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 记忆里,那是南方的城。 空气中永远浮动着厚重的水汽。像是使劲一拧,就可以拧出水来一样的。锦 明不大喜欢南方的潮湿糜烂。可是有一些事是没法选择的。好比你的出生,你出 生的家庭。如果真的有一个机会去选择的话,恐怕锦明宁肯没有来这世上一遭。 “锦明,帮妈妈照看一下妹妹。”妈妈忙着煮饭,拉开了嗓子喊锦明。 “哦——”是声音低低的回应。 记忆中和母亲的对话往往都是这样的,永远不会触及彼此的内心。锦明走过 去,一把抱起妹妹,从裤兜里掏出口琴吹给她听。 “哥哥吹得好听不?” “好听。”小女孩满脸的幸福,“哥哥,我也要学!” “乖,等哥攒够了钱就买一支口琴教你好不好?” ——妈妈很年轻,下嫁给锦明的爸爸那一年也只有二十二岁而已。而锦明的 父亲的年纪却早已过了不惑。至于他们到底是怎么走到一起的,锦明一点也不想 提及——要不是外公家一贫如洗,要不是那时锦明的父亲刚刚中年丧妻又腰缠万 贯,估计这一桩婚事是怎么也不可能成就的。所以说这里面……它没有爱情。 孩子是爱情的结晶。 可这话放在锦明的身上就不对。 锦明是第一胎,生他的时候,妈妈大流血,差一点把命搭在手术台上。所以, 从出生的那一天起,妈妈就冷淡待锦明,说他是扫帚星,差点掠去了她的命。这 么说的时候,年幼的锦明就眨着他忽闪忽闪的大眼睛非常无辜地看向别处。他不 敢看妈妈的脸。那是一件非常残忍的事吧。 晚自己五年出生的妹妹锦卓非常漂亮、乖巧。也得母亲的喜欢。到锦卓出生 时,父亲做生意不仅赔了买卖差点还被关进监狱,算是倾家荡产的才守得住了安 全。饶是这样,也常有上门逼债的,把一家人闹得鸡犬不宁。 就是那一年,锦卓来到了这个嘈杂的世上。 母亲疼爱锦卓,锦明一点也不妒忌。 甚至心甘情愿,甚至愿母亲对她更好一点。 他常常觉得锦卓其实比自己还要有一万个理由不来这个世上。即便是母亲待 她甚过自己好。和锦明比起来,锦卓从呱呱坠地的那一天起,这个家唯一的财富 也被人洗劫一空了,除了金钱,他们再拿不出什么东西给锦卓了。 而锦明虽然没有爱,可是,在他先来的五年里,这个家庭所能提供的最极限 的奢侈、荣华,他都一一享用了。从高到低的落差,像是天和地一样辽远又能怎 么样,看到锦卓喝一袋奶粉都要父亲出去蹬一天的三轮车时,他就不那么绝望了。 自己是比锦卓幸福的人。 有一些裂缝的出现。 没有人有力气或者有热情去弥补它。 这个家庭没有任何一个人乐意。除了年幼无知的锦卓之外,每个人都心怀怨 气。正是人生登顶的父亲一不小心从高高在上的山峰上跌落下来,摔得鼻青脸肿 面目全非,看待世事以及人生都怀有一种粗暴的态度。会常常无端地殴打母亲。 而正因为着无端而来的殴打,年轻美貌的母亲更是对这原本就不满意的婚事持有 了一种破罐子破摔的潦草态度。锦明呢,看起来是个小孩子而已,却已经满怀心 事,常常崩溃在父母的吵架甚至绝望地想他们怎么不就立刻死掉了呢。 学校里,锦明是属于那种兔子一样安静又敏感的学生——他的所有潜质像是 被埋没在海水里的冰山,尚未显形。 ——成绩处于中游。说不上好也讲不到坏,倒是人长得白白净净的,惹得几 个老师的欢喜,会常常在课堂上叫他站起来回答问题。可是他生性胆小避世,像 是刺猬一样怕和陌生人接触,而稍微嗅到危险就立刻封闭自己,别人很难进入他 的内心世界,何况是为一道社会规则所隔绝着的师生关系。一些老师也常常觉得 锦明这个孩子实在是无趣,最后渐渐放弃了他,把目光转向他处。而锦明呢,就 这么安静地,近乎没人注意地成长着。一直到有一天…… 正是南方的梅雨时节。 那一天,父亲在朋友家喝醉了酒。先是母亲劝酒,叫父亲少喝一点早点回家, 父亲脸上就有一点挂不住——也是生活不如意吧,抄起板凳来劈头盖脸地冲母亲 头上砸去。可他年纪毕竟大了,砸了几下,一探腰的空隙里,叫母亲躲让了过去, 而他的那一计重重的袭击不偏不倚地砸中了主人家十五岁的男孩。鲜血沿着额头 刷拉刷拉就流了下来。所谓的主人,不过是原来父亲提拔起来的手下,比他小上 那么几岁而已。可今非昔比了,情势急转直下,父亲的酒当时也就醒了大半,探 手过去拉那孩子的手,孩子狠狠一甩,让父亲尴尬地落了空。朋友勃然大怒,将 父亲扫地出门,而那一晚饭桌上尚未张口提出的请求就这样溺死腹中。 从朋友家里出来时,天正下着雨。 哗哗哗哗—— 嘈杂。单调。 像是这个世界再不会有任何变化了。 眼神沿着哪一方向望去,看见的都是这个世界走不通的角落。 锦明跟在父亲身后。 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雨水里。鞋带散了开来,却不敢弯身去系起来。雨水斜 斜地从天上落下来,额头上、手腕上……浑身一片冰冷。晃啊晃啊晃啊……那个 身影,像是一座崩塌的山,在锦明的眼前一点一点分崩离析。 而母亲早已先于自己和父亲夺门而逃。 是一条逼仄而狭长的小巷。抬头所能看见的天空,也仅仅是被城市的高楼所 切割后的不规则的天空,更何况从天上掉下来的无穷无尽的蒙蒙细雨呢。 这城,多像是一座岛。 一座漂浮在茫茫海洋中的岛。 夜晚到来,城市就以一种无声的姿态陷入了海洋深处。每一个人都变成了一 条无声的鱼。没有任何言语。只有空洞的声音。一路上,父亲不停地咒骂那些陷 害了他的人,一路上指天骂地。像是全世界他是最倒霉的那个人。 也许真是这样,他是全世界最倒霉的那个人。 那个晚上,母亲没有回家来。 独自在家的锦卓哭了整整一个晚上。像是一个小玩具娃娃一样,大眼睛忽闪 忽闪地眨动,她揪住锦明的衣角问妈妈哪去了妈妈哪去了。 锦明把锦卓抱到自己的床上,搂着她昏昏沉沉地睡了一晚。 晨光微露。 天色一点一点转白。街道上开始有人说话的声音,比起白天来声音更是清净 通透。雨水敲打地面的声音成为这个世界的背景。贯穿了整个黑夜的持续不断的 噩梦使得锦明浑身冒汗。他盯着牙齿打着冷战咯咯作响的锦卓,像是忽然意识到 什么。赤着脚下床,把窗户拉开,然后,锦明看到了母亲,还有…… 还有一个男生。 或者是男人? 即使是匆匆的一瞥,也确定那是一个仅仅有二十岁左右的男人。即使是下巴 上,还干净得像是一块不毛之地。他们一起出现的画面对锦明来说是一个危险的 信号。他穿着那件蓝色背心,雨水被风吹进屋子落在他赤裸着的小臂上,一片冰 凉。惊恐在他的脸上被不断地放大。而楼下那一对男女还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母亲小鸟依人一般靠着男人的肩,一步一步走过来。在楼下的门口,两个人匆匆 说了几句话后,男人撑着伞转身离开。 整个过程都是无声的。 看不出所谓的真相或者究竟。 锦明折身回来。 他先是给锦卓拉了拉被子。 手放在她的额头上,一片滚烫。 所以在见到母亲的第一眼顺嘴说出的那句话也许只是无心而非有意。门在没 有被敲响的时候就已被打开。母亲,这个年轻的女人脸庞上露出微微的惊讶,甚 至警惕得想转身下楼。而当门被缓缓拉开,锦明的脸露出来,她方才安心了。 “妈,我爸他还在睡着呢。” “他好吗。” “……” “锦卓呢,我想看看她。” “她好像发烧了!” 母亲脱下外套,匆匆奔进卧室去看锦卓——或许正是因为锦卓的发烧才多挽 留了母亲几日吧。 看着母亲的背影。美丽的倩影。那一刻,锦明多年来对母亲的怨,一点一点 被冲淡了。像是这个季节的雨水,将街道上一切污鄙的脏东西冲刷得一干二净。 而那些刻在记忆里的怨艾真的就可以被一个略显伤感的背影所刷新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