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 “这个女人叫卫澜,大约三年前来到我们疗养院。 她父亲也是精神病患者,在卢湾区的一家精神卫生中心就诊,目前情况还算稳 定。听卫澜的母亲说,卫澜以前也住在市区的医院里,由她的丈夫照顾,后来,她 丈夫死了,所以她父母就把她送到我这里来了。” “听说,她丈夫是个老中医,至于怎么去世的,她母亲始终都没有说,现在和 洛善的遭遇联想起来,从时间到背景就都吻合了。” “我还是不能确定她就是洛善的母亲,和记忆里的面孔有点……有点差异。” 沧吾说话的时候,我没去注意他的脸。 我知道他在撒谎。 他已经认出了那个女人,就像我在一秒钟之内就把她和童年环绕过自己的那个 阳光普照的怀抱天衣无缝地重叠到一起一样。 或者,沧吾看到得比我更多。 类似洁白的羽翼之类的东西,否则他的表情不会那么惊诧。 可是,我不想揭穿他,因为我知道他接受不了。 “可是,洛善总不会记错吧?所有的人都听见她叫她‘妈妈’,不是么?” “那是幻觉,她在生病,那是她幻想出来的!” 沧吾无法遏止自己不去否决藤木。 我忍不住偷偷握住他的手。 这才发现他的掌心已经被汗水湿透了。 刘院长分别看看我们三个,缄默地思索了一会儿,仿佛暗自作出某种决定。 然后,他回到我们面前,但是,说话的时候眼睛一直没有离开沧吾,我想,他 是有意要暗示,那些话是说给沧吾听的。 “好了,这只是一个巧合。” “你们来这里找我,不是为了和我讨论我的病人和洛善之间到底有什么关系, 况且,个人隐私不容侵犯的道理大家各自心里都明白得很,我想我不必再来重申这 个。但是,作为一个专业的医生,我必须对你们说实话。如果说……” 刘院长停顿了一下。 此时,沧吾涣散的眼神才终于全部汇聚到他的瞳仁里面。 “我是说如果,洛善真的是卫澜的女儿,那么,你们最好不要对她的病抱有过 高的希望。” “为什么这么说?” 我感到沧吾粘腻的手汗变冰了。 “坦白讲,这几年,我在卫澜身上尝试过各种治疗方法,从最基本的,到最先 进的,直到今天,都没有任何进展。” “可你并没有放弃,或者有那么一天,会出现奇迹的,是不是?” 沧吾突然开了口,听上去声线有点曲折。 刘院长很同情地看着他, 眉宇间却静静地闪烁着一些令人难以揣摩的慧黠灵光。 “我觉得,对现在的卫澜来说,无所谓放不放弃。 从我这些年的观察来看,她非常享受现在这样的生活。” “怎么说?” 我完全不了解刘院长的意思。 “在这里,她过着衣食无忧极简单极有规律的生活。 每天早起、洗漱、到户外跑步顺便练声,然后,去图书室。用完午餐,便和她 的琴手一起在礼堂里高歌或自弹自唱一些我们从来都没听过的曲子,接着就午睡、 散步和休息,最后,在期待夜幕的降临中结束悠闲的一天。” “这样的观察使我惊奇地发现,自从她来到这里以后,除了过于沉浸在自我的 空间之外,并没有其他任何明显的病状。” “她显得那么平静、恬淡、悠然自得。甚至,还运用她的歌声来治疗她的同伴, 让那些原本和她一样,频频发作的躁郁症患者病发周期的间隔越来越长,次数也明 显地减少,实在让人觉得不可思议。” “于是,我以为奇迹出现了,她痊愈了,立即通知她的父母安排她出院。 可是,没想到出去不到四天,就又被送了回来。” “因此,我开始思考,像她这样的病例到底算不算是一种本性使然的自疗? 换言之,她只要生活在某种特定的环境下,就能过得和正常人一样。 虽然,我找不到任何医学上的依据,但这样的顿悟迫使我不能再单纯地把她看 成一个病人。” “也许,她从来就没有疯。” “她所有的临床症状只是一种‘过敏’反应。” “过敏?” 藤木疑惑不解地重复了这个词。 “就算是过敏,也总该有个‘过敏源’吧?” 刘院长突然颇有深意地微笑起来,慧黠的灵光在那一瞬间显得极其耀眼。 “如果硬要给她个源头,恐怕就是对我们这种所谓正常的俗人生活‘过敏’。 就好像一个正在做梦的人对竭力想唤醒她的人本能的反抗。” “她不喜欢我们固有的生活方式和生活环境,更不喜欢和我们一样清醒。 又或者,我们的‘清醒’在她的世界里是污浊的、不可理喻的,根本容纳不了 的,所以,她才会一再过敏一再反抗。” “这么说,她一辈子就只能这样,永远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了?” “严格地说,只能如此。” “因为,她的世界我们进不去,而我们的世界她也融不进来。 只有保护好她赖以生存的环境,远远地观望、守护,不去惊扰她的思想,任由 她去做她喜欢的事。 这才是最实际的治疗。” “说了半天,她还是有病。” 藤木失望地垂下脑袋。 “那得看你从什么角度去看她。” “就像现在,作为专业的医生,我能准确无误地判断出卫澜在外发病的症状完 全符合精神病患者的表现,但是,一旦她来到这里,我就很难再把她看作是我的病 人了。 就像你们刚才亲眼看到的那样,她是那么沉静、美好、与世无争。 我找不到任何给她打针、吃药的理由,相反,觉得强迫她接受传统的医治才是 一种违背了人性道义的残忍。” “瞧,连我这个从医快几十年的专家都搞不清楚,更何况是别人?” “我不知道洛善的情况是不是和她有相同之处?” 刘院长再度用目光询问我和沧吾。 沧吾已经一言不发沉默很久了。 现在,似乎更不知该说些什么。 “所以,”刘院长继续说下去。 他好像并不期待我和沧吾能给他什么明确的答复,又或者,他自己已经有了答 案,这才决定把最终的结论说出来。 “所以,卫澜只能生活在我们疗养院里。” “不仅仅因为别人觉得她有病,更重要的是,这种简洁、规律的生活节奏能给 她的精神世界带来绝对安全的庇护,至于她到底为什么无法用同样的方式在这重重 铁索与围墙之外生存,我们谁也不知道,恐怕,那便是只属于她个人的、与生俱来 的秘密吧。” “该走了。” 沧吾突然站了起来。 藤木神色悒郁地望着刘院长。 刘院长勉为其难地对藤木摇了摇头。 意思是,随他去吧。 然后,就把我们送到洛善的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