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新式抽水机 甜蜜蜜 你笑得甜蜜蜜 好像花儿开在春风里 在哪里在哪里见过你 你的笑容这祥熟悉 我一时想不起 啊……在梦里 ——《甜蜜蜜》 人物的命运似乎同院子有关。这个结论有关风水、气场、环保、星占、卦象 及义理、数理的封建或科学的神秘联系。 所以我一而再再而三地回想这个院子,体味它的形状、形式、体态和方位— — 那个古老的院子像是一个变魔术的盒子,装满千奇百怪的惊奇。中国的建筑 都是这种方方正正的魔盒,包括故宫、包括大观园、包括市中心的皇城,甚至刘 文彩的庄园。它总是一层一层地递进,一圈一圈地展开,像原子的构造。堂屋、 耳房、厢房、景壁、天井、走廊、甬道和外院、侧院构成辐射状,像水波的涟漪 向四面散开。重垣邃室,庭院深深,从中轴线从南往北进去的三进院落次第深入, 水沟边的青苔和石板间的青草更增添了它的幽深和神秘。它的放大就是一座宫殿 或一个城池。台阶是等级、辈分的认定。这是一种从古至今的规范和传统。它的 井然层次不仅暗合了家族结构,也是传统伦理观念的写照。 这个院子有一百多年历史。它是爷爷的爷爷修的,那时的人的理想就是建房 造宅,并传之后代。后来不晓得为啥家道中落。上上一辈人发生在老宅的事我们 永远不能知晓了。老宅落入外人之手一直是李家的心头之痛。据说新主人也姓李, 老宅就还叫李家祠堂,房子易主,好在还是李家的。都姓李呀。但我们李家还是 为此耿耿于怀,不能释然。爷爷一直想赎回老宅,无奈有心无力。俗话说,三十 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时光又到了某一年,那个李家生意失败破了产。而精明的 田一纶占了个便宜,以极低廉的价格买了回来——孝敬我的奶奶、他的老岳母。 有人说是田一纶在生意场做了手脚,只是他从不承认,也无实证。不过人们不再 关心这件事儿的来龙去脉,老宅物归原主是最重要的事儿。老主人继续了老房子 的故事,李家就这样延续了下来。就像朝代更替,年号改动,皇帝易人。住进来 时谁也没想到天道轮回,都有劳燕分飞、人去楼空的那一天。 听说最早的老宅院子左右都有一个侧院,可是左侧院早被上一李家卖了出去, 那地皮早修了居家的平房。对称的屋宇被拆散了。多年后,李家意识到这个失去 的左边侧院破坏了平衡时,为时已晚。 剩下的右侧院是一大块荒芜的花园,年久失修,早无落红满地桃李芬芳的景 致,只剩下北头一片小树林和竹林,几畦不种地的菜地,一方水塘漂浮着绿色的 藻类,石砌的栏杆已残破不全。一旧牌坊,字迹半泐,莫可辨识。林薄昏翳之际, 常是孩子们捉迷藏之所。只是北边一带更加荒凉,荆棘丛生,长满活麻(荨麻)。 常是不知谁惊风火扯地一叫:鬼来哕,孩子们一窝蜂便上气不接下气跑回内院。 大人常告诫晚上不得去侧院玩,总觉得有些秘密或者冤鬼在那儿。向晚时分总叫 黄黄将侧院锁上。只是茅房在侧院,极不方便,便每间房里配了一只马桶和一只 便壶。马桶和便壶几十年后成了绝响,我曾见它们堂而皇之地陈列或展览在华贵 的厅堂——我觉得我们李家的马桶和夜壶比这些品种高档得多,可惜失传了,并 且心痛当初它们都是放在床与墙的角落里,夜壶则总是委屈地藏匿在床下黑暗之 处。 侧院左边紧靠主屋的一排平房做了厨房,这排平房是单修的,同主屋之间有 不到半米的夹墙,这个结构与故事的后边关系极大,先搁下不说。沿屋外一字排 开一溜硕大的水缸,贮水,腌咸菜,泡泡菜,装一年用的胡豆瓣,有一个半人高 的米缸,还有一只只有两尺来高,是装活螃蟹用的。十来步远是一口双眼井,左 水井旁安了时兴的新式抽水机,原有的轱辘拆毁了,有半截石柱。有好长一段时 间是用竹竿钩上水桶打水,田一纶叫人换上了这台当时时髦的机器——抽水机。 一切就绪,就像戏台上的布景搭好,人物就登场了。 不是主要人物的主要人物是黄黄,她一天有大半时间在厨房。她已帮李家10 年了,她的亲生女不认她,她就把这里当做自己的家,有一年她回去,她想女儿 了,可半个月后她哭恹恹地回来,问她啥也不说,从此她再没说过她的亲生女儿。 黄黄一走,我们家里的饮食就乱了套。她回来全家都高兴。李家也就把她当成半 个李家人。 她做得一手好菜,厨房里的事儿不用操心,她还会劈柴,将乡下人送来的木 柴劈得整整齐齐,然后成井字形堆码在院子里。那些从乡下担来的柴,有时会从 里边劈出些一寸多长的蛆虫来,叫柴虫,黄黄却敢将虫烧了吃,说香极了。都说 这是乡下下人们的坏习惯,妈不吭声,其他人就背着说点闲话,从不当面说,算 是一种别样尊重。那时是柴灶,做饭是先烧柴,后烧草秆,然后是用暗火煨。最 后那米饭锅巴天下无二,不忙着起锅,抹点猪油一烤,黄黄脆脆的。许多年后我 再没吃到过了。是嘛,黄黄人勤劳勤快,从不得罪人,不说小话,不传话,永远 和气。六小姐和八小姐出嫁时,都是她为她们开脸,用两根线绞起来在脸上绞去 细细的绒毛是要技巧的,她绞得不疼,只痒,这是八娘跟我们说的。打扫这么多 问屋子也是她每日的功课,一张抹布画得窗明几净,一把扫帚如写字般龙飞凤舞, 一把鸡毛掸轻拂那些瓷花瓶瓷罐子和桌上的镜框和小摆设,轻重得当,舒缓有致。 她永远只穿自己做的布鞋,也给我们做,打布壳做鞋帮,细密地纳鞋底,圆口, 黑布面,那可比皮鞋好穿多了。当然,还得照看我们几兄弟。像孵蛋的鸡,一只 接一只孵出来,一只接一只地长大,一只接一只地飞了——她从来没有抱怨过一 句话,她就是李家的人呐,只是不姓李。 几十年后,她老死在李家。 我的哥哥和我,还有弟弟,都是她从小带大的。她私下叫我喊她外婆,我答 应了长大后要给她买一副水晶棺材。她去世时已满七十多了,早就病在床上。那 时她已搬到厨房隔壁的平房中,她从不怕那个荒凉凄清的侧院,一个人孤零零地 走了。我那时听说她去世了,并不特别害怕,我远远地在门口睃了睃她,她一头 灰白的头发披在那床黑黢黢的被头。我不敢近前,用一根木棍试了试她的身子, 她一动不动,永远地睡着了。一个人的一生就这么结束了。侧院是她的归宿。我 到底没有兑现我的诺言——我没有为她买一副水晶棺材。几十年后,我一直将她 称为外婆,心存歉疚。她是我童年最亲的人,我想她或许会原谅我的失信,原谅 我的无情。 可当时她还是一个年轻的女人。 那时,田一纶才是院子真正的主人。他平常穿长衫,多数时候穿西装,偶尔 穿军装。他在井台边教黄黄使用新式的抽水机。成都这个地方,几乎家家有水井, 为啥呢?因为平地挖地三尺就见水。老宅的井深,也许是地面高的缘故。井深便 水好,干净清凉多了。但田一纶喝茶是不能用井水的,讲究的人都不用井水,得 用河水。据说井水泡茶上面有一道油荤。所以黄黄还得叫人担河水来,泡菜也要 用河水,点豆花也得要河水,井水抽上来,还要加明矾镇了净了才能用,所以家 家屋边放了许多大缸蓄水。抽水机是成都当年引进的新玩意儿,没几家用得起, 铸铁的杠杆一压,水就从伸进井里的管子抽上来,从一个管嘴里流出。其实原理 很简单,使用也简单,远比用竹竿钩水桶下去打水方便多了。黄黄打水是一项绝 技,用竹竿上铁钩将水桶使力往下一按,水桶一晃就灌满水,一瞬间就趁势钩起 水桶把,满桶水就提上来了。这个技巧被黄黄运用得炉火纯青,打水简直就是一 种表演和享受。八小姐就笨多了,水桶浮在水面就是下不去,那一晃动是关键, 往往折腾好久才提上来半桶水。田一纶就是冲着这个小姨妹安的抽水机。不想黄 黄和八小姐对这个新玩意儿并不领情,黄黄像被废了武功般无所适从,八小姐却 说抽水机不好玩。还说这玩意儿恐怕没水桶打水快。在八小姐的主张下,田一纶 和黄黄进行了一场比赛。田一纶开始觉得有失身份。但经不住八小姐的莺声燕语, 尤其这个小姨妹那张樱桃小嘴的可爱催促,因兴奋而发亮的脸颊透出了粉红,他 于是脱了长衫,取下手表让八小姐拿着,挽挽衬衣就上场了。八小姐拿着那只可 爱的金光闪闪的外国表,在手上比画了一下,觉得这表很好看很精致。这时她看 着表,记下时间,说:开始! 手下的几人早将厨房里的所有木盆端来放在井边。最起劲最卖力最兴奋的是 那个新来的车夫小伙子。黄黄提出的水往旁边的大水缸里倒,田一纶抽出的则往 大大小小的木盆里倒。八小姐只管喊加油。一会儿工夫田一纶就一身大汗。他哪 经过这种体力劳动,平时都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眼镜上也起了一层雾,他于 是喊暂停,不认输。这次比赛的结果当然是黄黄胜出,但田一纶说,比体力我不 行,叫车夫来压水。那年轻的车夫力气也不行,压着压着眼镜就要掉,忙用手去 扶,八小姐觉得很好笑,多睃了他几眼,觉得他像个学生不像是车夫。第二次还 是输了。这抽水也有技巧,劲道不对压出的水就不多。算了算了,不比了。田一 纶从不同下人一般见识,更不要说一起比试,觉得丢人现眼的,而这一次让八小 姐开心一场也值得,何况独家小院,没外人在场。从八小姐手上拿回手表,他说, 我这表是三防表,八小姐问是哪三防,他说是防水防震防盗。八小姐就嘻嘻笑着 说,不信不信,把个头摇成拨浪鼓,那独辫上的花结甩来甩去像蝴蝶。田一纶兴 致空前,他将表往地上一摔,众人一惊,他得意地拾起,表照旧走动,说,怎么 样?走得尚好嘛!接着他将表“啪”地一下丢进水盆里,众人目瞪口呆地望着, 等了一会儿他将表从水里捞出来,八小姐忙摸出手绢,他擦了擦,递给八小姐说, 你看,照走不误呢!八小姐抿嘴一想,说,两防了,还有一防哩——咋个防盗法? 田一纶趁机没还八小姐的手绢,只有那个车夫注意到了,他皱皱眉头,表情怪怪 的。 田一纶从没这么兴致高过,因为这八小姐总是对他生分得很,从不同他单独 说话。这是次难得的机会:二哥和二嫂出门了,奶奶在抽鸦片,其他人都不在家, 偌大一个院子没有别人,就黄黄在。 他有了主意。说,这第三防我以后告诉你。 后来田一纶果真地娶了这位八小姐,这表就戴在八小姐的手腕上。田一纶对 她打趣说:我这表再不怕被盗了。送了人,盗了也不关我的事儿了,你说是不是 一劳永逸地防盗?八小姐这才佯作不解说:你当时就没安好心呀,嗯?哪里哪里, 我只是开个玩笑,田一纶接着说,我手上的表谁敢盗,吃了豹子胆啦,偷了我找 保安司令王胖子赔嘛,你说是不是?王司令是田一纶的好朋友,除了酒肉朋友, 在生意上还有些牵扯。 说着他就动了兴致,搂住八小姐就亲。八小姐闻着那股烟味,一身不自在, 说,你还戒不戒烟? 说起烟他心里就不痛快。他原先是让夫人六小姐抽烟的,还同意了她抽鸦片 烟,不想这就上了瘾。 他一踌躇,八小姐一转身就从他怀里溜了出来。说,戒了烟再说,不然就… … 看着八小姐的背影,他心里一阵激动。 后来田一纶和六小姐的儿子出世了,接着我的大哥也出生了。18年后,他俩 一起去参军,报考的是西南军区文工团,他俩抱着一把“歪呵林”,就是小提琴, 各人拉了一曲,是《解放区的天是晴朗的天》,那时能拉这洋玩意儿的人不多, 画豆芽瓣的五线谱更是天书,然后考表演,我大哥却怎么都不能大笑,不能打出 响亮的哈儿哈儿来!我后来发现我也不能哈哈哈地大笑,也许是遗传,我就从没 见过我父亲大笑过,我母亲也从来是微笑。演员不能大笑就像文人不能写字,大 哥就被淘汰了,大表哥穿上了军装,大哥后来也参了军,不过是从政,从一个小 单位的干事一直干到总政来的一张调令。两表兄弟就天各一方,干起了不同的工 作。 那首解放初期的名曲是九姑爷教他们的。 九姑爷是一生不得意的“老革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