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花 “十一”是让内地人激动的节日,因为“十一”意味着七天长假,学生更是如饥 似渴的期盼着假期的到来。在这个学校,从没这样放过假,也没有内地每学期三天的 运动会,“十月”,对兵团人来说,是一个忙碌的月份。这个月里,要抢收棉花。 棉花是本团厂的主要经济来源,十月花一熟,学校就要加入拾棉花的队伍。学校 停课时间依劳务工的人数而定。团厂的本地居民很少,拾花必须依靠外地的劳务工, 劳务工多,劳动力充足,学校停课的时间就短;反之则长。连高三的都得停课捡棉花。 捡棉花是有定额的,当然,学生的劳务费低于劳务工的劳务费。在定额以内,每斤A 元,超过定额部分,每斤B 元,当然,B 是大于A 的。这里的斤指的是公斤,如果不 够,要罚。这也算是勤工俭学,但带有强迫的性质。学校里有命令,除了走不动的都 得进地捡棉花。老师也不例外。老师分两拨,一拨管班,即管理学生,每班两个老师。 一拨拾花。 管班的老师可以在不忙的时候捡花,但前提是管好班。 捡花之前照例要开动员大会,一个开给管班老师,注意各种安全事项,一个开给 全校师生。 不同的班分给不同的连队,早上在学校集合,各连队派车来接,如果是去离团部 近的学校,可以每天回校,回家,如果远,就分配到各家各户,由地主(农户)包吃 包住。 别以为管班的比拾花的轻松,操心的事多!去年有一次,一个学生掉在水渠里淹 死了,为这事,学校整整不得安宁了一年。“我那时真是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啊!” 那老师深有感慨。 有个学生跟家里赌气,不想去学校,一个人跑到乌鲁木齐去打工,整整一个月没 消息。学校急,家里急。最后从学生的好朋友那里得到了地址,才找了回来。 即使没有这些事,老师也不是一百二十个放心。“不要打闹,注意安全。”一位 老师叹口气,“年年说,自己都烦了,可不说不行。棉花壳什么的刺伤眼睛,那可不 是好玩的。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啊!” 晓欣暗暗为自己庆幸,还好,是捡棉花的。劳力和劳心比起来,晓欣选择劳力。 早上出发的时候,每个人都武装的严严实实的。早上冷,得多穿点,女老师一般 会用大纱巾把脸捂住,这儿的太阳毒,不到一小时就能让你黑下来。阿文在晓欣的包 里装好水、鸡蛋、馕,叮嘱道:“也不图那俩钱,累了就歇着。”晓欣口里应着,心 里却并不在意,捡棉花能有多累嘛! 这棉花一熟,就得赶紧收回来,不然在数量和质量上都会下降。棉花像花朵般绽 开的时候最好,怒放的时候还不摘就很危险了,老鼠会吃掉棉花里的籽,将棉花咬得 碎碎的,就算老鼠不为害,棉花在地里时间长了,颜色会变,且粘上棉花的枯叶子, 会降低棉花的等级。北疆在十月中旬的时候就开始送暖气,这以后就得当心下雪了, 听老教师讲,有一年都下雪了还在地里捡棉花。 这里的棉花产量很高,晓欣站在棉花地里,就剩一双眼睛在棉花杆子上头。棉桃 可以一直从底部结到顶端,长的位置不一样,棉桃露出笑脸的时间也不一样。摘花一 般分摘头遍花、二遍花、三遍花三个阶段,遍数越多花越少,所以三遍花多为农户自 己摘。就这样摘了三遍,花也没摘干净,还有没炸开的棉桃,那就得农户自己冬天在 家里慢慢剥了。 学校里给每个拾花老师都发了一顶白帽子,这是为了不让头发丝落在棉花里。北 疆的棉花质量很好,这里日照时间长,棉花色百,绒长,学校本地的老教师谈起这儿 的棉花,语气里充满了自豪。晓欣有时候忍不住说,“我们那里也有棉花的。”“口 里的棉花没这儿的暄!(本地人习惯称内地为口里)!”那种对内地棉花的不屑一顾, 对本地棉花的由衷喜爱,完全是不加掩饰的溢于言表。 口罩也是少不了的,如果不戴口罩,在地理呆一天出来,两个鼻孔准都是黑黑的。 身前系一个花兜,装满了就倒进棉花袋子里。 那棉花一行一行整整齐齐的,晓欣站在分给自己的那一行棉花面前,很有一种当 年知识分子上山下乡的豪情。蓝天、白云、绿地、白花,晓欣忍不住想放声歌唱。 是非经过不知难!捡棉花,如果只是一种消遣,没有任务压力,可能比较好玩, 但一旦把它变成工作任务,那最初的喜悦马上就会被冲得无影无踪。 晓欣学着老教师的样子,三个指头捏一朵花,两只手齐头并进,可能是生手的缘 故,总显得笨手笨脚的,新老师一般都落在老教师的后面,看着老教师们的身手,你 会惊叹那简直是在进行表演,一手一朵,一秒钟的样子,捡的干干净净,身前的花兜 很快就鼓起来了。晓欣一抓,那棉花壳上总得留上几缕。“晓欣,得摘干净,可不许 留羊胡子。”老教师善意的笑道。“羊胡子?”晓欣又愣了,“你看那上面留着的, 不就像羊胡子?” 晓欣更认真了,也更慢了,刚开始还挨着摘干净棉花上的碎叶子,好麻烦,走过 的教师提醒道:“太小的不用管,要除杂质的。”晓欣干了一两个小时后,熟练了一 些,也装了一花兜,往棉花包里倒了一次。棉花包有没脚,不会自己走,晓欣越往前 走,离棉花包就越远。“别老是跑来跑去了,那样太慢,把花兜里的花压一压,你看 别人一包顶你三四包呢!” 晓欣脸红了,尽量把花兜里的花往下压,想让它装的更多一些,自己少跑几次。 很快,晓欣就感到累了,花兜越来越沉,往前移动很不方便,另外,摘棉花得时常弯 着腰,久坐着都累,何况是弯着腰啊!这里的地主,包的地一般都很多,这家人,包 了一百亩地,晓欣看着那望不到头的棉花,不禁叹了一口气,空着手也得一小时走到 头,这得捡到什么时候啊! 难受的不只是晓欣一个,阿真也沉着脸,“在青海就没见过棉花,这还是头一次 呢!” 晓欣好歹还见过,看阿真那样儿,晓欣直想笑。 拾花的时候如果不讲话实在是太闷了,老教师们一个个开朗的很。大概是习惯了, 他们的速度快很多,也没有老是直起腰歇歇,不时传来调侃声和笑骂声。 “去年我带班,有个地主可好玩了,”一个老师回忆过去。 “怎么个好玩法?” “那家人特有钱,也特小气。给学生的伙食真差。他在路的两边种了萝卜,学生 口渴了,就近拔个萝卜,第二天,你猜怎么着?” “怎么着?” “那家人一夜之间把萝卜全拔了。” “哇,真是的。” “我带班的时候也碰到好玩的。” “说来听听。” “一学生早上穿的特多,三件毛衣,一到中午,就开始表演脱衣舞,全部同学都 盯着笑。” 晓欣突然觉得肚子不舒服,可四望一下,连厕所得影子都找不着。晓欣悄悄地对 阿真说,“我想上厕所。”“我也想,可没瞧见啊。”正好有个老教师来倒棉花,赶 忙请教,“这儿,哪有厕所呀?”那老师扑哧一笑,“找个没人的地方,就地解决, 大家都这样。” 晓欣和阿真一开始还磨磨蹭蹭的,但人有三急呀,想想老教师的话,看看四周, 就如法炮制了。 吃午饭了,晓欣一点胃口也没有,吃了两个鸡蛋就算了。坐在树下休息,她特别 想念阿文,阿文在干嘛呀?阿文做的菜好香,阿文怎么不给她打电话?正想着,手机 响了,是阿文,“晓欣,累不累呀?”听到阿文亲切的声音就舒服,“也不是太累了, 就是有点想你呀!”晓欣觉得自己太没骨气了,离了阿文就不行。 “真累了,就别硬撑着。” “其实,我有偷懒的。”晓欣有一种恶作剧的窃喜。 “偷懒好。”阿文很宽厚。 “哪有你这样的老师啊,鼓励别人偷懒。” “就对你一个。” “以前听阿香谈家里的苹果园,苹果熟了看着都发愁,那时我还不能理解,说是 天天吃苹果多好啊,羡慕还来不及呢!现在,看见棉花地,我也犯愁了,要是我是地 主,岂不是更犯愁?”晓欣感叹。 “哎,你那边学生淘不淘?” “还好啦,没什么大麻烦。鸡毛蒜皮的事,就烦他们打游击,他们倒不偷懒,也 是想多挣点钱。” “打游击?” “一行棉花里总有相对花多和相对花少的地方啊,他们不安分守己,看哪儿花多 就往哪儿蹿,别的学生自然有意见。” “你生气了会不会揍他们啊?” “不会,一帮毛孩子,都是顺毛驴,他们只吃软的,不吃硬的。” “阿文。” “嗯。” “阿文,” “嗯。” “阿文,” “嗯,怎么不说话?” “没什么,就是想叫叫你。” “晓欣,照顾好自己呀,晚上回来给你做好吃的。” “还是我来做吧,你操心了一天,也挺累的。” “你的手艺太烂,学了这么久都学不会,是注定要让老公服侍的人哪。” “老,公。”晓欣轻轻地叫了一声。第一次,还有点不习惯。 “老婆。”阿文的声音无尽的温柔,“我挂了。”“嗯,拜拜。”和阿文通完电 话,晓欣的心情好了很多。 虽然午饭时休息了半小时,可晓欣却感到更累了,她现在看着棉花地,心中充满 恐惧。 头顶上的那一片无边无际,脚底下的这一片还是无边无际,这天地之间立着的一 个她,是那么渺小,那么微不足道。想着自己的离乡背井,不禁潸然泪下。“前人骑 大马,我独跨驴子。回顾担柴汉,心下较些子。”抹一下眼睛,埋头默默地做事。 终于收工了,过秤时,别人的花包都鼓鼓的,沉沉的,一般都八九十公斤,多的 在一百公斤以上。晓欣的才三十公斤,阿真的更少。新来的一群女老师垫底呢! 看着自己的那一个小花包,晓欣很羞愧,五十公斤的任务呢!不说超多少,总不 能连任务也完不成。 这一家的棉花还没拾完,三五天内都得在这一块。晓欣坐在车上,累的一句话都 不想说,坐车回去的时候记了一下路,想着明天早一点来,既然“手爪不相如”,那 就笨鸟先飞吧! 回去的第一件事就是洗澡,除了头上干净一点,身上,脚上,全都是灰扑扑的, 想洗一下衣服,得,最近几天不都得在棉花地嘛,将就一下了。洗澡的时候,晓欣才 发现手上被棉桃裂开的枯壳划出了一道道的血痕,碰水就疼。想起以前老师教的“苦 不苦,想想红军二万五;累不累,想想革命老前辈。”晓欣自嘲的笑了一下,“晓欣 是娇气的人吗?不是,这点小伤算什么?轻伤不下火线,我可不能就这么轻易的被吓 住了。” 看看阿真,晓欣才知道自己的那点伤真不算什么,阿真的手对棉花过敏,被棉桃 壳划过的地方都肿起来了。阿成也是带班的,阿真正烦着呢,在床上翻来覆去,侧着 睡不舒服,躺着睡不舒服,干脆做起来,坐着还是不舒服,在屋子里走来走去,把鞋 子一扔,又躺下了,蒙头大睡。 阿真那气呼呼的样,晓欣很能理解,她也好想发脾气,可冲谁发呀?发脾气了真 管用吗?也就不发脾气了。 晓欣知道她睡不着,推推阿真:“阿真,起来了,你的手都肿了,我们去药店看 看有没有合适的药,你的手变丑了,以后戴戒指就不好看了。” 阿真掀开被子,抱住晓欣,“晓欣真好,要是阿文欺负你,别怕,姐妹们帮你出 气。” 给阿文盛饭的时候,阿文看到晓欣的手,心疼的吻了一下,“我陪你去买手套吧, 带上手套,多少会好一些。”阿文拥晓欣在怀,像拥一个小女儿。“好啊”,晓欣欢 呼,“那会不会影响捡棉花?今天我才三十公斤,离任物差很多。”“你现在别想着 任务了,能捡多少是多少,就当作是培养一个业余爱好,不要老想着胜负。你捡多捡 少,都是我的晓欣啊!”阿文轻轻地捏了一下晓欣的鼻子。晓欣趁机咬了一下阿文的 手,阿文一翻身,压住了晓欣,用自己的双唇封住了晓欣的嘴。 阿文贪婪的吮吸晓欣嘴里的甜蜜,晓欣简直没有办法呼吸。在这里,阿文是晓欣 唯一的精神支柱,如果没有阿文,晓欣不敢想象自己会是什么样子。 好久,两个人都累的不能动了,晓欣把头靠在阿文的肩膀上。 “阿文,明天我骑你的自行车去吧,”晓欣商量的。 “学校不是派车吗?”阿文不明白。 “我想早点去,趁早上精神好,多干点。中午一热,整个人都懒洋洋的,看那没 有尽头的棉花行,就像一个走了一天想休息的人老找不着坐的地方,心里更害怕,手 脚更慢。” “好,那中午你多休息会儿,今天中午没睡午觉吧?” “我是想的,可大家都是吃完饭就干活,我哪儿好意思啊?”晓欣把阿文抱得更 紧了,“真想就这样抱你一辈子,什么都不想,多好。”晓欣越来越依恋阿文了。 “阿文,我背首小诗给你听: 打杀长鸣鸡, 弹去乌桕鸟。 愿得连暝不复曙, 一年都一晓。” “我不是很懂,是不是春晓苦短的意思?”阿文色色的看着晓欣。 “差不多了。”晓欣被阿文看的浑身发热,“今天好累,我回去早点休息了。” “我送你。”阿文舍不得放开晓欣的手。 阿文送晓欣到宿舍楼底下,“我就不进去了。”阿文的目光总是很让晓欣激动, 在阿文那儿,晓欣没有秘密,晓欣觉得,阿文的目光能一眼看到人心里。 “好好休息,明天见。”“你也是,明天见。”晓欣正准备转身,阿文一把搂住, 又亲了晓欣一下,“明天见。”“明天见。”晓欣上楼的时候,摇摇晃晃的,觉得自 己真是醉了。 一大早晓欣推车的时候,阿文已经在等着她了,递给她两个鸡蛋,一块蛋糕,还 有一双手套。“路上慢点儿骑。”晓欣戴好手套,搂住阿文的脖子,轻轻地亲了一下 他的脸,“我爱你。”晓欣扭头就跑。她觉得自己越来越肉麻了,越来越控制不住自 己了。 虽然是赶早,晓欣只不过是嫌每次学校集合的时间太长,不想干站着傻等,她还 没到披星戴月的境界。东方的红太阳还没升上天空,像一个诱人的红红的咸鸭蛋。周 围的一切都浸在雾里,灰蒙蒙的有雾里看花的感觉。早上真的很冷,晓欣忍不住打了 一个寒战,路上行人很稀少,晓欣恍惚中又进入了“乐游原上清秋节,咸阳古道音尘 绝”的意境。棉花地的景色已和刚开始大不一样,拾过花的地里,零星地撒着白色的 星星,灰褐色是这幅画的主色调,没有拾过花的地里,还是白茫茫的一片。那一朵朵 的棉花,花絮长长的垂到地上,沾了灰尘和碎叶,晓欣这个想偷懒的人,看了也有点 心疼。 早上的水汽重,棉花很潮,晓欣的手套一会儿就湿了,整片地里,就晓欣一人, 晓欣不禁又有了“苍茫大地,我主沉浮”的豪情。“女人真是善变的动物,”晓欣忍 不住自己笑话自己,“一霎时悲观失望,一霎时豪情万丈,情绪变化太快了。” 其他人都到了,看到晓欣,忍不住惊讶她的早。 “晓欣,你干嘛那么拼命?”阿真半是埋怨半是心疼的嗔道。 “我就是想完成任务嘛。”晓欣总是很木讷。 “真拿你没办法。”阿真摇摇头。 这天过秤的时候,晓欣是三十五公斤,虽然还是不多,但比昨天有进步,晓欣喜 滋滋的。 晓欣吃完饭的时候兴冲冲的告诉阿成自己的进步,边吃边讲,片刻也停不下。 “下午骑车回来的时候,太阳不大,风吹在身上好舒服。我想放开两手,学电视上的 飞翔,不敢。”晓欣笑嘻嘻的。“安全第一。”阿文笑着往晓欣碗里夹菜。“白杨树 的叶子一部分绿,一部分黄,阳光照在上面,反射出金色的光芒,林带里的地面上铺 了一层黄黄的叶子,有人在下面放羊,你说,羊吃树叶子是不是就像我们吃糖?白杨 树的叶子落的多了,显得空疏疏的,这里地方本来就大,这下子显得更空阔了。透过 路边的白杨树,看远方的夕阳,就想起‘青山欲衔半边日‘,不过这里是’白羊欲衔 半边日‘。黄的、绿的、白的、红的、褐的,没想到这儿的秋天也这么多姿多彩,五 色斑斓,要是自己会画画多好,在这儿画上几年,回内地开画展,一举成名,你说好 不好?” 阿文含笑耐心的听晓欣兴致勃勃的描述,边往晓欣碗里夹菜边说,“诗人,快吃 吧!” 晓欣做个鬼脸,大口大口的吃,吃饭的时候,她可是不管形象的。 晓欣的成绩越来越好了,开始直线上升,慢慢地到四十,在到五十的那一天,晓 欣在路上飞也似的骑车,好在全团的人都在拾棉花,路上人少,快乐的像一只天上自 由自在的小鸟,洒下一路不成强调的轻快的歌。 这年十月,晓欣永生难忘,捡了一个月的棉花啊,高三的学生提前一星期复课。 捡完棉花,所有的人都黑了,男老师的脸上像涂了一层炭,女老师尽管捂的严实,但 眼睛周围没法捂,取下帽子,口罩,脸上被分成了三部分,白——黑——白,互相望 着直笑。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