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老宅和不怕鬼的秘决 嘿啦啦啦啦嘿啦啦啦 天空出彩霞呀 地上开红花 中朝人民力量大 打垮了姜国兵呀 全世界人民团结紧 把反动势力连根拔 ——《嘿啦啦啦嘿啦啦》 这座老宅在20世纪的50年代还是完整无缺的,虽然破败,虽然从没修葺过, 它一直支撑着荫庇着李家的血脉和香火。据说这宅里闹过鬼,难怪前主人将它以 极低的价卖给了田姑爷。田姑爷虽是“恶霸地主”,却是唯物的,他从来不信鬼 神。他第一次来看房时,刚刚进了后院,竞有一片瓦莫名其妙地从头顶上飞下来, 擦着他的眼镜和面颊,“啪”地一声在皮鞋边砸下来,砸得粉碎。他掏出枪来顺 手就向上一枪。“哗”地一声掉下一片瓦来,完整无损,捡起来一看,上面烧刻 了两行字: 阴阳有殊 虚实不等 田姑爷自始至终没有破解这两行字。在新疆劳改时,他多半时间在琢磨这谶 言,他一生跟邓锡侯做了不少坏事,和同僚一起走私鸦片,从事茶叶和布匹买卖, 还曾在老宅前院辟出一溜地盖了一个茶叶小铺面。拆掉了那原来的黑漆大门。后 来解放了,铺子也拆了,门又改成一般的小门,没了气势。田姑爷临死前自以为 就要参破那两行字时,不料心脏病发了,将这个谜带到另一个世界。后来亲戚议 论他不一定是死于心脏病,也许是累死的,还是……但这都永远不能查证了。 李家搬进来之前,在奶奶的要求下,还是请了和尚来做清吉普佛。法事做了 三天。之后还请高僧画了符,在每个屋角埋了咒语。念的咒文是:“东西起云, 五神攘之,南北起云,宅神譬之”。这是因为在搬家前几天,新锅和水缸里凭空 出现了几泡新鲜屎尿,不能不引起恐慌。田姑爷当时就依了这场法事,并打了斋 饭。之后还请了人画了幅“钟馗捉鬼”,以此避邪。这事出在和尚三哥出家前后。 通常的说法是请来的高僧是她的师父。不久她就出现在李家,成了爷爷那辈的某 一房的远房亲戚。认亲的过程连我的父辈都不太清楚。反正她是经常出入李家老 宅。再不久,四哥也就是我的四叔就离家出走了,他是私奔的,同李家的一个丫 环,这事太丢人,从此四叔不再被人提起,而这两人一走就杳无音信。和尚三哥 就补了缺似的,俨然成了李家的老三。 李宅的风水姑且不论,当我回忆这个布局完整的建构时,我发现了一个很奇 怪的现象:以中轴线划界,左右厢房住的人也分了左右,左边的革命,右边的成 了反革命,这个营垒中正反相对,各各掺半,这种分化是机缘还是命定,我一直 不敢妄下结论。 另一个奇怪的现象是,老宅闹鬼都发生在20世纪三四十年代,而且是在老宅 住的人最少的时候。黄黄有一次半夜起夜,就见到北边的芭蕉林处有一个白衣人, 闪了一下就不见了,她抓起一块石头打过去,没动静,她也没敢过去,睡在床上, 不久又听见了嚓嚓嚓的脚步声,以为是小偷,大气不敢出,就这样挨到天亮,什 么事儿也没发生。第二天到芭蕉林处查看,有一些脚印。人说鬼是没脚印的。黄 黄的话不足信,不过事隔半月,我妈妈也见了一次白衣人,没有脸,是从后院来 的,穿进堂屋就不见了。先前堂屋晚上是没有灯的,后来奶奶叫人在神龛上敬了 香烛,点了灯草芯的长明灯。我妈胆小,好在她历来信三尺头上有神灵,从不欺 人,从不骗人,从不说假话,从不高声语,与人为善,好心待人。父亲说,你怕 啥,不做亏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门。黄黄也说,一辈子不害人不作孽,我才不怕 呢。到了50年代这老宅还闹过鬼。有一次奶奶竞也看见,她说不是鬼,是我爷爷 回来了。那天晚上天很黑,没有月光,在堂屋里,一个黑影在供桌边移动,黑影 一回头,手里仿佛还拿着一把刀,奶奶惊叫一声,那不是死去多年的丈夫吗?她 刚想叫斐然,黑影噌地出了堂屋。讲这事儿时,黄黄说,那天半夜上茅房,我也 遇到一个人,是外院佟英他爹呢!闹了场虚惊。这事让奶奶吓病了半个月。她一 直说是斐然回来了一趟。 我小时也怕鬼,父亲就对我说:不用怕,要真有鬼的话,你找找鬼帮忙,鬼 啥事都能办,别人想找还找不到哩,遇上了,正好,正好求他嘛。我当时有个很 小的愿望,我只想求鬼办一件事儿:帮我把每次考试的题目先给我透个信儿。如 果可能,最好把作业做了。这一想,反到不怕了,但是就啷个都遇不上。我把这 想法告诉佟英,她却说,乱说!鬼要吃人!我说,不给你说了,好心不得好报。 后来明哥告诉我,他有一法更见效,说是和尚三哥传的。方法甚妙。 ——用右手中指在左手心上写三个字:我是鬼。 ——然后紧握手心入睡。 此法确也有效。这有些像几十年后有一个作家叫王朔的,写了句名言叫“我 是流氓我怕谁”的味道,是嘛,我是鬼,还怕鬼么?比阿Q 精神还主动得多哩。 进入60年代,鬼就绝迹了,那时人比鬼还难缠,比鬼还厉害啦。牛鬼蛇神都已不 在话下,可见,鬼也有怕人的时候。俗话说:人不要脸,鬼都害怕,就是这个道 理啊。 后来老宅的人虽说走的走,却也来的来。人丁多时,人气旺,鬼就退避三舍 了。50年代时,运动不断,热火朝天的,鬼也就少了。我一直不太清楚,侧院咋 个就从左边侵占进来一块地盘,成了某生产合作社的作坊,摆满一排排做鞋子的 机器,还有好多工人。门从左边另开一道,有一道小围墙将侧院腰斩,一分为二。 里院空屋里又添了一个人:我的七叔。前院又搬进来一家亲戚:胡业和新娘。新 娘是五娘的女儿、我的表姐王琼。 从李家老宅出走的人,每一个人都有一个故事,这情景就像是一种爆炸后飞 出去的碎片,它辐射出去,随时间的步履穿过这个社会,并不断膨胀、延伸、发 展下去;而走进来的人呢,在这个躯壳里,衍生新的故事,活跃着这个细胞一样 的构架。如一个小宇宙。 大约是50年代初,有一个一身破烂、身上长满疥疮的人来到我家,他骨瘦如 柴,满脸胡子,一进门就趴在地上号啕大哭。他就是我七叔。 奶奶不理他,因为他是私下离家出走的。只有妈妈忙给找换洗衣服,带他上 街上澡堂和理发店去。开始时我不也愿叫他。不仅是陌生,而且一身又脏又臭又 生疮,还长满一脸麻子。更因为他参加的不是解放军而是国民党兵!就如同父亲 没参加共产党却参加了国民党一样,当时天真幼稚的我弄不明白这些事儿。 原来,七叔不是不想参加革命部队,只是当时国军也是抗日部队,就参加了。 此外,他幼年天花,留下了脸上的麻子,虽不算多,但心理上总自卑,他不愿待 在这个花团锦簇的大家庭。他没有打过共产党,也没有同日本鬼子交过火,随部 队到了广州。这时他当了一个上尉。出外闯荡还有一点收获,得一偏方,用鸡蛋 壳烧灰研细,拌蛋黄敷脸,经年有余,果然麻子平整多了。因麻子的耽误,他一 直没结婚,单身一直进行到解放战争打响。大撤退时,兵荒马乱,码头一片混乱, 七叔也挤上了一条轮船逃往台湾。只要有军装、手里拿着枪,就是通行证和车船 票,谁也不敢惹这些“烂丘八”。船上人很多,像红卫兵大串联,甲板上挤满人, 厕所里也是人,行李架上也是人。七叔觉得喘不过气来,只有立锥之地,不能转 身。他紧紧地一手拿枪,一手攥着一只小皮箱,里面有他多年积蓄换来的银元。 不知何事,远处吵了起来,也不知是枪走火还是开枪伤人,甲板上就炸了锅,人 群像潮水般涌动,只听得爹呀妈呀地大叫声,人就被抬了起来,脚不沾地,身不 由己地向船舷冲去,只觉得人像飞一样下去,下饺子般落进冰凉的水中。这一刻, 他只顾了要命,丢了枪和箱子,扑腾着水花。幸好轮船离岸不远,他又还识点水 性,就这样爬上了岸,没去成台湾,留在了大陆。于是开始经历人生注定的磨难。 他开始流浪,步行经广西进入了越南,再从边界进入云南,几乎走的是蔡锷人滇 的路线。多少年后他还对我回忆河口、碧色寨的风光。有一次他进入原始森林, 7 天没吃东西,被当地少数民族救了,给他喝了两天米汤才能吃饭,总算活了过 来。还有一次,他踩着了地雷,一脚下去他本能的猛地感觉到了,这时他不能松 脚,一松就完蛋,他清醒地盘算咋办,脚使劲地踩着,渐渐地腿打战,足发麻, 全身的力气都在那只性命攸关的脚上,最后他支持不住了,豁出去拼命急速全身 向左倒地,看准了左边有一棵大树,飞奔地蹿上去,一刹那间地雷炸了,飞沙走 石,一片弹片插进树中三寸,他竟毫发无伤,连脚也没破一点皮,他事后说真是 奇迹!那弹片后边正是他的头部,是树救了他的命。他爬起来,又双腿跪下,恭 恭敬敬向这棵大树磕了三个响头。 七叔三次大难不死。 妈妈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但七叔却没有应验这句古话。他一生命苦,磨难还在后边呢。 因为他的经历,我才开始叫他七叔,并改变了对一个国民党兵的看法。他回 来那些年闲着无事,用木头为我做了一杆逼真的步枪,又在枪柄上刻了个“李” 字。我问七叔,你坐的那艘船叫啥名字,他想不起了。我又问,那个救你的少数 民族是啥子族,他同样说不晓得,我再问那棵救命的大树是啥子树,他叹了口气, 还是说认不得。你为啥不回去找找那个地方,他说记不得了。我觉得很遗憾,多 年后我才明白人生有许多近在咫尺的地方,却终生不能再次续缘的。 七叔回来那年,少城公园(已改名人民公园,总改不过口来)满园开满芙蓉 花,花儿从没这么铺天盖地地开过,像个芙蓉国。粉白粉红的花大朵大朵的,花 瓣上银白的粉面上像轻轻有人抹了胭脂,薄得半透明的花瓣漂浮在河里像一片片 别致的花船,有的小山坡上盖了花被,而河中漂荡的花船竞塞了河道,空中时不 时地飞舞下阵阵花雨,拾起一片,有细细凸起的竖纹,宛如一件件工艺品。所以, 成都又叫芙蓉城。据说这是后蜀孟昶的功劳。孟昶的一生虽没有表现出杰出的政 治才能,但在园艺、诗赋等方面,却表现出了他的才华。这芙蓉花就是他给我们 留下的。我们打过“游击”的假山也淹没在花中,只有那高耸的保路纪念碑如一 柄灰黑色的剑直插云天。这个印象很是奇特。蓉城就这么一次真正成了芙蓉城, 前后几十年它再没这么盛开过。古时候,落花就是这样顺流而下,流到浣花溪, 所以有了百花潭的。我们老宅离少城公园不远。我才晓得我出生和居住的成都有 好多故事和传说。爸说,秦惠王把蜀国灭掉以后,不久即派遣宰相张仪到成都去 修建一座秦城(又称大城),用来屯驻秦国的军队。张仪来到成都,筑城很不顺 利,每次土墙夯筑起来很快又倒塌了。一天,他在江边一边踱步一边思考筑城工 程的事儿,忽然看见江中浮起一只巨龟,这龟用它清冷而柔和的眼光看了张仪一 眼,然后就划动四肢向东南方向游去。张仪被这只龟的眼神深深感动,下意识地 迈脚跟着这只龟走。当龟游到东南隅子城那方时,忽然靠近岸边一翻肚皮,死掉 了。懂占卜和巫术的人告诉张仪,按这只龟游动的路线筑城,城就不会坍塌。修 好以后的成都秦城周长12里,高7 丈。奶奶说,爸说得对,成都就是这样修起来 的。妈说,成都挖地3 尺就见水,别说修城,修房打地基都不容易呢。后来,秦 国又在成都大城的旁边修筑了两座少城。少城中不住兵,只住蜀地的商人和百姓。 那么,还有一座少城呢?这把爸问住了。爸说,小孩子,长大了去学历史,你来 研究这个问题。 那一年,七叔同我们全家都来少城公园玩。他眯着眼,撇着嘴说,这比花城 广州的花还多还好看哩。妈妈很高兴的样儿,她的短发上落下了一片花瓣,双眼 皮线条分明地美美地展开,笑意漾在她的酒窝里。她心里想的是七弟这次回来就 赶上这好花盛开的日子,他会走好运的。爸爸没有说话,他本想说好花不常开的, 忍住了。转口说起孟昶遍栽芙蓉四十里的传说。我心不在焉,这个耳朵进那个耳 朵出,因为这繁花似锦总由不得令人想起那些风华正茂的女娃子,我这才发觉几 乎全城的人都来了,就佟英家没来。也许她们家也在哪一处逛哩。我东张西望, 只见花下人头攒动,河中还有小船坐着人,船头分开落花,悠悠划去。我吵着要 坐船,妈说,别坐了,人多。爸说,去看看吧,有船就坐。妈又说,二哥,不坐 了吧,我怕水。爸心里明白妈是想省钱,找了个借口,就顺水推舟说,这样嘛, 我和妈在这儿玩,七叔带你和弟娃儿去坐船。我不,我心里想,七叔是个国民党 兵咧,我不跟他玩,再说,他老板着脸,不好玩。正说着,只见一群十来岁的小 姑娘翩翩而来,唧唧喳喳地像一群雀儿,都穿着背带裙,扎着辫子,我觉得眼前 一亮,毕竟一个个玉容如花,十分漂亮,让人春心萌动。这时,只听见一个声音 从美人堆里飞出来,一看,是明哥!那是一群省歌舞团的学员。明哥青春焕发, 朝气蓬勃,笑着喊过舅妈舅爹,对我说,走,跟我们一块儿去玩。爸说,咋个不 喊七叔?明哥只顾给我说话应付地喊了一声。七叔扭过身子去,背对着我们,一 个人看水中过往的小船。妈不让我去,说你一个人咋个回来呢。明哥笑嘻嘻地向 我们摆摆手,同那群蝴蝶走了。我突地感到一种失落,就想起佟英,我想,她跟 她们差不多呢,为啥我就没发觉她也很漂亮的。明哥一走,七叔才转过身,他像 是故意吐痰地“呸”了声,咕噜了一句啥,我没听清。晚上我听见妈对七叔说, 老七,你该找个媳妇儿了。七叔不吭声。 翻过年,过完一个热热闹闹的春节,二月十五,七叔同我们一起去了青羊宫。 陆游有诗: 当年走马锦城西,曾为梅花醉似泥。二十里中香不断,青羊宫 到浣花溪。 我们不走大路走小路,我依稀记得是从少城公园后边洋房花园的石砌路面出 去,出一道小侧门,沿一条幽静的河边耍耍搭搭地漫步,这大约就是陆游走过的 诗情画意的路。小路上有人在河边垂柳下搬罾,有竹筏上静立着的鸬鹚,有鸡公 车上坐着老太婆吱嘎吱嘎地从土路上的深沟痕里拐过,还有人牵着溜溜马驮着游 人走过,铃铛悦耳地飞起,爸说早些年还有小姐们的轿子哩。在我印象中最美好 的这段路上,我们走了一个多小时。七叔总是闷闷不乐,一路不吭声。那条路我 后来再也没有找到过。我怀疑是不是记忆出了问题,甚至怀疑是一条梦幻小路。 那静美无与伦比。 后来招工,七叔进了铁路部门,当了铁路工人,然后去修成渝线。他又旧地 重游,回到他一路乞讨要饭的路。不过今非昔比,他穿上了蓝色的铁路制服。他 平生第一次也是唯一会唱的歌从他嘴里哼了出来: 二呀嘛二郎山,高呀嘛高万丈,解放军铁打的汉,下决心,坚 如钢,要把那公路修到西藏…… 由于嘴瘪,中气不足,他一般也只是哼哼而已。又由于七叔写得一手的好字, 他的工作多半是沿线用红漆写标语,或用水泥做标语。60年代初还能在成渝线上 见到他的杰作。后来在重庆附近的一个工务段工作,结了婚,我们家都以为他开 始了新生活。可不,百废待兴的新生活开始了,全国欣欣向荣,七叔新生了。那 会儿,谁都是这么想的。 世事难料哪,七叔后来又和媳妇离了。亲戚无不叹息地说他没女人命。他长 得不像他的姐妹,除了后天的麻子外,眼睛小,脸上没肉,嘴瘪。七叔一辈子就 这么一个女人。他从此对女人失望,一个人孑然一身打了半辈子光棍。他的故事 是一个缺少女人的男人的故事。明哥后来跟我说,没有女人滋润的男人都干瘪。 当时我认为这个明哥呀尽说下流话。不过呢,七叔还真的瘦了一辈子,从没胖过。 这些话是我同佟英的共同疑问。那天我俩正在吃核桃,是夹核桃,俗话说的 铁核桃,壳很厚,仁儿全藏在夹缝里。我们用针挑着吃,很慢很不过瘾。佟英却 动脑筋,找了一根掏耳朵用的竹勺,吃起来容易多了。一根竹勺,她先吃,我吃 了递给她,她用手擦了一下才用。我不高兴说,你的口水到了我的嘴里,你就不 想吃我的口水?你的脏,她说。那我不是划不来了?我伸手要打,她就跑了。我 想,这佟英有点像这夹核桃,不容易吃;如果是薄皮核桃呢,吃着容易却不如夹 核桃香。我在她背后喊:有一天我要让你吃我的口水!不信等着瞧!我才不信呢? 只听到声音,她人已不见了。 那时就是这种幼稚想法左右我。没有深意,也从不深想。谁知道这是些谶言 呢?