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最后的击鼓传花 好花不常开 好景不常在 愁堆解笑眉 泪洒相思带 今宵离别后 何日君再来 ——《何日君再来》 六小姐和八小姐同时嫁给一个男人是那个时代的陋习,但在李家却是破例的 先例,这件事的起因和过程我们后一代始终无法明了,耻辱和荣耀似乎并存。为 了拯救家族的没落,为了改变家族的命运,八小姐就深明大义地嫁了过去,像古 代的王昭君。这一点似乎不太确切,因为八小姐嫁过去后依然明眸皓齿笑容灿烂。 这当然是表象,在不为人知的背面我们无法判断真实。历史从没关心过像王昭君 这样的个人心灵上的感受,历史有意忽略了这些,历史总是大大咧咧地高屋建瓴 气势磅礴,便让凡人走上不知是圣坛还是祭坛的高处。 这事拖了好久。可见很复杂。风俗使然,天道使然,命运使然,情势使然。 八小姐终于答应了。 八小姐李白蒂答应嫁给姐夫的那一天是个中秋。八分圆的月轮照着全家的晚 宴。吟诗作画的情绪被这喜事蒙上悲秋的意味。50年前的那天,奶奶很高兴,突 有雅兴提议击鼓传花,那时距调丝品竹、击鼓传花的时代已远。家里没有鼓,就 用铜盆代替,花则是和尚三哥从乡下折来的一枝腊梅。田一纶和大太太都不在场, 纯粹是李家的人。黄黄放下手里的活计,她正在院里新架的门板上用旧布糊布壳, 给大家纳鞋底用。奶奶说,今天不干活了,好好招呼人。二哥和二嫂坐在奶奶两 旁,依次是和尚、四哥、五姐、七哥和八小姐、九小姐。除了生病不能来的大姑 妈外,人都齐了。老九是不赞成这桩婚事的。她自告奋勇“击鼓”,总让“花” 停在奶奶手上,奶奶连喝了几杯头就有些昏,大家就说,不罚酒罚诗也行。二哥 就出了题,要与中秋有关,同李家有关。韵脚呢,四哥叫道。奶奶说先不管韵, 从简到繁从易到难嘛。奶奶趁酒性说道: 老子本姓李 不用皇帝赐 自从商殷后 一脉传天地 九小姐说,奶奶自称老子了,不是说不要乱绷老子吗?奶奶说,不懂事!二 嫂说,奶奶就是老子么,咋称不得。众人就附和着说,该该该!五姐说,你就不 能说老子,你是老九,老幺。奶奶笑着说,你们别乱抬轿子了,我说的老子是道 家的祖宗,就叫李聃嘛,不是姓李还姓啥子?是李家的十一世孙么,晓得不晓得 哩?众人才明白这是语意双关,大姐就说,还是妈了得! 奶奶有些得意,说,妈的个厮啊,接着来接着来!这次定韵。她用纸写了 “龙凤呈祥”四字,撕开,叫人抽,九小姐伸手抽出一个“龙”字来。 眼看梅枝又要落在奶奶手上,二哥这次快速地从奶奶手中抢过梅枝为她解了 围。他知八妹这两日正照着《芥之园画谱》练梅花呢,按“龙”字韵,就给八妹 写了首诗: 不须弹雀画来工 细绢已到素手中 先勾九朵无骨梅 虬枝干上几点红 众人叫好,说妈就是老树,儿女是花。奶奶就笑得像花一样。 传了几轮,九小姐有意为之,几个人都前后接了花枝。 七哥的是: 小院新凉沐晚风 慈颜如昨画图中 我今再烧三炷香 三叩三拜白头翁 五姐的是: 月明写怨无人懂 红亭写诗有人颂 姻缘好比前世定 嫁鸡嫁狗嫁狗熊 轮到和尚,取纸写道: 红尘已付笑谈中 暮云无语正西风 最是小小四方城 犹如人间凡心动 和尚还念着牌呢。说是花和尚咧,她又是女的。四哥正想着,花枝就传到自 己手上。 醉月评花一场空 追思前影心里痛 当时惘然今惘然 来时如梦去如梦 四哥失恋了呢,八小姐正寻思,花枝就停在面前。 花期未到风从容 美人心死水云秋 一朝睡去节令过 可有轻裘暖日头 韵脚不对,罚酒!五姐喊道。八小姐说,我正想喝呢,就自酌一杯,当众喝 下。只觉面带潮红,不胜酒力,扶着桌子说,我要退席了,众人不饶,说,你是 主角,咋能退席呢,硬不让走。 劝说半天,八小姐说我来“击鼓”,有意在九妹前停下。 轮到九小姐了,说不好玩,太死板了,换一种吧,我用八姐的韵,写宝塔诗 如何?众人说,也行,看你玩什么花样,管你宝塔不宝塔。九小姐说,我来个倒 宝塔诗: 一轮明月照当头 胜过当年比丘 梳篾一齐丢 光不溜秋 光溜溜 净肉 球 众人说不好不好太俗太俗。而且是旧诗,抄袭,罚酒三杯!二嫂说,罚一杯 算了,她酒量小。和尚三哥说,你骂我呢,可惜我是女儿身,骂不倒我。 正说着,黄黄说,好像有人敲门。 开门是孝生来了。他一身西装,刚从春熙北段的大光明美容厅理了发来,梳 的拿波头,本来他是喜欢在理发挑子上理的,剃头挑子一头热,那火炉、铜脸盆、 高条小桌、矮板凳很有味道的,特别是理发人能来个剃、刮、捏、捶、掏、剪很 是过瘾的,尤其是那剃刀沿着脊梁呼呼地向上一飞,去尽汗毛,且痒痒酥酥的更 见功夫,还有顺带的掏耳朵,各种工具在小小的耳孔里造出美妙无比的音响和快 感,简直是神仙享受。特别是这新开张的大光明理日本发式不得不去见识一下, 不料很使他失望,除了有可高可低可转来转去的西洋转椅和镜子外,其他享受都 没有。唯有那吹风机还暖和。一肚子懊丧进了门,见这情状,顿失不悦,顺口助 兴说,我也是李家人,今天算是你们九兄妹团圆的日子,不如难度高些,每首诗 里都要含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这几个字。奶奶说,你是小辈子,没你的分儿。大 家说,好好好,你一边玩去!九妹接着孝生的话题说,我想起一个故事,说的是 九人出游,七男两女,也是比诗才,也是要求含一至九的数字在内,其中一首是: 一是大乔二小乔,三寸金莲四寸腰,擦了五六七盒粉,还有八九十分娇。众人就 笑,二哥就说,这是个老故事了,不要讲了。九妹就硬是不听,硬往下讲。她眨 眨眼,不动声色地说:这最好的一首是一个秀才做的,说的是十九月儿八分圆, 七个秀才六个憨,五更四时鸡三唱,怀抱二乔一枕眠!话一出口,众人都脸色大 变。奶奶喝道,你小丫头故意败兴!八小姐说:九妹,你骂我呀?九小姐说,不 是不是。你看这诗写得多好,今天十五,月儿就八分圆,要十六、十七的月亮才 圆咧,再说,五更不正好是四点钟,雄鸡三唱,天就要亮了……她东拉西扯一阵, 八小姐却愣着,泪珠儿就流了下来,终于就哭出了声,抽泣着回了屋,再也劝不 出来。 孝生说:都怪我出了这么个题目,我给你们老辈子谢罪。他一下跪在地上磕 起响头来。 二嫂说,算了,这不怪你。 奶奶说,妈的个厮啊……叹了口气,又对孝生说,我问你,你妈病得咋样了? 孝生说,怕不行了……我正要来说…… 奶奶再长叹一声。不再说话。 这团圆宴就不欢而散。 果然从此这个家庭就风云流散再难团聚起来了。 那个中秋当然没有我。 一年后二哥有了第二个儿子,那就是我。 当我记事时,大娘已经过世了,四叔人去楼空杳无音讯,七叔在监狱里,田 姑爷也在新疆劳改,五娘身体不好从不出门,九娘在一所中学当了少先队辅导员, 六婊在解放后居然戒了鸦片烟,精神抖擞,八婊落人生活的底层,靠打蜂窝煤过 日子。人世沧桑,只有老宅依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