续篇 第六章 新春这十几天,蒋立言没有在寻亲访友、喝酒划拳上花费太多功夫,而是把 大段的时间用在《同居时代》的创作上。林雯答应他小说完稿后帮着找“婆家”, 他也就有了野心,力求在诗以后小说也意外有所获得;在原有零散写成的两万字 基础上,把人物网重新理顺,调自己到最佳的状态,一气呵成地写下去了…… 正月十六返回市里时,他已完成了十六万字的初稿。他兴冲冲地把稿子交给 “江云”打字社的刘江云。刘江云很是高兴,单从业务上,蒋立言已交给她三部 书稿了,市青年文学作品选已进行了一校。还有一些别的方面的东西,蒋立言明 白但不愿去深究,只知道两个人在一起就很容易聊得很好,彼此都有些欢愉。但 又不能常去常聊,人家还是个未嫁的姑娘。刘姑娘有点儿大大咧咧地,常“哥们 儿伙计”地乱叫;但这并不妨碍聪明和心计,不然不能独立办起一家打印社。然 而她的马虎和智慧常不偏不倚地击中家里人通过各渠道给她介绍的对象,使他们 悄然退去;家里人急她却不急,至少表面上是这样。这样的女孩整天在你身边浮 来浮去,你也不是够不着她,但她不靠你太近也没躲避的意思,使你不忍心对她 施以某种手段。所以蒋立言不愿意去深究。一来二去,他们成了真正的朋友。 印刷厂的厂长吴北辰也是一个不错的人,他对人总是热情,而且能想出别人 隐藏的困难并给予援助,很不在乎钱的样子,好象他的印刷厂就是为了交各界的 朋友而开的。然而这里面蕴含着大聪明:他给人豪爽、热忱的好印象的同时,有 条不紊地干着盗版、非法印刷的“坏事儿”,然而大家对他却有一种“小孩儿发 坏”的感觉,哈哈一笑了之;就是有什么风吹草动,也有各“线儿”上的哥们罩 着,水大没不了船。而一些受过他恩惠的客户,没几个不把他当做朋友的,再有 什么活儿,首先想到的就是他,所以他的印刷厂虽不大,但路子野、业务繁忙。 所以他吴北辰更是一个精明的人。 通过一段时间的交往,蒋产言真的感到了生活的宽大厚重,自己学不来的东 西还那么多,就好象陈玲说的,他不过是一个书生,除了因穷而酸外,几乎什么 也没有,不过陈玲又认真地说: “过不了几年,你也会象他们一样丰满起来,拥有自己的小圈子,并应对自 如、游刃有余,到时候,你也就散发出成熟男人的魅力来了。” 其实已经朝那边儿转舵了,蒋立言自己感到。自从进了单位,他多少次自觉 不自觉地压抑了原先活泼、张扬的自我,很成功地在一些场合说了一些话,很及 时地改正了自己的一些想法,他觉得自己时刻小心着,他能觉得出来。 青年文学作品选的发起使他引起了作协及文联领导的注意,虽然没有什么, 但这无疑是良性的开始;他承担了大部分的实际工作,采、编、排、校,有时陈 玲也跟着干到大半夜;而他却把顾问、执行主编、副主编的职位让给了这些偶尔 停下脚步来问几句的领导们,这同样是一个良好的开始。中国人总自觉自愿地躲 进领导的蔽护下,因为没什么神通的话怎能当得了领导;而且当上了领导后,就 是笨得要命、狠得令人寒心,通常人们也是拿他没有办法。所以蒋立言作为七个 编委之一,干得热火朝天。 经过近两个月的努力,市青年文学作品选终于在北辰印刷厂问世,收集了八 十九位作者的诗文作品,封面用的一百二十五克铜版纸并压膜,使八十页的杂志 显得厚重气派。而且专号几乎照顾到了全文联的头头儿──名誉主编是文联王主 席,执行主编是作协李主席,文联吴书记、陈副主席、江副主席分别题了词,书 名是书协杨主席题写的,封面画、封底画分别是美协赵主席、刘副主席的;封二 与封三是重点作者的照片,陈秋田、阿贵、黄玉河、黄简等共十八人,总之该上 的都上了,不该上但需要上的也上了。当然,也有他蒋立言的,排在里面故意让 它不显眼,书中收了他四首诗,版面虽然有点儿大了,但也说得过去,不致于招 人闲话。一千册杂志每位作者得了五册,其它的文联及各单位收的收、送的送, 没余下多少── 皆大欢喜。 市青年文学作品选大功告成了,蒋立言得到许多直接或间接的表扬,在众人 热乎乎的赞许的目光下,他走路开始有点儿飘乎乎。 这还只是一方面。专号所收作品的作者有八十八位,每人交了四十元钱── 蒋立言除外,他负责具体工作,财务收支他都负责,盈、亏也是他的事儿,别人 也就懒得过问──这就是三千五百二十元;由于事情牵动了文联的各阶层,领导 们也多有参予,所以文联办公会一致通过,为专号拨出五千元经费,这就超过了 林雯开的八千元。款全部到位后,林雯专程来了一趟;蒋立言按原先约定的交给 她八千元,把余下的五百二十元自己留下了──作为编务费及其他;她收钱后代 表《文学与社会》杂志社审校了作品选的终校稿和版式,然后做主在本市印刷, 刘江云把片子出来后就直接交给北辰印刷厂了。 由发起到印制完毕还不到两个月,蒋立言连上百分之三十的提成,共收入了 两千九百二十元。他是感激林雯的,要知道八千元扣去他的提成,扣去印刷费, 再上交杂志社,林雯几乎没什么赚的──而人家这样忙,还不是为了自己? “小人得志便猖狂”,蒋立言不让自己这样,他觉得如果说真的是顺利,真 的是由朋友 帮忙取得了成功的话,那至少还得拓展出一部分,才能享受此时的喜悦、高 现在的兴。此刻,在大家都举杯相庆的时刻,他又决定向前走一步了。 蒋立言从刘江云那里拿到《同居时代》的打印稿后的第二天就去了省城。在 之前他已和林雯通了电话,她说已和几个书商朋友打过招呼了,只等他来了坐一 坐了。正赶上双休日,陈玲也跟着去,说到时给出出主意。 他俩十一点多钟到了省城,因为事先说好了林雯在家里等,就直接坐车过去 了。陈玲心细,下了公共汽车后不急着去林家,而是拽着蒋立言走进旁边的一家 自选商场,在儿童专柜前来回走了三趟,才买了一辆能“呜呜”叫的闪着彩灯、 能走能翻的小汽车,还有几袋花花绿绿的儿童食品,一共花了四十三块钱,但装 在一个手提袋里很象那么回事儿。陈玲对蒋立言说: “他们不是有个四岁的女儿吗?咱们去不能空着手。再说现在上去了正是吃 饭的点儿,没什么表示怎么好意思坐下来就吃饭?” 林雯一家三口都在,他们买的一袋东西真管了用,林雯四岁的女儿在爸妈的 教导下清脆地叫了叔叔、阿姨,然后抱着东西玩去了。林雯家已为他俩的到来做 了准备,丈夫周雨又亲自下了厨,做了一桌色鲜味美的饭菜,然后四个人团团坐 了,喝着周雨家乡产的白酒,边吃边谈;他们的小女儿时不时地跑过来,让妈妈 挟上一筷子菜,放在嘴里,然后又“咯咯”笑着跑开…… 吃过午饭后,林雯带着他俩去找书商,那个叫吴红禄的书商把点儿设在了城 市的另一端,三个人倒了两次公共汽车、花费了一个多小时才到。吴书商在大宾 馆包的房间,是那种颇有品位、档次不低的宾馆,估计一晚上得一百来块钱,可 见他的财大气粗。吴书商不在,房间里只有一个女孩,是那种有些姿色的,却不 浓妆艳抹,化着淡妆的她淡淡地告诉他们: “老吴不在,刚刚出去了。” “出去了?不是说好等我们的吗?”林雯有点儿急了。她与吴书商并不熟, 只是在聚会上经朋友介绍认识互相交换了名片。 “你们等着吧,他一会儿就回来。”女孩依然那样,捧着一本书,过于专注 地看。 他们不好再跟她说什么,于是便等。屋里很乱,床上、桌子上、墙角都是书, 还有一些散页、书皮,墙上贴着几张宣传画,是一套文革回顾的书,黑大广告语 挺吸引人。蒋立言与陈玲很新奇,四下看着;尤其是蒋立言,拿起一本书看看, 然后放下又抄起另一本,看内容、摸质地,在心里暗暗与自己的长篇作比较。林 雯一副不耐烦的样子,掏出手机拨号,通了,然后跑到走廊里与人说话。一阵儿 电话铃响,女孩走到写字桌前,从一摞书后面拿起红色的话筒来,“喂”了一声, 然后表情热烈地说了起来,末了,她对着那边说: “你没什么事儿就回来吧,有三个人在等你呢。” 又过了半个小时,吴红禄才回来。他的典型特征就是矮、黑胖。四十多岁的 样子,肥厚的手里提着“掌中宝”手机,他嗓门宏亮,一进门就对林雯说“对不 起”,然后给那女孩叫“华”,问华谁谁打电话来了没有,谁谁谁回音了没有, 女孩一一答复。听说话他们是从属、工作关系,看样子却有一种亲昵。然后请他 们坐下,对蒋立言说: “是你有一部稿子吧,叫什么时代的?” “是《同居时代》。是我刚完成的一部长篇小说。写的是在改革开放第二个 时期,社会大潮变幻不定的大背景下,一群年轻人的婚恋悲喜剧。他们处于一个 情感、道德、价值观都日新月异的年代,人们失去了信仰,解构理想,回避崇高, 拜金主义、实用主义、享乐主义横行泛滥,新思想、新观念与传统的思想道德形 成一个巨大的落差,他们迷惑而惊喜,跃跃欲试又惴惴不安,在新旧道德的激烈 斗争下,他们恋爱、谈婚论嫁,直面一切既定的客观事实,他们流泪、流血,甚 至付出生命的代价,才换取了一点点儿醒悟,才能日益成熟起来……”蒋立言象 背课文一样滔滔不绝,又好象讲述自己的写作大纲,写作的过程中这些已锲入脑 海了,今天一见了书商,一见了可能使自己的作品风行于市的人,便有些激动地 排了队溜出来了。 吴红禄坐在那里,一边听一边“哦、哦”,见他没个完,讲完中心思想后又 想讲段落大意,便打断了说: “你写的不是纪实文学啊,我在电话中听林小姐一说,以为是一部纪实文学 呢,现在市场上有关隐私的书卖得很热,我想一部名叫《同居时代》、以一些同 居的事为主并加以分析、评判的书,做出来肯定好卖。没想到是一部小说。你能 不能以我刚才的思路把它改成一部纪实性的作品,好象问卷调查似的?”蒋立言 一下子愣在了那里,他没想到兴致勃勃地赶来,这儿却是“猴吃麻花──满拧” ;更没想到吴书商会轻轻松松地让他把半年的心血连血都换了,好半天,才断断 续续地: “这……我写的是小说,至于纪实文学……以后、以后可以试一试。” “我现在感兴趣的是纪实文学,小说是不可能做的。现在小说的市场不怎么 好,象什么恋啊、情的太滥了,不是很好发。我想你回去可以做一下调整,把它 改成或另起炉灶,搞一部纪实的,这咱们可以合作合作。其实也不太难,弄几个 问题,找几个阶层的人,瞎编也行。”吴红禄直来直去,不容蒋立言说什么的推 开了这次合作。 蒋立言望着人家,眼有点儿发直。如果梦破灭时也会“啪”地响一下的话, 那他的脑海里已经“噼噼啪啪”了。来之前想得太多、太好了,以至于现在如梦 初醒、哑口无言。 “哦,原来你只搞纪实的啊,是我事先没讲清楚。”见蒋立言发呆,林雯插 话缓解气氛了,“不过现在的行市也没个准儿,前一阵儿热的搞出来后没准都过 去了;看着没什么戏的也许就能火起来,总之,市场化了,操作性很强,是不是?” 蒋立言没有听清她们说些什么,无非是一些遮掩、寒喧的话,直到告别出来, 内心的沮丧才巨大而真实起来,一时间,心情格外阴沉,脸也木起来。 “很失望吧?都怪我,没问清楚。”林雯察觉出他的情绪低落,颇有歉意地 说。 “这有什么,这就跟在菜市场上一样,你硬批给卖芹菜的一些鸡蛋,人家有 个要吗?再找别人呗,又不是只有一个书商。”陈玲早就调整过来了,或者她一 开始就没有盲目地乐观。 “他也太功利性了。”蒋立言还一副怨妇神态。 “你就是这样──一会儿激情冲涌,一会儿又心灰意冷,写诗的都是狗脸, 说变就变!”陈玲也说,并在后背抻了蒋立言一下,暗示他不要不管不顾的。 蒋立言抬起脸来笑了一个。 “别管他了,今晚你们住我那儿,吃完饭咱们玩麻将,正好凑一桌!”林雯 朗声说道。 第二天吃完早饭蒋立言与陈玲就从林家出来了。林雯已为他们联系了另一个 书商,约在了上午十点。蒋立言见林雯找这个找那个的闲不住,就不想再耽误她 了,让她忙自己的事,他们自己去谈,并想下午直接坐车返回去。 对省城他也算熟悉,没费多大力气就找到了书商林志强住的朝阳宾馆。林志 强在等着他们,他不同于吴红禄,年轻、干瘦,而且说话也客气,显得很有修养。 见他这样,蒋立言又萌生了一些幻想,又大同小异地介绍了一遍,还把故事梗概 讲了,林志强很有耐心地听完了,然后一笑: “听您这一讲,我明白了一大半。怎么说呢?我觉得您很有编故事的能力, 有波澜、有高潮,而且您写了多年的诗,语言不会太差劲儿。只是有一点,小说 的字数好象少了点儿──所以稿子我也不用看了──十五万字,也就七、八个印 张吧,我们要作的话,定价定不上去,就不会有多少利润。我想您最好把它抻长, 二十五万字到三十万字最好,最少也不能低于二十万字,否则的话,不太可能有 人想做。还有,您在城市生活过几年?” “不到六年吧。”蒋立言答道。 “不到六年。那也不算短了,那你不至于思想这样落后啊?”林志强突发惊 人语。 “怎么?思想落后?不知表现在哪方面?”蒋立言心里一沉,不过很快反应 过来,问道。 “您写的《同居时代》,意在描写现时社会的同居现象,刚才听您介绍,您 对同居、婚外恋等现象持强烈地批判态度,而这些现象正是社会进步、人们个性 得到解放的标志。在我们的传统社会里,贞节牌坊充斥着乡间、城镇,时时处处 在躲避真爱、压抑本性,这是五四以来我们一直反对并努力使之改观的。现在改 革开放已有一段时间了,人们不但从生活水平上得以改善,在情感世界里也发生 了爆炸。一些旧的被摈弃了,一些新的、实践型的吸收了进来,这正是进步的标 志、发展的标志。而您这种思想与观念,至少落后了十年。” 林志强显然是那种善于思索又不乏自己见解的人,他头头是道地阐述了自己 的观点,又毫不客气地批驳了蒋立言。蒋立言没有慌,在听他说话时,脑子也飞 快地运转起来,把自己的话也想好了: “首先,我不否认旧道德中有许多陈腐的沉重令人窒息的条规,而新思想、 新意识确实使许多方面轻松了起来、明快了起来。对于刚露头角就已横扫一切的 新意识,我本人不但不反对,而且还身体力行,在作品里也是这个态度。我所针 对的,只是那些貌似现代实则落后的东西,任何事物都有个轻重、深浅,我们可 能反对包办婚姻、纲常伦理,我们渴求自由恋爱,拥有一个色彩缤纷、真实又真 切的人生,但这些不等于我们造成性解放、乱交。我们不能从这一端滑向另一端, 要知道‘过犹不及’。我作品中的人物就是在传统与现代两座高峰之间的峡谷里, 被挟持着,他们既有传统道德的操守,又正接受很多现实的花花绿绿,他们深切 地感受到巨大的心理落差。我的作品只是表现,而非赞成或抨击,现象出来了, 自有人会考虑,会回头看看走过的路。这会有益于今后的行走。” 蒋立言进入了一种状态,反倒不在乎能不能“合作”了,因为受到置疑的, 不是名和利,而是自己的思想及思索的价值。 “我提个问题,希望你能如实回答,”林志强转换了战术,“就是你在你妻 子之外,有没有对其他女人动过心,比如一些明星、歌星,你是不是想过和光彩 照人的她们在一起?如果你有机会了,有能力了,你会不会改变你现在的状态走 向她们?我想你会的,这就是人的 本性,爱美,追求更高、更好的东西,如果压抑了、粉饰了,就是一种虚伪, 就是落后!“ “我承认我对很多女人动过心,甭说明星和歌星,就是漂亮一点儿的也能使 我动心,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这无可厚非。但我不能满大街地找人做爱,然后一 个又一个的更换,我觉得你我的分歧不在本性与自我上,而在社会规范和道德秩 序上。” 听到这里,陈玲也插了进来,对林志强说: “按您刚才的说法,如果既定婚姻违背了本性,不再有欢快可言,那就已经 死亡了,也就没有维持它的必要了。可社会上的有些同志,他们讲求生活质量, 所做所为却背着自己的结发妻子,没有几个会把情人拿到大街上晒太阳,然后请 老婆与之一一比较,评比孰优孰劣后再果断选择。他们敢于把情感放飞,却不敢 或不愿意砸碎所谓的家庭牢笼。我觉得这才是最大的伪善、新型的封建主义,而 不是意识现代不现代的问题。” 话说到这份儿上,已是界线分明又难分胜负了。林志强一笑,开始转移话题 : “其实什么都不能以偏概全的,传统也好,现代也好,都鱼龙混杂、泥沙俱 下。正如你的小说中所描述,现在同居、婚外恋、偷情的很多,卖淫的也比比皆 是,这是一种潮流,许多人如此,反对的声音就非常弱小,有那么一句话:‘谬 误说三遍后就成了真理。’你想,如果一个人知道了您小说中的态度,而他或她 正是同居者、婚外恋者、偷情者、妓女或嫖客,那他或她会不会掏钱买您的书呢?” 从省城回来后,蒋立言把长篇小说完全抛在了脑后,至少是暂时的。世界上 有好多事是他不能预料和安排的,经过这一次验证后,他倒更明确了自己的创作 思想,就好象进一步明确了人生一样。他在心里让自己放下,就如同以前毫不犹 豫的拿起一样,然后,扭头去干些别的。 这一段时间以来,他计划前的激情与事后的感伤明显短促了,事情很多,周 围环境也不允许。这个变化使他的诗几乎绝迹,偶尔有几个句子恍恍惚惚地游来, 也虚浮,形同杂种。这些只是脐带一样的东西,连接着他与校园,现已干枯、多 余了,象清末人们头上隐隐藏藏的小辫子。在单位里,陈秋田也写诗,但这小子 是个用情不专的人,永远不会为谁去殉情,属于跳油锅都要挑个高坎儿的理智者 ;比他年龄大的阿贵已经老练多了,每每都是很恰当地沉默;还有黄玉河,也已 经变形变得可以了,如果他以前确实曾鲜嫩过的话。自己同他们差不多一样了。 只有张原会,还是那么显傻,白比他年长了。但他是迂腐的,而自己是聪慧的, 甚至比前三者还要聪慧。 自己一直在成长着,而且已成长到一定的程度。他有了一种有别于校园时期 的感觉良好,他感觉得到自己是状态良好的忙;而且有神存在,运气中等。 黄简到市里来了,带来了好消息:志安县委宣传部为了宣传本县企业形象, 为企业家树碑立传,决定编撰一本报告文学集《东风劲吹》。报告文学集工作由 常务副部长肖铁权主抓,黄简等人撰稿。黄简一脸得意地把宣传部的红头文件装 起来,然后对蒋立言说家里话: “这跟别人没关系,全是你老兄我想出来的。是你编青年文学作品选给我的 启发,我为什么不照样儿弄他一回呢?于是我就拉虎皮,作大旗,你看还有那么 个意思吧?” “事儿倒是好事儿,至少我写霓裳公司的那篇可以收进去,还不再挣回钱? 再说,县里出面,企业也肯掏钱,一捣腾就赚一笔。”蒋立言说着也高兴起来。 “我找你就是为这个事儿!怎么样?像作品选一样,帮咱弄一个专号,有什 么难处你尽管说,少不了你的好处!” “我跟《文学与社会》的朋友联系一下,你们交足钱问题就不大,我不要你 什么好处,只要把我那篇收进去,给我该得的稿费就行了。就当给你帮回忙!” 蒋立言在心里迟疑了一下,还是很豪爽地说。有些事他不得不瞒着黄简,虽然他 从不怀疑他俩的友情。 “不就是八千嘛,凑!你对你的朋友说,有什么需要的尽管开口。你也甭跟 我客气,要不你挂主编?”“你们宣传部搞,我挂哪门子主编?”蒋立言笑道, 并指点他,“我劝你也甭挂,‘大树底下好乘凉’,高帽儿全送出去,每一顶都 会起每一顶的作用。事情办好了,你不但挣钱,弄不好还会被提升呢!” “立言,你可是越来越老练了。以前读的书全化成招术了,真是‘三日不见, 当刮目相看’啊,佩服,佩服!”黄简拍着他的肩膀,由衷地说。 “哪里,要学会生存嘛,既然出来了,就不应是弱者,你说是不是?” 黄简住了一晚上,第二天就兴冲冲地回县等消息去了。这件事是送上门来的 烤鸭,不需要蒋立言和陈玲多费心机。他把电话打给林雯家,林雯很高兴,表示 她那边没什么问题,让他放开手组织,提成与前一本一样。蒋立言压抑住喜悦的 心情,给刘江云打电话,告诉她很快又有一个活儿交给她了。他觉得在言辞之间 已经把自己羽翼丰满的意思传递给她了。刘江云没说什么,只是在电话那边告诉 他: “有活儿当然好,不过你们编的那本作品选,不是林雯交印制费吗?可她现 在还没交,不知有什么问题没有?吴厂长昨天打电话问我了。” “没问题,我刚从省城回来,在她家住的。她这个人挺有能力的,心肠也热, 我想不会出问题,可能现在一时运转不过来或者其它什么原因。” “这倒没什么,我们相信你。”刘江云说。 时间过得真快,一晃蒋立言与陈玲结婚已有二百四十天了。这期间,陈玲回 过三次娘家,平均二点二二个月回去一趟。蒋立言则一次也没有。虽然陈玲每次 回去都能得到礼貌地招待,那情形也好似天伦之乐一样,但于他这个女婿并没什 么关系。一家人还是回避着有关他的话题,好象女儿没恋爱、没出嫁似的,绕过 雷区后大家若无其事地说、笑。这并不算什么,人家父女亲情都退回到两盒点心 上去了,自己又算得了什么?原先看着别人亲家公、亲家母、小姨子、大舅子地 来往繁忙,蒋立言也有些伤心、有些愤恨,到后来就不再去想了。他力求拥有一 块纯粹的的空白。 但这一点儿并不影响他们俩的关系,反而使陈玲没有了后路,没有了述说委 屈、搏取同情甚至调集援兵的可能;而蒋立言总有娶了一个灰姑娘、孤女的感觉, 你不去疼她谁疼她?这样的际遇使他俩很清醒,无处说凄凉,也只得默默挣扎, 目标像一盏四溅着红光的大灯笼,在前方的夜空里摇摇曳曳着……这样说不是说 他们不吵架。也吵,有些还逐步升级,只是在即将撕破脸皮、摔门而去、他妈妈 的一去永不返的当口儿,互相退让一步,和好如初,颇有些“穷人孩子早当家” 的味道。 蒋立言还有婚前那种渴望逃离的心态,在吃着陈玲弄好的饭菜、套上陈玲浆 洗过的散发着洗衣粉清香的内衣时想,真有点儿“烧包”的嫌疑。他现在正坐在 书桌前与一个女孩儿谈话,陈玲去学校了,他经常有大块儿的时间躲在屋里看书、 爬格子、幻想艳遇。这女孩儿是第二次来,谈文学,与蒋立言一起把象征、通感、 手法、主义咀嚼烂了吞下去。 “古大现在怎么样?写诗的还多不多?”蒋立言问。 “有,许峰他们几个人写得频,但成绩也不大,不如你们那时候。”女孩儿 说。她是蒋立言的小师妹,入学才半年多,上次蒋立言回母校搞座谈时她在座, 末了出门时递给他一张纸条。对,她就是让蒋立言心“一动”的冯静。 “这跟氛围很有关系。我们刚进古大时,古大已有‘四大才子’了,江波、 孙擎天、杜运成、虹帆。江波诗写得很好,大二时就参加了省青年作家创研会; 孙擎天、杜运成长于小说,都发表过中篇,虹帆的散文经常在外面拿奖。这四个 人带得古大的文学浪潮冲涌不歇,文学社活动频繁,社刊《江流》的名气就是那 时创出来的。我也拼命地写,四处乱投,等‘四大才子’离校后,我就成了主要 的,当上了社长……”蒋立言仰靠在椅背上,两眼眯着,陷入了对往事的美好回 忆中。 冯静在一旁坐着,听得入神,一会儿抿着嘴,两眼闪着光;一会儿轻轻笑出 声来,两靥飞红。她是美丽的,还是齐耳短发,脖颈白皙得看得见蓝色的小血管 ;穿着一件白毛衣,把上身的曲线勾勒了出来,象一团白云,模模糊糊地散发着 温软的清香。 “我读你那本《飞翔的梦》读了三遍了,里面的一些句子真好,既朦胧又真 切,如那首《雪落无声》:‘雪企图掩盖秋的残痕/孰不知她本身就是一种令人 伤心的/事物’,给人的感觉就好象片片雪花把你给罩住了,你仰起脸来,雪却 没落到你脸上,而是在你呼出的气息中倏地消融了,你感到的,只是那一丁点儿 短暂而恍惚的凉,这个时候,泪就不知不觉地下来了。”冯静述说着,她的心潮 翻涌不止,眼睛变得迷离。 “你怎么不给我看你的诗呢?你知道吗,你的感觉真的很好,有这样天资的 人,不写诗简直是一种浪费!艺术是论不得数量和名声的,你拥有这样细腻的心 情,你已经是一个不折不扣的诗人了。你相信我,把你的诗给我,我会细细地用 心地去读,没准儿我就是发现一代女诗人的伯乐呢!”蒋立言有一点儿因感动而 激动,他极力劝说这位如诗的女孩儿拿出她的诗来,这样的话,他就会看清外表 文静迷人的她有什么样的内心世界。 “我没有信心。我写的只是自己的心情,也只配让自己看,就好象上天落在 我心灵里的雪一样,外面的阳光一经射入,就化了。”冯静垂着头,温柔地执拗 着。 蒋立言心一软,神绪一飘,张口说道: “你呀,怎么说你呢……” 蒋立言一句话没说完,门一开,陈玲走了进来。三个人均一惊,都有所反应。 蒋立言赶快说: “陈玲,这是咱们的小师妹,叫冯静。现在读大一呢,也喜欢文学。” “哦,什么时候来的?喝水不喝水?”陈玲摆出女主人的架式招呼冯静。 “你甭忙了,我不渴。”冯静连忙止住了她,“陈姐,你与蒋哥是一届的吗?” “是,他没告诉你吗,我分在市三中了,这不,刚上完课。”陈玲不显山不 露水的。 “哦,都六点多了,”冯静抬起手腕看了看表,“不早了,我得回去了。” “甭走哇,怎么我刚回来你就要走?留下一块儿吃晚饭,学校食堂里的饭老 吃挺没滋味的。”陈玲挽留她。 “是啊,等一会儿让你师姐弄两个菜,她手艺挺好的。”蒋立言也说,不过 他觉得自己的话有些干巴巴的,他是笑着,但脸上肌肉发紧。 “不了,不了!我有个同学说晚饭时找我,我不在不行!” 冯静起身向外走,很匆忙,看那样子,他们拦也拦不住。他俩跟着走到门口 时,她已“通通”地下楼了,只是回头挥了一下手。 蒋立言回到桌前,坐下,拿起面前的一本书,翻开,读;好象他正读着书呢, 冯静来了,现在他接着把它读完一样。 陈玲不说话,开始收拾屋里,把床上放着的纸盒子放在旁边的方凳上,拿小 笤帚扫了扫床单,把散落着的几本书拿起来,走到书桌前。蒋立言还是读,眼看 着书页不动,陈玲轻轻地说: “妨碍您了吧?” “你说什么?”蒋立言听出她话音不对,反问道。 “我问妨碍没妨碍你。本来是我回来妨碍你们开心了,偏做出她来造访妨碍 你读书的样子,你去演戏吧,准行!” “你说什么呢?吃得哪门子醋!”蒋立言的声音一下子提高了,他很容易地 发了火。 “你怎么知道我是吃醋?你若不制醋,我到哪儿吃去?”陈玲毫不示弱。 “你看你那样子,我不制醋不淡死你!世上不吃饭的女人有,不吃醋的女人 没有。”蒋立言的口气软了下来。 “你瞧你那德性,还师妹呢,你的师妹是什么含义我能不知道?少跟我来这 一套吧。这招术也太老点儿了吧,该换新鲜点儿的了。”陈玲的口气也软了,好 象在开玩笑似的。 “你怎会不知道,小师妹。”蒋立言上前一步,搂住了她,“你怎么跟日本 鬼子进村一样,一进来就用狗鼻子嗅来嗅去的,好像哪儿都有地雷。” “你才狗鼻子呢!”陈玲笑了,“不过我也不用担心,你这个人耍花招都耍 不好,特笨!” 蒋立言换了抱的姿势,把她整个都圈了进来。亲额头、亲鼻尖儿: “你不笨?卖了你还帮着人家数票子呢!” “你甭用‘肉体子弹’,今天你不说清楚没个完!”陈玲晃开脑袋,躲开他 的吻,把身子向外仰。 蒋立言不管她,把她推到床上,腾出一只手来解她的腰带。 “你这个色狼,是不是刚才跟小丫头呆得欲火焚胸,到我这儿来发泄了。” “就是欲火焚胸,谁让你冷着我了,都几天没做了,再这样下去,我都成了 花痴了,见谁都要‘MADELOVE’!” “……压得我喘不过气来了!” “你这个狗东西,你这种马!” “……” 即将开始时,陈玲不再佯怒,而是伸手坚决地挡住了他,神情严肃地说: “先告诉你:甭管是什么,我以后不想再见到她,嗯?”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