续篇 第十章 王主席跟蒋立言谈过话后,会计穆梅就找他来了。穆梅说,经研究你所占三 楼的房间属于租赁性质,应按月交纳租金,你是去年七月中旬正式入住的,从那 时到现在已有十个月了,可考虑到你的情况,前五个月给你优惠掉了,你补交后 五个月的五百就行了。蒋立言一听就傻了,他没想到还有补交这一说,这哪儿叫 “雪上加霜”?纯粹又下了一场不小的雪!五百元,已经不在流言的范围里了, 而且已经关乎到文联的利益了。他越想越气,一句话从喉咙里蹦出来:“你们从 我的工资里扣吧,下个月工资我不要还不行!”穆梅说:“你甭想歪了,补交是 补交,工资是工资。”“那我没钱怎么办?这么着,算我欠着行不行?!”他叫 着。穆梅见他脑门上暴出了青筋,就一笑,说:“这估计没问题。” 穆梅一走,蒋立言就从心里盘算再次跟谁借钱:阿贵是不能再找了;家里又 不行,亲戚们都把他作为下一辈儿的榜样了,回去张口借钱,少了白白开口丢面 子,多了庄户人家攒来不易,肯定传到父母那里,那他们肯定慌了神儿。只有从 市里想办法了。找秋田,他再喊难也能挤出二、三百来,还有张原会,拿点儿钱 应该不成问题,反正不到万不得已,不让陈玲想办法。 这样想着,他的心宽松了下来。自己还是有些朋友的。神经刚要松弛却又猛 得一弹:若那事传扬开来,自己还会有那么多朋友吗?他们会怎样看自己呢?秋 田、阿贵、张原会,还有刘江云,自己还能那么无拘无束地与他们谈笑吗?不, 不能失去这些,要千方百计守住这个秘密,虽然它脆弱得如一枚鸡蛋,而且已破 了一个洞,但一定要堵住,不要让蛋黄淌出来── 最后他才发现,这几天一直在想老质文,一边儿想着一边儿恨,而对于负他 甚重的林雯、黄简,却无暇顾及了。 两天后,他俩再次坐上去往丰西的公共汽车。兜里揣着凑起来的三千元,他 们好长时间没说话。第一、他们认栽了,同时也表明已经原谅(?)了林雯,主 要原因是他们已经不耐烦(?)了。形体的忙碌、心理的压力一刻也不愿再忍受, 好在还算年轻,认一回输就认一回输吧。第二、质文索要的钱凑齐了,可那老东 西会不会变本加利、得了便宜卖乖呢?就算他这儿封住了嘴,别的地方、别的人 会不会同样发难呢?那样的话,后果是一致的;但只得过一时说一时。除了做积 极的又可能是徒劳的防御准备,这一步是必须走的。一个侥幸“可能”,价值三 千元! 老质文笑着接待了他俩,还是那个饭店,还是他的儿子和他朋友;看他们的 神情,好象在搞受降仪式一样。这些蒋立言早已经考虑到了,已经认输了还能在 乎人家的表情如何吗?重要的是自己的反应。 老质文的儿子在点钱,很熟练的样子,还象小贩一样边点边翕动厚嘴唇。老 质文的朋友在一旁看着,他的立场明摆已经定了却还努力使自己旁观、客观,显 得无所事事的样子。蒋立言不再看他俩,扭头对老质文说: “钱如果没问题的话,咱们就该做结束工作了。请你出一个证明。” “什么证明啊?”老质文也把目光从儿子手里的钞票上收了回来。 “就是证明这件事已经完结。你所交费用已退清,也得到了补偿,你得出一 个永不提此事的证明,也正如你所说的‘保护有前途的年轻人’。”蒋立言怕他 反悔,故意用他的语气说出他常说的话。 “行啊,我说到一定会做到的,不过我没戴老花镜,我说你写,然后我签字, 行不行?”老质文没有表示异议。 蒋立言表示同意,他掏出纸和笔,等着他说。老质文干咳了一声,坐正了身 子,开始说: “兹收到蒋立言交来补偿金三千元整,至此我的要求已全部得到满足;故话 符前言,今后不再追究专号之事,原谅蒋之疏忽,为保护年轻人计,永不提此事。 特此证明”。 蒋立言把日期写好,又仔细看了,才把纸交给老质文。老质文拿过来扫了一 遍,从上衣兜里拔出钢笔,字迹工整地写下了自己的名字,然后笑道: “能让你这样的青年诗人给我做一回秘书,真也值了!” 几个人都拿眼看着蒋立言,蒋立言没什么,微笑着回了一句: “哪里?给你这样的老作家当秘书,是我这个年轻后辈学习的好机会。” 三千元买了一帖狗皮膏药,粘乎乎地贴在伤口上,使视线也呈酱黑色;表面 是糊住了,而内里仍有钝痛,软软的,一按就流走了,已满是脓了。 蒋立言的感觉是大改变了。在这个文联大院,人人都好象已经清楚了自己而 不说,而这“不说”尤使人不安;日隐雾里,风起天边,一切还没有来,一切都 可能来,一切迟早都会来。他知道,纸里包不住火的,无论火多小,纸多厚;无 论藏多久,也会显露出来的,这才称得上秘密。他又索性狂想:不如一把把狗皮 膏药扯下,连着血痂,连着皮肉,一块儿扯下,让伤口红艳艳地朝天而露,让人 一眼就能看到里面的血流,那才是长舒一口气的坦坦荡荡的痛!但他又迟疑着, 是不敢,他怕,怕痛。为了躲避一时的剧痛,忍受着长期的隐痛。 他突然对所有的同事充满好感,好象有求于人家一样十分客气,总想为人家 干点儿什么。相信不出十几天,文联里的人都会想:立言这个小伙子,真是一个 和气、热心肠的小伙子! 对几个要好的哥们儿更是这样,见到陈秋田和张原会,就想:以后有可能借 他们钱吧?见到阿贵,就想:人家借给自己八百块钱呢!他的样子使他们感到别 扭,阿贵骂他:“立言,你他妈这是怎么了?一见了我就呲牙献媚,对,我是借 给你钱了,可你不至于让我见了你就难过吧?” 他也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跟几个朋友是说不得的,现在谁知道谁呀,黄 简难道不是自己的朋友吗?他有时也想:自己没有对不起文联的地方,自己是辛 辛苦苦的,文联又有哪点儿特对得住自己了?但还是不行,他总在意识上先输给 众同事们了,总想一旦真象大白、箭如雨来时,甭说有人站出来护住自己,有一 些人引而不发就相当不错了。 他闷。不能长时间在人前说话、做事儿,也不能在陈玲上班后独自在熟悉得 枯燥无味的小屋里,于是他又恢复了上大学时的传统,去看录像。他坐公共汽车 到火车站那条街,目光粘在写满凶杀与艳情的广告牌上,然后进去坐在一大堆民 工中间,不耐烦地等待“毛片儿”的放映,一起喊“老板,换片儿”!看完“黄 片儿”出来后,裤裆里湿湿的,才想起自己原是有老婆的,而且老婆既有品位又 长得不赖。然而他走回小屋时头脑就清醒了,恢复了理智的他不可能象录像里的 人一样不分昼夜不分场合的与人做爱,自己也有知识,也有品位啊。而陈玲悄然 告诉他,避孕套又使完了,他就想:是买四元一盒的还是买十二元一盒的呢?自 己坐车、看录像已属于浪费了,在这上面说什么也不能奢侈了。他不禁想到上大 学时一个哥们儿的一篇挺臭的小说的开头:“我穷得连避孕套都快买不起了!” 又佩服那厮确也感受精良。 然而一出去他又想文联、想众同事们,想他们在干什么,是不是有了新的议 论的话题,是不是又发现了一个尾大不掉的恶徒?每次回来临近大门时,不禁惴 惴,生怕迎面遇到暴怒和明显的鄙夷;进了大门后就捉住每个人的脸色不放,一 见人家一派祥和,自己也“扑通”一声一块石头落了地。 于是他也尽量不出去,即使枪弹刺来也要以正面接受。他躲在屋里听音乐, 把录音机开得很凄婉: “亲爱的,在你熟睡的时候我已离开你 亲爱的,我在你的额头留下一个吻 我忍不住哭了 离开这个城市,我不是你想要的那种男人 离开这个城市,亲爱的,我不回头,可我不是不在乎……“ 他把抽屉翻得乱乱的,许多前朝往事都出来了,他随手扔开,贺卡、笔记、 信件、照片,散落得满地都是。他蹲在地上,用手翻着自己以前的笔记: “《麦克白》是莎士比亚四大悲剧之四,主要写人性恶──异己的力量,外 在于自己的力量。为什么这么多的罪恶,为什么人走向罪恶?人们已切断对彼岸 的眺望了,不再指望来生了!精神遂出现大片的荒芜。麦克白与其夫人相比,罪 恶得太脆软了,而且所有恐惧都浮在了表层,他只有在充满喧哗与骚动的人生中 幻灭乃至死掉。可怜的恶人才是悲剧的主角,他自此杀害了自己的睡眠,再也享 受不到自己灵魂的安宁了!他的良知在恶行即将开始时悸动,他怕突如其来的敲 门声,他喊不出‘阿门’来,但他说,我又无法去回避我的野心。” ──是啊,“可怕的不是堕落,而是堕落时清醒着”,谁不渴望垂恩,谁不 渴望得到宽恕,但我又无法去回避我的欲望!性格为恶左右,独立地位的丧失, 心灵异常痛苦,这不但是麦克白人生的虚无,亦是现代人不可医治的病!在这人 性恶同样大为释放的年代,我一个文人又能如何?这其实也是整个社会人群的穷 途末路! “莫里哀《伪君子》中的达尔丢夫是伪善者,本是贪食享乐的、好色的、贪 财的、自私的,却做出截然相反的嘴脸。这表明了新旧势力势均力敌的社会现实, 人类社会道德秩序与现实人生的冲突。理性生活与感性生活没有达到统一时,伪 善绝不可避免。” ──享乐与财色,又何尝不合乎人的本能啊,达尔丢夫在他那个时代只能是 伪善,而这个“同居时代”讲究赤裸裸,是“笑贫不笑娼”的! “……在这人群里蠕动着一片肮脏的人形甲虫,爬行的土灰虫,丑恶的蜈蚣, 有毒的蜘蛛,它们生长在腐败的物质里,到处爬行,钻、咬、啃。在这些东西的 上面,则是一片光怪陆离的幻境,由金钱、科学、艺术、光荣和权力所缔造成功 的梦境,一场广阔无垠、惊心动魄的噩梦──丹纳《巴尔扎克论》”“君子和而 不同,小人同而不和。君子泰而不骄,小人骄而不泰。君子易事而难悦也,说之 不以道,不悦也,及其使人,器之;小人难事而易悦也,悦之不以道,悦也,及 其使人,求备焉。” ──长歌当哭!长歌当哭! “穷则变,变则通”,在这样窘迫的状态下,蒋立言不得不苦思冥想,试图 有所突破。他又一次想到了吴秀娟,这个女人有着她自己的办法,混得很不错, 在肖大鹏手下成了“二大款”,无论方法与动机怎样,但毕竟能为人办点事儿。 想到这里,蒋立言犯了踌躇,自己已经从她那里获得了两次照顾,再去找她好吗? 再说,第一次与她有实质性进展,是因为她的主动,第二次是自己带着书在“朋 友”帮忙的前提下燃着了“旧情”;而这次什么也没有纯粹为求助而去──自己 的主动性越来越大了,性质也变了,越来越象卖淫女了! 他为自己找不出更好的称谓和借口来。对陈玲那边儿也一样,原先做了就做 了,烦闷、心理不平衡,权当发些小“脾气”,或者手淫一次;而现在却有了维 持这个新建起的小家庭的悲壮感。男人为什么不能这样,当他们的身体也被人需 求时?他奇怪自己竟然有了这样的想法而为什么不抽自己一记耳光。他又想:如 果陈玲有了象自己一样的理由而和别的男人滚到床上,自己会不会表示理解而不 发疯?这个念头一起,他的心就好象被猫迅速地抓了一下,右脚也模拟地猛踢了 出去,空气悄无声息,也只有落回原地…… 吴秀娟很高兴他来。蒋立言看中的是物质、是金钱,而这些大款、“二款” 们看中的偏偏是学历、品位,这世事大多这么颠倒着。谁他妈也没办法! “怎么这么长时间没联系?你的气色不大好,是不是这一阵儿不顺?” “唉,在世上混不容易,男人在很多方面不如你们女人!” “当然不是那么容易,不过也看你怎么做,你说呢,嗯?”吴秀娟笑眯眯的, 用手指托他的下巴。 “你现在很得意,是吧?”蒋立言向后一仰头,心里说不出来的恶心她的姿 势。 “怎么,那么敏感啊,这有什么?男人对女人,女人对男人,不都一样吗?” “我第一次就说过你有些变态,是不是?”蒋立言没有避开她再次伸过来的 手指,不过声音低沉了,眼光也冰冰的了。 “变态?到现在你还那么文绉绉啊,有什么用啊?在这世上,你得到任何一 样东西,都会失去一些别的东西,你无非是需要钱呗,不妨说明了,省得大家在 一起时云山雾罩地不舒服!” “你──” “你什么?不是这样的吗?不过我还真喜欢你这样子,就要的这一口!” “你他妈混蛋!” “你──你给我回来!” 蒋立言仰起脸来,对着城市的天空,笑了一个。这笑无含义。他信马游缰地 向回走,感觉有股暗在的力量驱动着他的双腿。 这是黄昏时分,陈玲还没下班,他也无心回到那小屋,走到一个街口时,他 没有直接走,而是一拐,奔不远处的古城大学去了。 冯静也很高兴他来。忙着把书本收拾收拾,让身边的一位女孩帮着带回宿舍, 然后跟他走了出来。 两个人走在大街上。街上行人很多,净是学生。他俩就一直向前走,边走边 说。夜色降临了,他们与街上其它人之间也模模糊糊了。这时,他们才意识到吃 饭的问题,就开始争,各自说各自的理由,最后冯静伶牙利齿地胜了。但蒋立言 不让她多破费,选中了路旁的面摊儿。 面摊儿的生意很红火,一会儿就热气腾腾地煮出一锅来;他们俩在一张圆桌 上坐了下来,要了一大一小两碗面,一会儿面上来了,他们拿起一次性筷子挑着 吃,互相让蒜,又都摇了头。冯静的前方挑着一盏灯,灯光很亮,蒋立言看着灯 光里她那年轻而美丽的脸,思想难得的空静。 吃过面,他们接着走,边走边说。这条大街的尽头座落着东关公园,他们就 顺理成章地进去了。五六月交错,公园里不错的景致,这时俱是黑糊糊。不过很 好的氛围、很好的环境;公园里人不少,多是青年男女,在角角落落里隐隐现现。 他们坐在一条长椅上,灯在不远的地方,但四周是较为茂密的植物。他俩坐 着,说话。灯光透过枝叶射了过来,冯静的脸向着那边,脸庞、前胸被照得迷离。 最初他只感到确是美丽,一时间没了话。一会儿他流出了泪,并且哭出了声, 由于很久没哭了,他自己都很陌生那声音。 两个人抱在了一起…… 血,在冯静白皙的腿上。泪爬满了她的脸,分不清是她的还是他的。 血,也在他手指上。他感觉到了疼。他不小心碰在长椅的钉子上了──他发 现自己的血竟还是殷红的,那颜色鲜鲜的,出乎他的意料。 “穷则变,变则通”不行了,就得引申到“人挪活,树挪死”上。从江云宾 馆出来的一刹那,蒋立言就取得了精神上胜利的转移;吴秀娟没什么可依靠的, 她能做的自己也能做。他忽得就有了新想法。是以前苦思冥想而不得的空茫茫中 的一道闪光,上天对他的考验、对他的安排让他捕捉到了、参悟到了。真他妈妈 的! 陈玲也为他这个想法吃了一惊。 “你知道企业上工资普遍高于机关,而且机会多,在这里你什么时候才能熬 到副主席、主席?而在企业上,老总看上了你了,你就是个主任,一个月多少工 资?一、两千还多呢!”蒋立言向她解释着。 “你是从哪儿受了刺激?”陈玲一时不能接受放弃公职的打算。 “什么刺激?这是时代的趋势,你想想吧,呆在这没任何油水可捞又全是知 识分子、整天勾心斗角的地方,我算个什么呀?而到了企业上,大专就是大专, 本科就是本科,很实际、很公平的。再说专号的事儿已经发生了,纸里怎么包得 住火?与其坐而待毙,不如事先想辙。” “那你一切都不要了?”陈玲好象有点儿动心了。 “停薪留职呗,给领导送点儿礼,到时候什么也少不了咱的,这叫进可攻、 退可守。” “咱们总是想得很好,实施起来却步步后退,算着哪样都赚钱,可到头来─ ─” “到头来怎样?是不是‘黄鼠狼钻灶膛──毛干爪净’?”蒋立言把她的话 接上,“其实很多事不能怨别人,只能怪自己防疫力不强;就拿林雯来说吧,就 算有这样的风浪也拿她无可奈何,因为咱们还没闯开,一下水就碰见了鲨鱼了, 认倒霉就行了,等以后关系网建立了,再……” “你总羡慕这个羡慕那个的,什么关系网?弄好了行,弄不好每一个格都能 勒住你,使你窒息而死!”陈玲说。 “现代人们都逐渐精明、善于计谋了!其实这是一个乱世,虽然没有战争、 饥饿、瘟疫,但大乱始于人心,人心叵测,真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啊!” 有了“理论基础”,行动就好说了。他俩开始翻报纸。现在的报纸上除了卖 淫的不做广告,什么信息都有。他们很快找到了:市金华商贸公司招聘公关广告 部主任,要求大专以上文化,三十岁左右,懂英语、电脑,有一定的策划能力, 月薪一千五百元。这不能不让他们高兴:这些条件几乎就是依着蒋立言要求的, 看来一千五的高薪跑不掉啦!一看日期,这两天就要截止报名了!他们俩急忙跑 出来,连公共汽车都来不及坐了,打的,等了半天没一辆大发,情急之下,拦了 一辆夏利,绝尘而去。 在金华商贸公司,他们找到了主管招聘工作的副总经理,没想到副总竟是个 女的,三十多岁或者四十多岁,关键她长得象二十多岁的,年轻、漂亮,又是气 质不凡的那种。他俩对视一眼,彼此心里都起了风暴:陈玲应当羞惭的;而蒋立 言深觉又站到了吴秀娟的面前,他有些神经质了,一见漂亮的女人身居要位,不 禁要推敲一下她的出身,考证一下她的发迹之路。 王副总经理很礼貌,这种女人的礼貌使人别无选择地感到舒坦。但人家却说, 报名到现在已基本截止了,应聘的人很多,而且还有几个研究生,不过也不是说 没机会了,你们留下资料,回去等通知吧。 陈玲也忍不住沮丧了,因为她懂得什么叫婉拒,连连的失利和擦肩而过的希 望使她有些绝望了。她没说什么,只是埋怨自己没有去买两个佛像什么的与立言 戴上,太背了,邪气冲天! 蒋立言却没有这样的想法。陈玲一瞬间展现在脸上的万念俱灰使他心里一颤, 他没有理由这样长期内疚下去!他细细回想那王副总经理对自己的态度,从细枝 末节上来看,她不是讨厌自己,所有应聘者中,只有自己一个人是作家,自己应 该是独特的,如果也散发着光芒的话。他决定奋力一试,抓住这个滑溜溜的机会。 其实这个女人是不是也象吴秀娟那样呢,有着“滑溜溜”的身体和“滑溜溜”的 念头?他决心一试。 蒋立言用了两个多小时起草了一封求职信,长长的从未有过的一封信。在信 中他讲述了很多,甚至自己的青少年,他在想打动王副总的时候先打动了自己, 感情相当的饱满,精神相当的专注。以至于陈玲让他择菜做晚饭时他竟然火了, 冲着她恶狠狠地叫了起来。陈玲没说什么,自己去水管那边择菜。蒋立言觉得陈 玲应该体谅自己,一个大男人,被逼得对谁都有献身精神,容易吗?又为了谁?! 信写完了。陈玲把饭菜也弄好了,蒋立言边吃边最后推敲。陈玲满脸的不高 兴,他心里也不痛快──不是因为她的满脸的不高兴。匆匆吃完,一推碗,他就 出了屋子,下了楼。 已是夏天了,人们又开始在路灯下闲坐、打扑克了。门口就有一堆人在吆五 喝六,他路过时,被人喊住了。 “小蒋,干嘛呢?来,打几把!” 是传达室的李师傅。他走了过去,问: “你们玩什么呐?” “五、十、K,很好玩的。我们四个人玩儿牌太集中,你加进来吧?” 这种玩法他会,想到自己的烦闷和陈玲的满脸不高兴,他就坐在了他们中间。 玩扑克也能体验出一定的人生道理,技术重要,手气也重要;你天会玩,手 上除了小四就是小五,还连不成顺儿,你只有等着画王八而没辙;他不怎么会玩 儿吧,可大、小王一把抓,有时还五、十、K,甚至四个一样的“大炸弹”!那 傻小子咧着厚嘴唇得意之极,你一点儿脾气也没有。还有命运的转化,前几把你 背,直线下降,可顺几把立马就缓过来了;而你一直遥遥领先的,也架不住几把 臭牌,一转眼就跟在人家屁股后面吃屁了!──你说哪儿没有深刻的道理? ……牌局散的时候,街上已没有什么人了。蒋立言站起身来,回头一望文联 的楼,只有三楼亮着一盏孤灯,一下子烦闷、妙悟都没了。他三步并成两步地向 回走。 门并没有闩上,一推就开了。陈玲脸朝里侧着身子躺着,一股焦糊之气钻进 鼻孔,他看见地中间有一小堆纸灰。他的心一颤,几步来到桌前── 刚写成的求职信没了! 一股怒气“轰”地一下烧上脑门,他怒目陈玲;陈玲躺着不动,看得见她的 脸上亮晶晶的。他猛得意识到了什么,怒气“唰”得没了,俯下身,问,声音里 却带了哭腔: “你怎么把信烧了,写得不好吗,嗯?” 陈玲没答话,还是那么躺着,只是脸上的亮晶晶开始流动了。他直起身来, 长长地重重地叹了一声,然后一屁股坐在桌前。 静默许久。他渐渐地理解了陈玲、说服了自己。不能,不能大发雷霆、掀开 被子把她揪起来。她没什么错,她已经很苦了。可自己不苦么?可你不能倒下, 你已经参悟了不少,已经成熟了不少,不能摔倒,挺一下也就过去了,挺一下, 这不是一个悲伤的年代…… 他站起身来,绕过那堆灰烬。暖壶里已经没水了,他走到外面扭开水管接满, 他拿起热水器;洗洗脚,然后睡觉;抱住陈玲,什么也不说,只是紧紧地抱住。 插座该换了,总是插不住,他在那里插来插去,突然,他感到了一种痛快淋 漓,一种锋利从多处切割了他!他一下子睁大了双眼,心里一片寂静: “不,我不能,不能啊!!!” 他的惨叫很混沌,以致于传到陈玲耳膜里变成了另一声叹息。陈玲依旧没有 动,她闭着眼,泪水使她有了绵绵的睡意。她独自一人睡在他们的纸婚年里。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