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而今回想起来,90年是既忙碌而又平静的一年。 如果不是因为遭遇那样的打击,我想,我也不至于走出这最后一步。 那是我人生至关重要的一步,没有它,也就没有接下来的那些遭遇了。 可是,那件事情和我回忆中最重要的那两个人一点关系也没有,那个时候,他 们到底在哪里,在干些什么,我一点也不知道,也没有时间和力气去知道。 现在,我意外地想到了“插曲”这个词,思索着是不是该用它来概括这段纯粹 有关我个人的回忆。 想来想去,还是觉得不够恰当。 “插曲”形容的到底是怎样的一件事呢? 离题的?非重点的?一语带过的? 还是看完之后会被误解为是废话的? 如果是这样,我便不能将它视为“插曲”,更不能一笔带过轻描淡写地随便说 说。 人生之中有太多“插曲”就是这样一次又一次被忽略的,而那些所谓的“插曲”, 往往都是扭转未来最不可忽视的乾坤。 否则,你永远不会了解命运是一个怎样充满转折、歧道万象的迷宫,而我们, 不过是迷失在其中的一个子,除非找到正确的出口,否则,恐惧和孤独就会成为永 恒的灾难。 而当时,自以为聪明的、年轻气盛的我,并不知道自己早已沦陷其中。 更不会明白,我一直急于遁逃的,其实并不是这座城市,而是我自己。 1990年的六月,当所有的应届硕士生都忙着求职应聘的时候,我却全力以赴准 备着出国留学继续深造的事。 我等不及了,这个鬼地方就快把我憋死了,我实在没有耐心在一堆机会渺茫的 外企里消磨我的青春,我宁可先走一步,提前去体验一下国外的生活。 然而,一场家变让所有的一切化成了泡影。 拿到多伦多大学录取通知书的时候是七月中旬。 距离我母亲下岗也已经有一个多月了。 我没能拿到奖学金,这就意味着我必须赶在开学之前筹到钱,不光是学费还有 生活费,因为在加拿大,打工的机会微乎其微,即使帮教授打杂也无法补足我最基 本的日常开销。 于是,这一个多月里,我的父母几乎踏破了所有亲朋好友家的门槛,结果,还 是没能凑到我第一年的学费,而我母亲,也没有找到合适的工作。 她开始哭,没完没了地哭。 父亲跟着怨,无休无止地怨。 而我只有恨,绝情绝义地恨。 最后,什么办法也没有了,父亲说: “去找沧吾的爸爸想想办法,他在大学里教书,说不定有什么别的门路。” “不要!” 我不假思索地对他们吼。 这并不是他们的错,可我就是不想让沧吾知道,我丢不起这个脸,更别说丢掉 我的尊严。 没人能告诉我该拿这张通知书怎么办,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时间一天接一天地流 失,就这么一直拖到了八月末。 那天,父亲终于主动和我谈了一次话,他说:“还是抓紧时间找工作吧,出国 的事,我们尽力了,其实,不出去也好,你也知道现在家里的情况不好,即使筹到 了今年的,明后几年也未必供得起你,我和你母亲都活到这把年纪了,总不能为了 你背债背到进棺材吧?……” 我不等父亲把话说完,就擦亮火柴把通知书给烧了。 纸张很快化为了灰烬。 我没有哭,这让我体会到人一旦走到山穷水尽的地步,眼泪就变成了毫无用处 的累赘,哭又如何?不哭又如何?总之,它不能改变任何现状。 家境的每况愈下让我没有时间缅怀我已经幻灭的未来。 那时,夏天已经过去了,身边所有的同学都早已找到工作安安稳稳地开始新的 生活,只剩下我一个人落魄地飘荡在高楼大厦间,寻找着寥寥无几的容身之处。 然而,情况比我想象的还要糟,我那华而不实的学历在外企老板苛刻的眼里丝 毫没有分量,除了面试还是面试,最后,我也疲了,累了,没有斗志再和他们周旋 下去了,甚至,一看见黄头发蓝眼睛的老外就恶心。 于是,只好像蜗牛一样躲进壳里,再也不出去了。 母亲因为失业而变得越发聒噪,就连一双筷子也会引起她极端的不满,翻来覆 去颠三倒四唠叨个没完。父亲实在忍不住就骂上两句,母亲满肚子的委屈也刚好逮 到机会得以痛快地发泄。刚开始只是哭闹,后来无趣了,就演变成胡闹,吵到气头 上,随随便便就把离婚搬到桌面上来作为互相攻击的武器。 我觉得很好笑,心里却说不出地悲哀。 这样到底能解决什么问题呢? 难道一定要把彼此无能的颜面扯破才肯罢休么? 我很烦。 烦父亲,烦母亲,烦自己,更烦这个家。 因为,我已经换了几百个角度去看它,却依然看不见我的未来,这种简直把人 推上绝路的处境,让我连死的念头都有了,我真不知道这样毫无安全感地活着到底 有什么意思? 于是,我走了最后一步。 也是我有生以来最任性、最冷酷无情的一步。 90年10月17日。 我记得这个夜晚,天气很阴,就快要下雨的样子。 我趁着父母熟睡的时候,从抽屉里拿走了他们还没来得及存回银行的留学备用 金、衣物和一些日用品,悄悄地离开了这个家。 留给父母的信上,我这样写着: 我需要一个人静静地生活一段时间。 出国的事我并没有怪你们,所以不要放在心上。 离开的这段时间,就当我已经出去了吧! 我每月会按时寄钱贴补家用,希望你们不要再吵吵闹闹,互相照顾,好好地过 日子。 切记,无论如何不要打扰我。 等我想通了,自然就会回来了。 但事实是,从那以后,我就再也没有回过那个家。 直到结婚,才和丈夫一起回去见了父亲一面, 那时,我的母亲已经过世了。 这些年来,我寄给他们的钱,他们一分都没花,全都存在那张曾经扼杀过我梦 想的破存折里。 如今,那张存折上的数字已经远远超过了当时我离家出走时偷走的数目,可是, 却再也换不回我母亲的唠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