呢。蒋立言趁机让黄简替自己推一部分诗集,黄简答应 得挺痛快,说: “你回来一趟吧,我给你跑跑,一、二百本没问题。” 蒋立言也觉得自己有回去一趟的必要了。 这次回家蒋立言完全象个进货归来的商人。加上霓裳公司的二百本,一共四 百本书,有二十包之多,一小堆儿。他打了一个三轮儿把它们从文联运到汽车站, 再一包包搬上车,自己守着一坐,然后对着挣裂包装纸露出书角的几包嘬嘬牙花, 活象一个二道贩子。当他出现在县城车站时,就为“一小堆儿”而羞惭了,若被 熟人看见,这作家当的个球哎!他三步一回头地跑到公用电话处给黄简打电话, 然而又跑回来──但又不离书太近,站在十米远的地方,装着等人的样子,时不 时偷眼监视一下。 黄简很快就过来了,还带着一辆小车,牛皮哄哄的,车还没停稳,就探出脑 袋来嚷:“嗨,立言!” 蒋立言一见,顿觉心宽;但不犯百密一疏的毛病,冲着“那一堆儿”一努嘴 儿:“先把这个装上,盛得下么?” 黄简让司机打开后备箱,三个人“稀里咕通”地把书装上,这时蒋立言才找 回些尊严。黄简拽着他的胳膊,大声大气地说: “你来得正好,今天县棉纺厂的厂长请吃饭,一块儿过去,完后再让他们要 点儿书。” 车平稳地开着,蒋立言暗暗羡慕身在县城却混得比自己强的黄简,这小子, 两个月不见,又长膘儿了!他还有些不放心,问黄简: “推二百本问题不大吧?” “你就甭管了,一会儿把书放在县委,过一阵子给你钱就得了,这点儿事算 什么,哥们之间没的说。”黄简满不在乎地。 蒋立言正过脸来,心里热乎乎的。黄简绝对是值得信赖的朋友,看得出,他 见了自己,不是寒喧,而是发自内心的快乐。跟这样的朋友在一起,让人把心放 得很平。过了一会儿,他又想起什么来: “呆会儿,你跟厂长说书的事儿,我说不太好吧?” “行,你别管了,其实谁也懂这里面的‘猫腻’,你若顺手的话,给他们写 个几百字在市报上登登,也算有来有往,谁也不欠谁。” 饭局在县里最好的酒店──惠丰大酒店。几个月前蒋立言和陈玲来过了,也 是黄简领着,霓裳制衣公司的肖大鹏做的东。饭菜还是很丰盛,比起在学校食堂 打饭来,真叫做暴殄天物。蒋立言的感觉很好,尤其在县城里,这种浪费在昔日 刻苦、清贫的背景下,更加有一种成就感,每一筷子都似乎有着深意。黄简的官 腔打得倍儿好,把他说得淋漓尽致而不被认为夸张。就被敬,然后也回敬,一杯、 二杯、若干杯,有点儿醉了。 吃了俩钟头才散。又有几个同龄作者闻讯而来,一律喊“蒋老师”,有两个 女性,其中一个既漂亮叫得又甜。蒋立言晕头昏脑很受用,口才得以极大发挥, “主义”、“手法”不断,加以全国态势、本省布局、我市趋向,云云。 三点多人们才散,屋里只剩下他们两个,蒋立言晕晕的头脑也清醒回来了, 他想起今天还得回林河村的家里看看,就对倚在被垛上单手托腮的黄简说: “有车子吗?我骑着回家一趟。” “回家?回家骑什么车子呀?”本来已有些睡意的黄简闻言又把眼帘挑了起 来,“你呀,不是我说你,诗人、作家,人见人喊‘老师’,骑辆自行车回家寒 伧不寒伧?” “你这话说的,我骑自行车怎么啦?诗人自古清且瘦,陆游骑驴入剑门,连 陆老师都依靠畜力,我又何德何能享用现代化工具呢?”黄简无意中击中了蒋立 言的软肋,但他只是稍微地脸红,又很快借助酒劲荡了回去。 “清高。你不要把传说中的迂腐学过来,现实知识就是金钱,你为什么不做 个文武双全、‘入得厅堂,下得厨房’的能人儿呢?今天你老哥还来劲儿了,你 等着,我给我找辆车去。” 说着黄简下床就往门外走。蒋立言见他有些晃,生怕他酒劲上来了,出去闹 出笑话来,忙伸手拦住他:“你没醉吧,怎么当真了?” “醉什么?”黄简一笑,拨开他的手,“我清醒着呢,我爸这几天不是带团 去南方考察了吗,他的车闲着,我跟司机小李说一声,没多大问题。” 一辆桑塔纳从县政府驶了出来,冲左一拐,驶向林河村的方向。司机小李驾 车很是熟练,一手握住方向盘,一手从一堆磁带里找出一盒来,塞了进去,很快, 车里充满了杨钰莹甜蜜蜜的歌声。 “师傅,开车几年了?看你年纪并不大。”蒋立言搭话道,他知道给领导开 车的,有时比领导还牛气,与秘书并称“第二领导”,属于不起眼但不能轻看更 不能得罪的那种人。 “四五年了。怎么,你跟黄公子挺熟啊?”小李面无表情,却在套蒋立言的 话,他见到黄简与蒋的亲热劲儿,从开出车来到现在已做了好几种猜测。 “熟,读大学时我俩是铁哥们儿。” “你就是林河村的?听黄公子说你还是作家呢。” “马马虎虎。”蒋立言谦虚了一句,又立刻怕小李因此看他不起,于是又补 了一句,“我毕业后留在了市文联,这次回县给黄简他们组稿来了。” “黄公子也经常写,要不怎么分到宣传部了呢。” 小李年岁不大,却很懂世故了,蒋立言听他的话,总觉得有什么含义,却又 分不出所指来。于是心里不再轻松,把想说的话咽了回去,免得被抓住什么。 车开得很稳,好象擦着地皮儿走,没有什么声响。林河村距县城不远,骑自 行车需要半个多小时,小车连二十分钟也用不了;车子拐上了土路,这不,快到 了。蒋立言打消了同小李继续说话的念头,正了正身子,想仔细体会一下副县级 的滋味。他还没有把心情调整过去,车窗外闪过一些人;这些人在挖着什么,一 个脸孔晃了过去,是村里的三平叔。见有熟人,蒋立言把头扭向窗外。路旁的人 见一辆小轿车绝尘而来,便纷纷直起腰来,向两边儿闪开。车子穿过人群,速度 放慢了下来;茶色的车玻璃使外面的人看不清里面,而蒋立言却清楚地看见了一 个面孔,他的心跳一下子停住了── 父亲!是父亲!他在一群人中,手拄着铁锹,和大伙一样看着这只“铁乌龟” ;这是十二月的天气,他的棉袄却敞着,透出里面的秋衣来…… 车已驶出了一段,轧过一个坑,颠了一下;蒋立言才被颠醒,他急促地叫了 一声:“停!” 车“嘎”地一声停住了。 “怎么?有事儿吗?”小李回头问他。 “哦,我……”蒋立言语塞,思绪如闪电般一道道划过脑海。 “是不是有熟人?要不咱们倒回去?”小李问道。 “不,不,看错了,他们长得真象。”蒋立言说。在瞬间他清醒了:这时下 车,对父亲、对自己都不是什么好事儿! 车一动,接着向前驶去…… 车向前开,好象小李也思虑重重;他不说话,蒋立言的内心却在激烈斗争。 终于,在接近村头时,他让小李停住了车,向人家道谢,然后下了车。 小李匪夷所思地看了看他,扭过车头,回去了。 蒋立言看着车远了,扭头向村里走去。前一阵儿落过一场雪的。雪不小,经 过几日的消融,麦子们还是一片一片地被盖着。街道上向阳的地方化得差不多了, 潮湿泥泞;而背阴处还有些脏的白冰冻着。他踩了两脚,鞋底便因泥而沉重了; 跳到干的地方,却差点被冰滑倒。他很尴尬地走着,并不断跟往来的人打招呼: “民叔,去哪儿呀?” “去三楞子家,你刚回来呀?” “嗯哪。” ………… 母亲在家,在炕上偎着被子躺着,见他进屋来,一掀被子就要起来。 “你躺着吧,怎么?又不舒服啦?”他止住了母亲,关切地问。 “也没别的病,只是胸闷,没劲儿。”母亲说。 “怎么不看看?”他微微皱起眉头,责备道。 “看了,宋圈儿说没啥,吃些药,好好养养就没事儿。你是怎么回来的,小 玲呢?” “她上班呢。我回县里有点儿事儿。” “她没怎么着吧?一走就两个月,你们没闹别扭吧?” “闹什么别扭,我们挺好。” “我是说她在城里长大,跟你还是有些不同,好时、热乎时不显毛病,时间 长了,双方的问题就都出来了,再谁也不让着谁……”人一老心就窄了,母亲这 几年真有点儿婆婆妈妈了。 “看你,生病还胡思乱想瞎操心。”见母亲一副挂牵的样子,蒋立言只能又 开导她,“我们都大了,都在过日子了,有一些事儿也不象以前那样毛毛躁躁的, 懂得礼让了。两个人在一起生活,避免不了磕磕碰碰,但只要想着对方,护着对 方,闹些小脾气过一阵儿就好了。你还不了解陈玲,她这个人基本上是好的,也 就是没什么大的毛病,不尖酸,不狠毒,这就行呗,咱不能照着完人的标准要求 她,甭说她,就是我跟志文,不是有时还惹您和爸生气吗?这算不了什么。” “你们不吵就好,不吵就好。”母亲连声说。 这个话题算结束了。蒋立言的思绪又回到现实的林河村,刚才的一幕又浮现, 他语气很沉地:“妈,我爸怎么去挖地了?” “哦,那是村里派的活儿。咱们这儿要修公路了,村里出一些劳力,一个人 一天十五块钱,谁愿意去谁就去。怎么,你刚才看见他了?” “嗯”。蒋立言闷声答道,旋而十分不解地,“怎么让爸去干那个呀?” “那又怎么了,村里好多人都去了,你三平叔、志东叔,还有老槐他们。” 母亲不以为然地说。 “爸怎么跟他们比?他今年都五十五了,还能象小伙子一样出大力气吗?!” 蒋立言有些激动了,不觉中提高了声音。 “看你,怎么了?冬天没什么事儿,干一天能挣十五呢!你爸还行,活儿也 不算累。你们不是要买房吗,志文还没嫁,怎么不得个几万?家里不紧着点儿, 不想方设法挣点儿,成吗?”母亲有些奇怪地望着他。 “多少万也用不着你们俩去挣啊!你身体不好,爸岁数大了,再这样苦干怎 么行!也让人家笑话我们这当儿女的啊!” “我们多干点儿就多给你们点儿,‘家有家财万贯,不如日进分文’,过日 子就得攒,不攒哪能一下子拿出大把大把的钱?有谁笑话你,我跟你爸是农民, 农民就是干活儿的,这有什么丢人的──噢,是不是你现在出去了,在外面人五 人六的了,觉得我们干粗活儿丢你的人了?”母亲笑着揭露他。 “我不是……” 外面院门一响,传来几声咳嗽,父亲回来了。母亲打了个手势止住了他的话。 父亲进了屋,看了看他,问: “刚才坐车回来的是你吧?” “我刚才说的是不是,车来车往的,都成了大人物了!”母亲笑道。 蒋立言本想第二天去郝庄看看二姑,却从母亲那里知道:表妹小燕就在林河, 前两天来看姥姥了,在二舅家住着呢。母亲的口气还是不屑,她着实看不惯这么 丁点儿大就乱搞对象而且连亲妈都不要的人,她生怕别人知道这人就是自己的外 甥女,自己就是那人的大舅妈。她挺疼小时候的小燕,但现在立场鲜明。蒋立言 却担心母亲忍不住说出的话伤了小燕,他和父母打了招呼,便走出家门,向二叔 家走去。 二叔和二婶都不在家,家里只有奶奶和小燕。见他来了,小燕脆生生而又有 些难为情地叫了声: “哥,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奶奶见了他很是高兴,她不见从小就被她认为仁义、懂事儿的孙子已有两个 月了,连忙打开自己的小柜,拿出里面的点心让孙子吃,用眼打量着,说: “胖点儿了,比前一阵子新鲜多了。” 和奶奶坐了一会儿后,蒋立言就给小燕使了一个眼色,两个人就找了一个借 口走了出来。小燕低着头,也不说什么,不知是羞惭还是悔恨。 “现在你们怎么样?”蒋立言问道。 “就那样呗。不好也不坏。”小燕好象不想谈这个,语气很模糊。 “可能咱们的想法不一样,可我这个当哥的还是想说说,可能我的话有不对 的地方,” 蒋立言还是把话题展开了,“我觉得你现在谈对象并不是错,但得注意一下 方式。一方面对你爸、你妈,不应该采取抵抗甚至逃走的办法,他们不同意可以 软磨硬泡,发个小姐脾气都行,但不能来真格的。一个他们生大气、着大急,一 旦出了什么问题那不乱了套了?还怕落个‘硬伤’,本来他们就不满意你找的那 个人,这样一闹,疙瘩就结死了,有时多少年都解不开;就算你们结了婚,还不 是别别扭扭的? 还有就是甭跟人家太近、太亲热,谈恋爱也得讲究技巧,不是说爱就爱,一 点就着,有时候玩个小花招,制造个小矛盾,反倒使两个人的感情深厚、淳美, 要不有个‘欲擒故纵’呢,还有个‘犹抱琵琶半遮面’,这都能应用到爱情上来。 相反,如果单一的爱情模式,一旦喜欢上他了,就觉得他哪儿哪儿都好,整天就 想和他在一起,百依百顺想怎么着就怎么着了,这样的话他很容易就厌烦了,产 生一种安逸感、惰性,再也对你提不起劲头来,人常说:‘容易得到的东西不是 好东西’,所以也不会去珍惜。我比你大几岁,恋也恋了,爱也爱了,得到的这 些全是经验。“ “哥,我知道你是为我好,你讲得这些也挺有道理。我并不想和爸妈闹翻, 只不过你不知道他们一开始的态度,不抗争一下就不会有在一起的可能。”小燕 说,比刚才轻松了许多。 “我知道。矛盾肯定是尖锐的,所以我不太怪你。不过,我也提醒你,不要 被爱冲昏了头脑,也要想一想现实的东西,房子啊,家庭条件啊,这些说出来也 许会觉得很俗气,但毕竟是很有用的东西,你们现在觉不出来,等以后过起日子 来就明白了,这些很俗气的东西有时比爱情还要沉。” “你说的我们不是没有考虑过,确实,他家很穷,还得负担老人;但我们能 挣,我想:树是死的,人是活的;只要两个人一条心,你对我好,我对你好,什 么也能创造出来。” 蒋立言看着表妹,他感觉得出她的坚毅,但却为她叫不出好来,要知道:他 与她才认识多长时间啊,而且在不久前她还和另一个像模像样地谈过,怎么就突 然地海誓山盟了,怎么会如此之坚贞了?幼稚,还是现代社会的爱情速成法?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